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開到荼靡(三)

十月的香港忽然下起了雨,梁荷花進門時還帶着外面的濕氣,九月接過阿姨手裏的毛巾,走過去幫她擦肩膀上的雨水:“真是不好意思,天氣這麽不好還把你叫來。”

“沒關系的,”梁荷花有點心疼的看着她明顯憔悴下來的臉龐:“九月,生日快樂。”

今天上午穆頌有事,所以九月才會選這個時間讓梁荷花過來。她拉着她走進房間坐下,整個房間的牆壁都是淺粉色的,到處洋溢着暖洋洋的氣息,她們面對面坐在一起,九月也沒有給她準備喝的,所有不必要的禮節都被她省略了下去,低着頭,九月遲疑着開口:“我今天叫你來,其實是有一些事不明白,想問問你。”

“嗯。”梁荷花伸手,覆蓋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那封信的內容,你告訴楊骁了對嗎?”提起那封信,九月還是覺得心底生疼,把手輕輕的抽出來,她等待着梁荷花的回答。

對面的人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為什麽要告訴楊骁呢?那是我,我媽媽和我的事,跟楊骁沒有關系的。”這是九月最想不通的一點,每次回想楊骁給她打的那個電話,她都覺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一樣羞憤難當。那是她的家醜,梁荷花看見了已經不對,卻還要把這件事告訴楊骁,讓穆頌也跟着落下話柄。九月因為這件事怨過,所以當穆頌告訴她,自己把梁荷花從電視臺安排到電臺之後,她沒有幫她說話。

片刻的沉默後,梁荷花皺起了眉:“九月,那幅畫裏有信的事,就是楊骁告訴我的。我以為穆頌告訴了你,沒想到你到現在都不知道。”

他又騙她了嗎?九月臉色蒼白:“什麽意思?”

“楊骁當年喜歡的女人,就是你的媽媽。他曾經花重金為博香薰夫人一笑,這件事在當年的報紙上現在還能查到。”

九月覺得渾身僵硬,腦海裏細碎的閃過了幾個片段,楊骁說就是這個表情,最像。他說我已經失去了一次,不能失去第二次。九月覺得荒謬,苦笑着去看她:“所以楊骁才會拼命想帶我走?他把我當成了什麽?”

“當年楊骁知道了那封信的存在,那封信基本等同于香薰夫人的遺書,所以他很想看看裏面寫了什麽。穆頌知道這件事後,把那封信藏在了自己的畫裏,打算帶着那幅畫回香港,可是半路被楊骁雇來的人算計,昏迷不醒。這件事于是隔了這麽多年才被發現,那天是楊骁讓我回來看畫的,我拿到信的時候他也在,所以我們都看到了。”梁荷花說着低下了頭:“對不起九月,這件事是我的錯。”

九月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血色的坐在那裏。

原來穆頌是為了保護那封信才會出事,才會有了他們接下來一年多的分離。機緣巧合下這個秘密被掩埋在了時間裏,現在一切秘密都浮出水面,她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恨誰。

原來早在那麽早的時候,楊骁就已經間接把她的人生打擾的一團糟。

更可怕的事情是在梁荷花走之後,她才想到的。她想起那個時候穆頌說:不要跟楊骁有任何的往來,他當年親手殺死了他最愛的女人,你只是一個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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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年親手殺死了他最愛的女人。

穆頌還說過,媽媽不是死于艾滋病,而是為了救他才死的。

可是,為什麽會這樣?楊骁要是真的愛着媽媽,他怎麽忍心親手殺了她?這個困惑在九月腦海裏轉了一下午,以至于穆頌回來時都能看出她的不對勁:“病了?”

她出乎意料的沒有躲開他的手,溫熱的手掌落在她額頭,沒有發燒。

“今天荷花姐來過了。”九月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正常一些,低頭就看到穆頌手裏拎着的小蛋糕:“這是給我買的?”

“嗯,生日快樂。”他說着靠近了一些,試探着湊過來,見九月沒有躲,便遲疑着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九月低着頭,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彎腰去拿他手裏的蛋糕,然後捧着蛋糕走到桌子那邊去。

她的溫順讓穆頌心情很好,一邊解開領帶一邊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今天跟梁荷花聊什麽了?”

“就是随便聊聊。”九月挖了一塊奶油,以往她很喜歡這些甜食的,現在卻沒什麽胃口。看得出她興趣缺缺,穆頌歪着頭看她:“不喜歡這個味道?”

“算了。”九月把蛋糕往前一推,沒什麽興致的撐着下巴:“吃不下。”

“好歹是生日,象征性的也該嘗一口。”穆頌說着已經起身,去拿自己挂在門邊的外套:“你想吃什麽味的,我這就去買。”

九月沒有說話,他就靜靜的站在那裏等她。最後九月無奈的笑了,走過來扯着他的領子幫他把外套脫掉:“別去了,外面下雨呢。”她說着彎腰要去幫他脫鞋,穆頌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起來,在她背上拍了拍:“你去坐着,我找找打火機,給你把蠟燭點上。”

家裏的阿姨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情況,雖然路小姐被穆少爺軟禁在這個地方,但穆少爺對她也是真的好。所以這會兒早就拿着打火機遞過來了。蠟燭是蛋糕店帶回來的,雕刻成了九月年紀的數字,穆頌把那塊被她挖了一塊的蛋糕擺正,點燃蠟燭。

“許願吧。”穆頌眯起眼睛,眼角有隐約笑意。

九月聽話的閉上眼,那一刻她的心裏空空蕩蕩,竟然一絲期待都沒有。她沒有願望,因為她看不到未來,此刻她的心底是一片空曠的荒地,可還是閉着眼,假裝成很虔誠的樣子。

她要用最短的時間騙過穆頌,去找楊骁。

去找楊骁,問問他,為什麽會忍心對自己愛的人,揮刀相向。

可是對于她來說,騙過穆頌是很難的。從小到大她所有的情緒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什麽眼神是喜歡,什麽眼神是讨厭,他比她自己還要熟悉。那些漫長時光積累下來的沉甸甸的愛,有一天也會變成可怕的枷鎖,讓她像一只被困在琥珀裏的流螢,動彈不得。

所以九月此時只是很安靜的閉着眼睛,穆頌的呼吸就在她耳邊,溫暖的讓她鼻尖發酸。等到再睜開,又是那樣帶着點疏離的樣子:“好了,可以吃蛋糕了。”

穆頌細細的瞧着她的眉眼,沒有看出什麽端倪,挖了一塊草莓送到她嘴邊。九月偏頭拒絕了他的手,接過他手裏的叉子自己吃。

他眼裏的防備漸漸放下,看着她把那塊草莓送進嘴裏,心情便跟着明朗起來:“九月,等冬天到了,我帶你去日本泡溫泉吧。”

九月心不在焉的點點頭,明顯沒什麽興趣。

在冬天到來之前,他們度過了很平靜的一段日子。穆頌推掉了大部分工作,常常在家裏一呆就是一天。他們也不出門,九月窩在沙發上看電影,他就圍着圍裙在廚房研究菜譜。晚飯的阿姨因為穆少爺差點失去工作,得空的時候跟九月抱怨,九月倒是笑的開心,說她喜歡吃穆頌做的菜。

這句話是阿姨轉達給穆頌的,那之後穆頌又買了好幾本菜譜回來,似乎真的有成為大廚的潛質。要是九月心情好了,也會在廚房裏幫他,比如幫他把洗好的西紅柿吃掉,幫他把切好的黃瓜拿過來敷在臉上。

阿姨看着他們,常常又無奈又開心的念叨:“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可是阿姨不知道的是,他們的甜蜜僅僅存在于表面,很多時候穆頌朝她伸手,都會被她無視或者敷衍的牽一把。九月晚上常常失眠,一個人靠着床頭發呆,等到天亮了才昏昏沉沉的睡去。而一向驕傲刻薄的穆少爺偶爾靠近她,也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她不開心,她稍稍皺眉,他便立馬識趣的退開。

終究還是好起來了的。穆頌這樣勸慰自己,比如現在九月不拒絕他牽手,他帶着她在花園裏給花花草草澆水,九月手上沾了土,他拉着她去幫她洗手,她沒有拒絕。

“穆頌,我們那個時候在穆家門口種了一棵樹,你還記得嗎?”九月看着水龍頭忽然沒頭沒腦的問道。

“嗯,那棵樹現在還長得好好的。”穆頌用毛巾把她的手包住擦了擦。

九月歪着腦袋,很不經意的樣子:“哪天有空了帶我回去看看?”

她在暗示他不要再軟禁自己。穆頌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輕笑:“看你乖不乖,要是乖的話,我就帶你回去。”

後來的種種表現證明,九月是很乖的。某一天穆頌從外面回來,明顯是喝了酒,意識昏迷之前他不忘交代家裏的保安,不要讓路小姐出去。

早上醒來,他看到桌上放着一杯水,九月的小腦袋窩在他懷裏,應該是晚上照顧他的時候不小心睡着了。她不僅沒有趁這個機會逃跑,還在他身邊照顧了他一夜。穆頌伸手輕輕的攬住她,把她往自己懷裏帶進一些,也就只有這一刻她能這麽安靜柔軟的任由他抱着,一會兒醒過來肯定又是那副一臉不開心的樣子了。

這個人真是讓他傷透了腦筋。

他們一起在沙發上看電影,明明是喜劇,兩個人卻都不笑。這個電影穆頌看過,九月偶爾會回頭問他劇情,他要告訴她的時候她又匆忙的擺擺手,說我自己看。

末了,九月靠着沙發扶手,嘆了口氣:“要是所有的事都是電影就好了,我肯定拉着進度條,把不開心的地方都跳過去。”

她那樣委屈的語氣,聽的他心疼,便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九月,所有的事情都會好起來的。你還很年輕,等以後你回憶起來,會覺得現在的事都沒什麽。”

九月閉上眼睛沒有說話,似乎是困倦了。

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晚上,九月推開了穆頌的房門。她眼角帶着淚,眼底是不加掩飾的脆弱:“穆頌,我做了個噩夢……”

她就那麽站在門口,寬大的睡衣把她襯托的格外瘦弱,好像風一吹就能倒。穆頌已經準備睡下,見到這個場景心裏一軟,張開雙臂:“沒事的,過來。”

她順從的走過來,依偎進他的懷裏。

這是發現那封信之後,九月第一次主動擁抱他。熟悉的氣息充盈着鼻腔,讓穆頌感激的想要落淚。這段時間他誠惶誠恐的讨好着她,盼望的就是她能原諒自己一直以來的隐瞞。現如今環在脖子上的那雙手讓他覺得,一切風波都已經過去了,只要九月願意原諒他,楊骁那邊又算什麽。

“下次過來記得穿拖鞋,地上涼。”穆頌溫柔的哄着她,把被子分出來蓋在她身上:“做了什麽噩夢吓成這樣,嗯?”

哪裏有什麽噩夢,她已經連續失眠了那麽久,今晚只不過是來騙取他的信任的。九月抵着他的胸膛,怕自己擡頭就會被他看穿,索性閉着眼,在他懷裏瑟瑟發抖:“穆頌,我們好好的,我不鬧了。”

這句話足夠讓穆頌自己想象出很多的東西,九月知道。她不願意說,他不會追問,況且只是一個夢罷了。身體被擁緊,她聽見穆頌哽咽的聲音。

“嗯,我們好好的,都不要鬧了。”

他說,都不要鬧了。

那一刻九月知道,自己漫長的軟禁結束了。可是他聲音裏的哽咽還是輕易的讓她紅了眼睛,靠着他就這麽半真半假的哭了起來。她依舊不會跟他在一起,她很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因為知道,更覺得難過。

曾經她以為,他們會陪着彼此直到終老。

如今她覺得,她似乎馬上就要看見自己的盡頭了。

抱着九月,穆頌難得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身邊的位置空着,他心裏一驚坐起來,鞋子也顧不得穿就急匆匆的下樓。九月正在廚房裏跟阿姨學習做早餐,香腸被卷成心形,雞蛋打進去就能變成一個心形蛋。她學的認真,又覺得有趣,偶爾側過臉來跟阿姨說話,可以看見臉頰邊小小的梨渦。

穆頌大大的松了一口氣,也不顧阿姨就站在一邊,走上去從後面抱緊了九月。

“啊——”九月被吓了一跳,看見是他,嗔怪着推了一把:“快出去,別打擾我。”

她的語氣讓他覺得安心,昨晚的一切并不是一場夢。雖然只是那麽抱着她睡了一夜,也足夠他心情好一整天。等到九月把那個做好的心形煎蛋端上來,穆少爺的心情好到了極點,家傭驚訝的在他臉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笑容。

來到這邊以後,他很少笑,為數不多的幾次也是單單對着九月的,旁人看不到。

九月坐在他對面,一邊小口的喝粥一邊看他吃自己做的煎蛋,心裏想了很久的話就貌似不經意的說了出來:“今天陪我出去?”

他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早就定好了的,九月算準了他不會跟自己一起。

果然,穆頌皺了皺眉,面露難色:“今天恐怕不行,明天怎麽樣?”

“聽阿姨說,今天到處都在打折,一年裏就這麽一天的。”九月自顧自的念叨了幾句,又看向他:“算了,你要是沒空我就不出去了,免得你不放心。”

她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眼裏的落寞卻輕易就被他瞧見了。穆頌思索了一下,遲疑着開口:“讓小張開車送你去,趙阿姨陪着你。”

小張是家裏的司機,趙阿姨是剛剛教她做飯的,在這裏家裏跟她最熟。九月咬着筷子看他,眼裏歡欣雀躍,嘴上卻還是不确定:“可以嗎?”

穆頌伸手摸摸她的頭:“可以的,記得早點回來。”

要是知道後面發生的事,穆頌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她出去。當他坐在辦公室裏聽着下屬彙報工作的時候,桌上的手機忽然鈴聲大作。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穆頌心底有不詳的預感翻滾升騰。

接起電話,他聽到小張驚慌失措的聲音。

“穆少爺,路小姐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幾章就會跟一開始銜接上了

交代清楚為什麽九月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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