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夢醒時分(一)

九月從來沒有想過,她在穆家平穩安定的日子,會在這一年被徹底打破。那個晚上抱着她說“等我回來”的人,再見到時已經隔着急救室的玻璃了。

明明是在普通不過的春日,九月早上起床照例背了一個小時的單詞,只是今天心情不太平靜,大概是穆頌快回來了,她覺得興奮,單詞背的亂七八糟。早飯時間她下樓,看到穆奇宏正在餐桌邊看報紙,自從程好回家,穆奇宏就很少出門了。

“九月來啦,快坐下吃飯。”程好笑着朝她伸手,手臂剛好碰到桌邊的那杯牛奶,杯子落地時濺了九月一身的白色奶漿,穆奇宏急急忙忙的朝着妻子跑過去,問傷到手沒有。

“也不知道怎麽的,今天心裏總是發慌……”程好沒有理會穆奇宏的關心,站起身拉着九月上樓:“我陪你去換一件衣服,真是的都弄髒了……”

換好衣服下樓,九月這才坐下好好吃早飯,程好看起來胃口不好,九月打量了她一會兒,小心的問道:“程阿姨您沒事嗎?”

“沒什麽事,就是覺得心裏慌慌張張的。”程好皺了皺眉,臉色有些蒼白:“你們先吃着,我去給穆頌打個電話。”

半晌後,客廳裏傳來手機掉落在地的聲音,九月擡起頭,那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從這一刻開始,她在穆家的平淡生活徹底結束,她長不大的童年生活,也宣告落幕。

那天的記憶在九月腦海裏很混亂,後來回想最清晰的居然是那杯打碎在地的牛奶。她看見程好在哭,看見穆奇宏氣急敗壞的打電話,看見家裏的傭人們惶恐的等在一旁。她還看見了梁荷花,她沒有化妝,原來那麽漂亮的一個女人素顏也不過如此。

那麽多人裏,沒有一個人跑來告訴九月發生了什麽,她只好跑回房間,拿着手機給穆頌的號碼打電話。連着打了幾次都沒有人接,九月聽見自己在沒用的抽噎,翻遍了通訊錄,最後撥給了秦川。

短暫的通話裏秦川說了些什麽她無暇去聽,所有的感官在聽到那句話時盡數失靈。

——穆頌在拉斯維加斯賭場中槍後又遭遇車禍,陷入昏迷。

九月踉踉跄跄的往樓下跑,穆奇宏攬着程好的肩膀不斷安慰,管家正聯系訂機票去往拉斯維加斯的事宜。她的心裏慌得快要走不了路,靠近了一些,沙啞着開口:“穆叔叔……帶我一起去吧……”

穆奇宏沒有回應,倒是程好淚眼婆娑的朝她伸出了手:“好,我們一起去,沒事的,別哭孩子……”

“她不能去。”穆奇宏打斷妻子的話,“我答應過她的媽媽,十八歲之前,她不能回拉斯維加斯。”

客廳裏有片刻的沉默,九月愣愣的站在原地,她沒有辦法反駁,當初離開拉斯維加斯的時候媽媽也是這麽跟她說的,十八歲之前不要聯系她,不要回去,十八歲之後自然會知道為什麽。

“……我不去找我媽媽,我就去看一眼穆頌,就看一眼……”九月聽見自己機械的聲音,好像不把這些話說出來她就會無法呼吸。客廳裏的人沉默着等穆奇宏的反應,她像是一個提線木偶,任誰都可以拉扯着她擺出各種身不由己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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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奇宏最終沒有帶她走。

她站在陽臺前面,看見穆奇宏牽着程好的手上車,梁荷花跟在後面,俨然是一家人。這個時候九月倒是無暇去顧及那些了,她想看一眼穆頌,一眼也好,想知道他沒事,想告訴他自己說的那個喜歡的人其實就是他。腳下放着她整理了一半的行李箱,九月愣愣的看了一會兒,拿起手機再次撥通了秦川的電話。

“我不能帶你去。”這是秦川的回答。

“相信嗎,穆頌最想看見的人裏面,一定有我一個。”這是九月的堅持。

最終,她随着秦川坐上了去往拉斯維加斯的飛機。

秦川側過頭去看她,九月比同齡孩子長得要瘦小,那時候看見她就覺得她似乎總是長不大的樣子。許久不見,明明還是這張臉,哪裏卻不一樣了,說長大了又似乎沒有,可卻也不像個孩子。

此時的九月安靜的坐在飛機上,手裏捧着一本書。他看了一眼,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英語單詞。相比于剛剛在穆家,九月有些安靜的過分了,秦川擔心她,湊近了些跟她搭話:“九月?沒事吧?”

“嗯。”女孩乖巧的點頭,似乎是想消除他的擔憂,揚了揚手裏的書解釋道:“穆頌說等他回來就帶我去英國,我現在得好好惡補一下英語。”

“聽他說起過,你要去英國留學是嗎?”秦川知道,過年後沒幾天穆頌突然說要和英國畫廊簽約,還計劃把畫室搬到英國去,他以為他是鬧着玩,卻沒想到接下來穆頌真的把酒吧丢給他一個人,跑到英國聯系畫廊去了。後來才明白因為九月要去英國留學,穆頌不放心,又不好直接跟着過去,于是繞了這麽大的彎。

“嗯,今年六月。”九月說完又重新去看書上的單詞,半個小時裏,書一直停在這頁,根本沒翻過。秦川想告訴她,也許穆頌不能陪她去英國了,那邊的消息說穆頌傷的很重,不排除有成為植物人的危險。

試了幾次,終究是不忍心開口。

在來之前九月試想過很多種場景,電視裏演過的,受傷的人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病床上,面無血色,但要是他在乎的人來到了身邊,心靈感應會讓他轉過頭來和自己對視。九月怕穆奇宏知道自己偷偷溜過來,所以央求秦川把他們引開,等到重症監護室的門口只剩下她一個人,她這才隔着玻璃朝裏面看過去。

還好還好,穆頌不像電視裏演的那樣,渾身插滿了管子。他躺在裏面,頭上包着紗布,像是睡着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九月想拍拍玻璃叫醒他,手剛擡起來,忽然聽到身後純正的美式英語:“小姑娘,你是誰?”

她吓了一跳,轉身看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九月松了口氣,低聲用英語回答:“我是……我是他妹妹。醫生,他什麽時候能醒?”

“你家大人剛剛還在這,怎麽這會都不在了?”顯然醫生并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四處看了看,也沒見到其他的家人:“你真的是他妹妹?”

“對,他叫穆頌,是因為中槍和車禍被送進來的,我都知道的。”怕醫生不信,九月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都說出來:“醫生,現在可以告訴我,他什麽時候能醒了嗎?”

面前的人嘆了口氣,眼神朝穆頌那邊瞟了一眼,很是可惜:“槍傷本來沒什麽的,但是車禍傷到了腦袋,能不能醒還是未知數。”

那樣年輕又好看的男人。

九月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她的英語本來就不好,聽錯了意思也是很有可能的,所以往前了一步不确定的問道:“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醒不過來?”

“醒不過來的可能性很大,你的家人已經在準備轉院帶他回香港,你不知道嗎?”醫生說完就去忙別的了,九月呆呆的站在門口,隔着玻璃可以看見穆頌睡得很安靜,一旁的心電圖也是平穩極了,怎麽會醒不過來呢,前幾天還在自己面前說“等我回來”的人,怎麽會醒不過來呢?

如果穆頌再也醒不過來了,這個世界上她還可以依賴誰。

走廊盡頭有梁荷花的聲音,九月知道他們要回來了,最後深深地看了穆頌一眼,她悄悄地離開。秦川在之前約定好的偏門等她,九月走出來時看到秦川有些驚訝的表情,他說九月,你怎麽哭了?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這才發現自己流了眼淚,她把那些眼淚抹掉,可是很快的又有新的眼淚覆蓋在上面,這一刻她的眼睛像是壞了閘門的水龍頭,收也收不住。九月緩緩蹲在了地上,聲音裏帶着哭腔:“秦川哥哥,我是不是聽錯了,那個外國醫生告訴我穆頌可能醒不過來了,一定是我英語太爛,理解錯了吧?”

空曠的偏門門口只有他們兩人,九月蹲在地上顯得格外瘦小。秦川覺得心疼,可還是點點頭:“醒不過來的可能性很大,這邊醫院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要看造化。穆家已經在準備轉院,打算帶着穆頌先回香港。”他伸手把九月從地上拉起來:“還是有希望的,醫學上有很多植物人醒過來的先例。”

植物人,這樣的病原來叫植物人。

“我不去英國了,我就留在他身邊照顧他。”九月仰起頭,急急地扯住秦川的袖子:“他們什麽時候回香港?我們也快點回去,我要跟穆叔叔說我不去英國了,我哪也不去……”

秦川嘆息着握住她的肩膀:“你已經很久沒睡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會病倒的。咱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穆老先生他們要等穆頌傷勢穩定了才能走,不差這幾天。”

後來九月覺得,其實在坐上來拉斯維加斯的飛機時,一切就已經很巧妙的注定了。她聽了秦川的話,暫時找了個酒店住下,渾渾噩噩的睡了一覺,秦川說自己有點事,桌子上給她留了錢,要是醒來時自己還沒回來,就先去買點東西吃。

這一覺睡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沉,九月夢見了許久不曾夢見的媽媽。她站在院子裏跟陌生的男人說話,那是九月小時候常常看見的畫面,随後那個男人輕輕吻了吻媽媽的臉頰,轉身走了,媽媽這才走過來抱起她,親昵的叫她的名字。

夢裏的九月帶着自己這十五年的記憶,卻回到了五歲的身體,她抱着媽媽的脖子說我好想你,說媽媽我很喜歡的人他睡着了,醫生說他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夢境中的委屈映射在了現實,九月醒來時就看到枕頭已經被淚水打濕了。她探身去看床頭的表,混亂的時差讓她有點緩不過神,仔細算了算,發現自己才睡了三個小時。

外面似乎是清晨,房間裏開着昏暗的燈,桌上還有秦川臨走時留下的錢。九月看着那些錢有點無奈,這些錢加在一起,怕是夠她自己一個人吃上一星期的了。

秦川沒有回來,她也沒有什麽吃飯的胃口,卷着被子躺回去,只覺得心亂如麻。這裏是拉斯維加斯,她離開了八年的地方,空氣裏的味道讓她覺得恍若隔世,好像這八年都是自己做的一場大夢。

最終還是換好了衣服,出門攔了輛車,報上原來的住址。

媽媽不讓她回來,可是九月太想她了,在心裏跟自己說,就看一眼,不被她發現,現在是早上,如果她沒有記錯,媽媽每天早上都會去店裏的。

車子在熟悉的街道停下,記憶裏高大的建築早已變得低矮不堪。這裏是拉斯維加斯的貧民區,九月沿着曾經走過無數遍的路走過去,不遠處,她曾經住過的房子還安靜的伫立在那裏。

像是感召到了九月的到來,那房子的門響了一聲,竟然從裏面打開了。九月急忙躲到大樹後面,再去細看,卻發現裏面走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孩,背着書包跟裏面的人說再見,顯然是要去上學的。

九月覺得疑惑,那女孩黃頭發藍眼睛,怎麽也不該從自己家裏走出來。猶豫着來到了門前,剛敲了幾聲,門就被打開。

陌生的女人站在門口,看到她以後一愣:“你找誰?”

“這裏之前是不是住着一個女人?她搬走了嗎?”九月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英語,門口的女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皺眉:“這住過的女人多了,你說哪個?”

“就是……”九月不知道怎麽形容,糾結了一下試探着說:“香薰夫人……”

門口的女人聽到這個名字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後眼底都是嘲諷:“你說那個女表子啊,七年前就死了。你找她幹嘛?”

九月愣了一下,難以置信的看着她:“你說什麽?”這句話她說的是中文,那人明顯沒聽懂,看到九月一副丢了魂的樣子,女人低低的咒罵了一聲,甩上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九月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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