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少女心事(四)
——穆頌,要是沒有我媽媽,你還會不會對我這麽好?
女人最喜歡問什麽樣的問題呢?如果;當初。
十五歲的路九月問,如果沒有我媽媽,你還會不會對我這麽好?
很久以後二十二歲的九月還會問他,當初你都知道了,卻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二十八歲的穆頌知道用親吻和擁抱來回答這些惱人的問題,可二十一歲的穆頌不知道。他站在九月身邊,身上還穿着剛剛在外面放煙花時穿的呢子大衣,這會兒有淡淡的硫磺味在房間裏飄散。九月沒有看他,眼神依舊落在窗外,似乎在等着下一朵煙花盛開。他不說話,她也不說,很久之後他聽見了九月輕輕的笑聲,像是自己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一樣,九月低着頭,繼續念書上的單詞。
“為什麽生氣?”穆頌沉吟着開口。
“我沒有生氣,剛才跟你說要去留學也不是氣話,兩個月前穆叔叔就找我談過了,英國那邊的學校已經聯系好了,他本來打算年初就送我過去,我說要補習英語,才把時間延後了半年。”九月神色平靜,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可以這樣平靜,窗外煙火不斷,穆頌的臉被煙火映的有些蒼白,半晌後他嘆了口氣,語氣柔和了些。
“怎麽沒跟我說呢?”
那天穆奇宏說,穆頌不同意你出國,所以這件事你先別跟他說。九月低着頭,書上的單詞終于是一個也背不下去了,她把筆扔下,甩了甩手腕:“忘了。”
她漫不經心的語氣讓穆頌的火氣有些大,他沒有當着她的面發過火,壓了又壓,還是耐着性子哄她:“你要是不想去的話,我去跟爸爸說。”
“我已經答應穆叔叔了。”九月把玩着自己的頭發,沒有看他。
路九月大概是世界上第一個,敢用這樣的态度對穆頌說話的女人。要是這時候她仔細去看穆頌,就會發現他脖子上已經能看見淡淡的青筋。又是一陣尴尬的沉默,穆頌深吸口氣問道:“不是說有喜歡的人嗎?為了他也不想留在香港?”
這句話讓九月手上的動作一頓,她咬咬下唇,然後點點頭:“嗯,不留。”
她喜歡的人,只是把她當做孩子,一直待在他身邊,那她便永遠只能是個孩子。如果沒有媽媽的囑咐,她怎麽可能被穆頌偏愛,想到這裏九月覺得難過,要是一開始不來香港就好了,要是一開始不離開媽媽就好了。
新年第一天,梁荷花下廚做了幾道菜,她跟廚子在廚房忙活的時候,穆頌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梁荷花端着水煮魚出來,穆奇宏在穆頌身上推了一把,穆頌這才放下報紙站起來,上前迎着梁荷花走去:“給我吧,我端過去。”
“不用不用,別弄髒了你衣服。”梁荷花說着繞開他,語氣很家常:“你這嬌貴的少爺身子,要是進了廚房幫我打雜,我都怕折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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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站在樓梯上,恍然間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未來二十年的某一天,同樣在這個穆家大宅,中年的穆頌帶着梁荷花回家拜年,妻子在廚房忙活了很久,出來時順便抱怨丈夫一句,語氣卻滿滿都是相處多年的默契和依賴。這樣的話九月不會說,帶點嬌嗔,帶點埋怨,撒嬌的意味那麽明顯。她在樓梯上靜靜的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回房間去了。
不是說愛情會讓人變得更好嗎,為什麽九月卻越來越讨厭自己了。
這個冬天漫長的沒有盡頭,九月大多數時間就坐在屋子裏安靜的背單詞,偶爾實在累了,找一部英語電影來看,順便培養一下語感。小時候她跟穆頌一起看過《這個殺手不太冷》,這幾天找出來又看了一遍,裏昂到底愛不愛瑪蒂爾達,她還是不知道。
媒體最近都在關注青年畫家穆頌的動向,這段時間他一直沒有新的作品,更很少去畫室,記者找不到他,又不敢去打擾穆奇宏,竟然将目标轉向了九月。開學不久,九月剛剛放學,就有帶着眼鏡的斯文男人走過來,笑容和煦:“路九月小姐,我是晚報記者,有時間賞光一起坐下聊聊嗎?”
“不好意思,我還要回家學習。”九月低聲拒絕,繞過他繼續往前走。說來也是不巧,偏偏今天司機的老婆病了,不敢跟穆奇宏請假,早上送九月的時候單獨央求她給自己半天假期。九月本以為自己回家沒什麽問題的,卻不想剛出校門就遇見了難纏的記者。
抓着書包帶,九月加快了步伐,後面的男人輕輕松松追上她,問題已經連珠炮似的在她耳邊炸開:“穆少爺已經近一年沒有新的作品了,是不是情緒有什麽大的波動呢?聽說穆夫人已經回來了,關于穆夫人離開穆家十一年現在才回來,有沒有什麽□□?前幾天媒體拍到穆少爺和一個年輕女子在外面吃飯,晚報猜測那名女子是前幾天在播音主持大賽裏獲得冠軍的梁荷花梁小姐,作為妹妹你能幫我們确定一下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嗎?”
九月猛地站下,身後的男人猝不及防,險些撞上她的背。
頓了頓,九月搖頭:“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外界都覺得穆頌對這個妹妹喜愛有加,卻不知道這份喜愛其實只是一份責任。雖說如此,那天的新聞版面還是放了九月的照片,內容卻把矛頭指向了這個小女孩——穆家養女路九月,看似養尊處優,放學後卻連接送的司機都沒有,穆家的慈善是否只是假象?
看着那份報紙,九月不得不說這是一家勇敢的媒體。
對于這件事,穆奇宏卻動了怒,他一向喜歡做面子活,不然也不會大肆鋪張的給九月辦什麽生日宴。媒體的爆料相當于打了他的臉,第二天晚上九月放學回家,還沒換衣服,就被管家叫去了穆奇宏的書房。
“我給你配的司機呢?”穆奇宏把報紙扔過去,正好落在九月腳下。
“昨天他說他老婆生病了,跟我請了半天假,我就自己回來的。”九月沒有去撿,那上面的內容她在學校已經看過了,現在書包裏還裝着一份報紙。同學還誇她上鏡好看來着。
“他要請假也得是跟我請,跟你請算怎麽回事?”
九月擡頭看他,然後又低下去:“對不起。”
她沒有權利給穆家的司機放假,也不該給穆奇宏丢臉。從來沒有一刻,讓九月這麽想離開這個地方。走出了書房,她低着頭打算回房間,忽然聽到那邊有人叫她,轉過身,程好正微笑着朝她招手。
傍晚的陽光很美,坐在陽光裏的程好也很美。九月慢吞吞的走過去,站在她身邊,卻沒打算坐下:“什麽事啊程阿姨。”
女人手裏端着一杯熱茶,桌上還有幾塊沒動過的華夫餅。她示意九月坐下,話題繞着聊了半天,才繞到正地方:“梁荷花她,你認識她多久了?”
看來是想打聽兒子的緋聞女友。
九月笑了笑,眯起眼睛很乖巧的回答:“認識倒是挺長時間了,但是見面的次數不多,那個大姐姐很漂亮,我挺喜歡她的。”
“穆頌從來都不怎麽跟女孩來往,我還擔心是我的原因,對他缺少關心,讓他這麽多年性格冷淡。”程好嘆了口氣,似乎真的把九月當成了自己的貼心小棉襖來傾訴:“過年的時候荷花過來,确實是個好孩子,但是穆頌看起來不熱情,我猜這次可能是媒體亂寫。”
九月抿唇,不知道該怎麽說。
“回來之前,穆頌不怎麽跟我說話,唯一聊到的就是你,他囑咐我要對你好一點。”程好放下茶杯,去握九月的手:“在這個家裏,你可以把我當成媽媽的,九月。”
“嗯,謝謝程阿姨。”
幾天後,穆頌公開在網上聲明,自己和梁荷花只是資助人與被資助人的關系,九月坐在屋子裏看書,房門開着,家傭們對這件事倒是興致勃勃,覺得穆頌和梁荷花郎才女貌,就是自己家少爺脾氣不太好。
九月走過去關上了房門,戴上耳機繼續看書。
十五歲的後半段,似乎就是這樣按部就班的走下去的。四月末穆頌準備去拉斯維加斯,臨走前他來問九月,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禮物。
這是自從上次鬧得不歡而散後,他第一次來她的房間。九月正趴在床上看電影,他推門進來時九月吓了一跳,幾乎是本能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嗯?”穆頌眯起眼睛,神色詭異的打量着她:“是不是在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才沒有。”九月嘟囔着坐直了身體看他:“你來幹嘛?”
穆頌眼裏帶着一點好看的笑,這笑容把他的刻薄沖淡了不少。他慢悠悠的走進來,探身看了看電腦屏幕,的确不是什麽不該看的東西,這才笑眯眯的看着她:“昨天畫室新簽約了一個外國畫廊。”
“哦,那恭喜了。”心不在焉的,明顯覺得這件事和自己沒什麽關系。
穆頌也不生氣,似乎終于對她的不溫不火習慣了:“不問問我是哪個國家的畫廊嗎?”
“哪個國家的啊?”九月看着電腦屏幕,動漫裏兩個小人在互相哭訴着什麽,她看的心煩,索性關掉了頁面。穆頌把她的動作盡收眼底,笑意更濃:“大英帝國。”
眼前的少女明顯愣了一下,半天,轉過頭來看他:“什麽意思?”
“還不是不放心你自己一個人出國,所以絞盡腦汁的想了這麽個辦法。英國那邊已經在聯系畫室的事了,估計下半年你去之前,我的新畫室就能落成。”穆頌伸手在她腦門上戳了戳,這次語氣寵溺:“還覺得我不在乎你?”
籌備新畫室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這段時間他來回的跑,酒吧直接丢給秦川,不知道聽了他多少抱怨。偏偏這段時間一個接一個的給他惹事,先是梁荷花說他們吃飯的照片被媒體偷拍了,接着就是九月在校門口一個人回家的照片上報。穆頌知道這個小丫頭現在肯定是在生自己的氣,仔細想想,新年那段時間的确對她照顧不周,任性也是可以理解的。
九月摸着自己的腦門,這一刻的信息量有點大,她支吾了半天,悶悶的回了一句:“要不是我媽媽,也不見得你會多麽在乎我。”
這話說出口九月有些後悔,似乎是太不識好歹了。
“你這個沒良心的,”穆頌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居然沒生氣:“我是答應了你媽媽,但是我也答應我爸爸會好好照顧梁荷花呢,你看看你們兩個在我這,能比嗎?”
對梁荷花是照顧,是覺得自己需要這麽去做,但凡有了借口可以不這麽做,能躲便躲。對九月是情不自禁的保護和寵愛,畢竟是那麽小開始,被他一點點養大的,這份心意別人可以不懂,九月要是也不懂,就太讓人寒心了。
穆頌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就連句尾的語氣上揚都讓九月心生雀躍。她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是有點不好意思,翻身裹着被子把自己卷了進去。
她要消化一下今晚的消息,也就是說,未來的幾年裏,她會和穆頌單獨生活在英國是嗎?光是想想就覺得笑容要咧到嘴角了,九月躲在被窩裏笑的彎了眼睛,忽然被人拍了拍,穆頌的聲音隔着被子傳過來:“還有件事。”
“什麽?”這次倒是回應的很快。
“五月初我要去一次拉斯維加斯,大概一個月就能回來,你在家好好收拾東西,等我回來了我們就一起出發去倫敦。”他說完準備站起來離開,九月忽然從被子裏竄出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穆頌……”
“嗯?”好看的眼睛帶着詢問。
九月沒等他反應,直接朝着他撲了過去,他站的和床有一定的距離,九月這樣的做法無疑讓他吓了一跳,後退兩步還是穩穩地接住了她,把她整個的擁在了懷裏:“多危險!”語氣已經帶着斥責了。
“不危險。”九月笑嘻嘻的環着他的脖子,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耳邊蹭了蹭,像是小動物在跟主人撒嬌。
“穆頌,謝謝你。”
“乖,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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