18 夢醒時分(二)

上午的陽光慢慢變得炙熱,五月的拉斯維加斯氣溫已經很暖和,九月站在門口看着緊閉的大門,卻覺得寒意從腳尖一直蔓延上來。記憶裏很多的線突然都搭在了一起,她後退了一步,手機忽然鈴聲大作,接起來時九月聽見秦川的聲音:“你去哪了?我定了下午的機票,快回來。”

“穆叔叔現在還在這邊嗎?我想見他一面。”九月開口就聽見自己聲音顫抖的厲害,她努力的深呼吸,這一刻的茫然讓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想馬上跑到穆奇宏身邊問清楚。秦川聽出了她的不對勁,沉吟片刻後,聲音沉穩:“他有事情所以先回香港了,你有什麽事情的話可以給他打電話,或者回香港再問。九月,現在告訴我你在哪,我去接你。”

九月報上了自己的地址,那邊的人聽到後明顯松了口氣,一再囑咐她別亂跑,自己馬上就來。

半個小時後九月見到了秦川,他朝着她走過來,這個時候九月的臉色一定和難看,所以這個一向淡定自若的男人都皺起了眉:“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有些事要問穆叔叔。”九月低着頭。

“好,我們下午就一起回香港。”

車上,九月一言不發,秦川看了她幾次後忍不住開口:“要是實在想問,打電話也是可以的。”

“我沒有他的號碼。”九月說完自己都覺得諷刺,香港第一慈善家穆奇宏,卻連自己的私人手機號都不肯透露給養女。

自此便是一路無話,一直到上了飛機,降落在香港的土地上,九月才啞着嗓子跟秦川說了一聲謝謝。穆家只有家傭,如今穆頌不在,自然也對九月愛答不理的。她知道秦川哄了她,穆奇宏并沒有提前回來,秦川是擔心她。

九月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腦子裏全是那個外國女人最後的話,一遍一遍,讓她覺得呼吸困難。那聲音讓她實在受不了了,她就揪着自己的袖子,在心裏默念穆頌的名字,終于得到一些安慰,剛剛的聲音便又不依不饒的響起來。這樣反複的折磨了她大半夜,終于在淩晨,聽到了開門聲。

先進門的是程好,客廳裏沒有開燈,九月臉色煞白的坐在沙發上,着實吓了她一跳。待到反應過來,程好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有決堤的趨勢:“九月……穆頌他……”

九月知道,她是真心的待自己好,一個僅僅相處了四五個月的人尚且可以做到應有的關心,穆奇宏看着自己長大,為什麽就是不肯給自己好臉色。心裏好像明白一些,但又明白的不夠,擡眼就看到穆奇宏已經走了進來,眼窩深陷,看得出他心力交瘁。

“穆叔叔。”九月站起身,穆奇宏以為她是要問自己關于穆頌的事,于是不等她問便疲憊的開口了:“穆頌被轉回香港接受治療了,你要是想看他,明天可以跟荷花一起去。”

他說完就打算回樓上休息,九月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就這麽問道:“我媽媽,她是不是不在了?”

樓梯上的男人腳步驟然停下,轉身時眼底都是陰沉的神色:“你怎麽知道的?”

問出口之前的那點渺茫的希望,随着這句話徹底被粉碎。九月的胸口狠狠的痛起來,她用力的深呼吸,才能保證自己保持站立的姿勢面對着他,那些讓她疑惑不解的事忽然都明了化了,錯綜的線搭在一起,構成了完整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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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是早就生病了,所以把我托付給你,還不許我十八歲之前聯系她,更不許我回拉斯維加斯?”九月聲音哽咽,七年以前的話,就剛好是穆頌回到穆家的時間,穆頌為什麽會得到媽媽的囑托好好照顧她,媽媽是怎麽死的?

“她生病了,病得很重。”穆奇宏眼神淡漠,仿佛自己現在說的只不過是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她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所以把你托付給我,你說的都對。”

“什麽病?”九月撐住了桌子,她覺得腿軟,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在不清晰的視線裏穆奇宏淡淡的開口,情緒沒有絲毫波動:“艾滋病。”

一根狠狠繃着的弦終于斷了,九月像是個溺水的人,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怎麽會……”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覺得你年紀還小,但是既然今天你問了,說出來也行。”穆奇宏從樓梯上走下來,那一瞬間九月在他的眼裏看見了仇恨,甚至是比仇恨更可怕的東西,她踉跄着後退,下意識的想拒絕,他的聲音卻已經殘忍的響了起來:“你小時候沒有見過不同的男人從你家進進出出嗎?沒見過別人叫她香薰夫人的時候,眼睛裏的嘲諷嗎?我告訴你,在拉斯維加斯沒有人不知道香薰夫人,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路遙,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香薰夫人根本就是個豔名,男人們聽到這個名字,就知道她是做什麽的女人。我曾經也是那麽多的男人裏的一個,可笑的是我居然以為,我會是最後一個,我抛棄妻子的跑到拉斯維加斯去找她,她卻跟別的男人連孩子都有了!”

“別說了,穆奇宏。”這句話是程好說的,如果現在九月輕輕的轉頭,就可以看見程好渾身顫抖。男人聽到這句話頓了頓,轉頭看向管家:“夫人怕是又犯病了,帶回房裏去。”

聲音竟是深不見底的陰冷。

随着他的話,程好開始歇斯底裏的尖叫,管家和幾個傭人快速的沖上來拉住了她,一起把她往房間裏扯。尖叫聲讓九月的理智有短暫的回籠,她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眼裏的淚大顆的滾落下來:“……原來你一直都在恨她?”

是恨她的,穆奇宏用力的點頭:“是,是,所以當她低聲下氣來求我收養你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麽心情嗎?”

九月腳一軟,跌坐在地毯上。

“多好笑啊,衆星捧月的香薰夫人,最後價格居然低到那個程度,還染了一身的病。說要我幫她養孩子,卻連你親生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好啊,我養,一個小雜種而已,我也不是養不起,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就可以提醒我自己,永遠不要再犯那個時候的錯誤。”

從小到大,被排擠被戲弄,可在這一刻,才是她聽到的最怨毒的話。她從來都不知道一個男人的話可以陰損成這樣,一定是恨了很多年,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吧?所以這八年裏他在家的日子那麽少,所以從來不肯給自己好臉色看。

低低的,九月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我媽媽不是這樣的人……”

“你媽媽要是好人,怎麽會早早就死了?她不是最信那些福氣什麽的嗎,好事做得多了才能給自己攢下好的福氣,她怕是早就把自己福氣用光了。”穆奇宏居高臨下的看着她:“路九月,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要瞞着你了嗎?早三年知道了這樣的真相,你滿意了嗎?”

九月捂着自己的胸口,那裏的痛楚清晰的傳遞進大腦,她終是抑制不住,崩潰大哭:“不可能,穆頌說過我媽媽是好人的……”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穆頌。”穆奇宏陰冷的凝視着她:“知道他為什麽中槍嗎?有人盯上了他的畫,他跟別人起了沖突,那人開了槍以後又開着車朝他撞過去。”頓了頓,穆奇宏的聲音裏終于有了一絲裂痕:“那畫裏畫的是你。”

天亮了,微冷的晨光映着九月蒼白的臉,她不敢擡頭,她害怕穆奇宏眼睛裏鋪天蓋地的仇恨,不會好了,九月在心裏跟自己說,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死一般的寂靜後,九月緩緩地站起了身。

世界是漫天的慘白,她站在原地好一陣暈眩,腳步發飄的往樓上走。她記得樓上還放着她的行李箱,她要看看這八年裏有什麽東西自己是可以帶走的。原來穆頌又畫了她,自己一會兒就要去醫院,去醫院把他叫醒。

九月在房間裏環顧四周,卻只帶走了十歲那年穆頌送給她的高跟鞋。她把那雙鞋用口袋包好,想了想覺得不放心,又多包了幾層。錢包裏的錢不多,但是她手裏有自己攢下來的一點點私房錢,數了數勉強還不少。衣櫃裏的衣服大多數都是穆頌買給她的,她拿不走這麽多,最後只選了不同季節的幾件。

這個清晨,九月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在長大,甚至她已經在衰老。

拎着行李箱下樓,穆奇宏坐在沙發上,好像是睡着了。九月下樓的聲音讓他睜開了眼睛,陰郁的眼神落在她的行李箱上:“你去哪?”

“我去醫院看看穆頌。”九月沙啞着嗓子,沒有和他的目光對視,徑直走向門口。

“把行李箱放回去,去英國是下個月的事。”

“我不去英國了。”九月背對着他,此時已經站在了門口,窗外陽光燦爛,把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美好的光芒,她知道自己還很年輕,這樣的自己有無限的可能:“我去醫院看看穆頌,然後就走了。”

沙發上的男人終于是站了起來,氣急敗壞的走到她身邊:“你鬧什麽?你自己走了怎麽生活?”

“穆叔叔,還有半年我就十六歲了,在拉斯維加斯,賺錢的方法有很多。”九月說着往門口走,胳膊忽然被狠狠拉住,她險些跌倒在地,踉跄了一下才勉強站穩。穆奇宏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聲音終于有了一點松動:“我知道我說的話很難聽,但是你要是用這種方法,想讓我跟你或者你媽媽道歉,那不可能。”

“該道歉的是我。”九月轉過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八年前來到穆家,真的很對不起,給您添了很多麻煩。但是我始終不能接受您對我母親說過的話,更不想像一個恥辱的證明一樣繼續留在您身邊。”她說完掙脫了穆奇宏的手,推開門走出去,刺目的陽光讓她難過的眯起了眼睛,眼淚在眼眶裏轉了轉,又被自己吞回去。這一次,穆奇宏沒有阻攔。

九月給梁荷花打了電話要了醫院的地址,本來想打車過去,想了想覺得太費錢,還是決定走過去。從這裏走到醫院大概要一個小時,她拎着行李箱走在路上,生活了很多年的香港讓她覺得陌生,或者說此時此刻,全世界都讓她找不到歸屬感。忽然明白為什麽有些人會選擇自盡,大概是再沒有留戀了,本來就是來人世路過,偏偏旅程并不開心,倒不如早一點回去。

可是這個世界還有一個穆頌,她舍不得,特別的舍不得。

因為穆家的原因,穆頌住的是最好的病房,一路走過去走廊裏安靜極了。九月的行李箱拖在地上,輪子咕嚕嚕的響着,在走廊裏格外突兀。一直走到了病房門口,九月透過門玻璃,看到梁荷花正在裏面打盹。

自己似乎也很久沒有睡覺了。九月擡手推開門,行李箱的聲音讓梁荷花醒了過來,睡眼朦胧的站起身:“九月來了啊。”

病床上的人已經摘掉了氧氣罩,這麽一看倒真的跟睡着了沒有分別。穆頌是長得很好看的人,但是很多人不敢親近他,因為他眼睛裏的刻薄太盛,好像這個世界上他誰也瞧不起的樣子。這麽閉眼躺在床上,刻薄氣沒有了,看起來柔軟而無害。九月在床邊蹲下,靜靜的凝視了一會兒,把自己的臉貼在他手背上。

“怎麽還帶着行李箱來了?”梁荷花疑惑的看着她,九月沒有回答,雙腿放松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她就這麽貼着穆頌的手背,閉眼時聲音疲憊:“荷花姐,就這麽讓我睡一會兒吧,我太累了。”

“那也不能坐在地上……”梁荷花覺得這樣不妥,可是靠近了就看到九月已經閉眼發出了均勻的呼吸。她是真的很累了,昨晚一夜沒睡,還走了整整一個小時的路來到醫院。說來也是很奇怪,九月原本覺得自己睡不着的,可是一碰到穆頌的手,聞見他熟悉的味道,困倦感就這麽襲來,竟是很快就睡了過去。

這一次沒有做夢,閉眼之前九月僥幸的想,也許自己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能聽到穆頌嫌棄的說,你快放開我,我的手都被你壓得麻了。可是等到她醒過來,這只手還是安靜的放在自己臉頰下面,她探身去看床上的人,還是那時候的樣子,沒有一點變化。

病房裏只有他們兩個,梁荷花不知去哪了。九月跪坐在床邊,手指在穆頌臉上細細的劃過,連日來積攢的委屈終于在他面前決堤:“穆頌……”

她握着他的手失聲痛哭,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也不知道疼不疼。九月抱着他的胳膊狠狠搖晃了幾下,帶着哭腔的聲音有些支離破碎:“穆頌你醒醒吧……我求求你了……”

——在這個家裏,你可以驕傲。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堅強。等你長大了,你想做的事我都會陪你做。你要去倫敦留學,我就陪着你把畫室也開在那邊。

“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九月把臉埋在他胸前,像一只固執的小小困獸。可即使她哭的再怎麽撕心裂肺,床上的人依舊表情安然的閉着眼睛。還說最心疼她的,想必也是騙人的吧,不然怎麽忍心看見自己哭成這樣,都不把眼睛睜開。

最後九月哭的累了,把臉埋在他的掌心,小聲的跟他說話。眼淚順着眼角烙進他的掌紋裏,九月也不去擦。她從他們的初次見面開始講起,這些年來,事無巨細。直到天色擦黑,九月眨了眨眼,滾燙的眼淚滑落下來,沾濕了他的手掌。

“穆頌,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我得走了。我在這裏等你三天,要是三天之後你還是醒不過來,我就不等了。”

“你聽見了嗎?我就給你三天的時間,因為這次失約的是你,其實三天已經很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另外一個文快要更完,虐的畫風有點拐不回來了

我會盡量往回掰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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