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巫族當然有爐鼎用以煉藥。
她家竹姨就常用大小爐鼎煉制藥丹、藥膏,但修行者以人為爐鼎,那是以真身深進對方肉身,在對方身子裏神煉行氣,待有成果後再回流己身。
當她不知嗎?
她耳根潮熱,面上故作鎮定。
“哪,我也知自己不是修仙的料,也沒想修的,人家我這三年也不是毫無建樹啊,我通過武試進到峰下城大衙裏當差,可不是靠姨爹牽線,是我實打實一關關打上去,我我才不要當丹藥,更不要當誰的“爐鼎”。”
白凜似笑非笑,然不管他到底有笑沒笑,睥睨表情是絕對的。
“進大衙當差,結果是險把一條小命玩完,官差姑娘好威能。”
“唔”又被刺了。
好吧。今日倘若無他,她與那孩子都不知是何下場,他很有資格笑話她。
原垂頭喪氣小小遭打擊,但換個想法唉,算了。
她撓撓臉,苦笑嘆氣。“白凜,謝謝你啊本以為死定了,沒想到你真的出現,見你虛空現身,就懸在那兒,還跟我臉對臉、眼對眼,呵,你不會曉得我有多驚喜,喜到只會傻怔怔瞪你。”
這一次白凜沒有立即毒舌回去,倒是靜了會兒才冷悠悠道——
“你喊我名字喊得凄厲響亮,整座凜然峰都山震了,我耳力奇靈,怎可能沒聽到?自然需來瞧瞧地盤上出什麽事。”
“才沒山震。”她頰面紅撲撲駁道,悄悄溜動的眸光瞥見那棵剎那間枯槁的松樹,神情微凝。“所以作怪的是一只老松樹妖了?”因此遭她暗器飛刀所傷後,才會拖着傷躲回真身裏。
白凜亦睨了眼那棵枯松。“木化成精,稱不上妖,僅是一團魑魅。”
“老松枯死,它也就沒了是嗎?”不想又有奪舍附身的事發生啊。
“誰知道呢?春風吹又生也是可能。”黑墨墨的細眉輕挑。
秋篤靜心頭小驚,卻聽他宛若自言自語嘲弄道——
“也該好好收拾,沖關久沒露面,不象樣的玩意兒都能稱大王了。”
噢,竹姨說狐族的男女皆美,她想,眼前這位定然是皆美中的最最美。
尤其睥睨衆生時,他耍起來實是氣場強大,快把她的魂魄拖過去。
兩手暗攥了攥,穩下心,她問:“你不是在大樹心裏閉關嗎?”神識既進入另一個境界,哪能輕易聽到她?
清逸俊顏又露出譏诮神色,颔首道——
“是啊,今日今時好不容易圓滿出關,閣下這樣迎接我,當真有心了。”
所以說噢,他又沖關成功,修煉至更高層級了!
“白凜——”歡呼,開心,完全不理他的嘲弄,就是單純為他歡喜。
她雙眸晶晶閃亮,笑得太顯柔軟的梨渦又跑出來見人。
忘情地抓住他一只闊袖,她搖啊搖着。“這三年來,我偶爾還是會因為血氣驅動,睡着、睡着就發現自個兒神識又出竅到樹心那兒尋你。你入定的樣子彷佛跟老樹連根,而根深入地中,像在那靈寂之地得到許多我就想,你究竟什麽時候出關呢?會不會我七老八十了才會再見你靈臺醒轉,那時你見着我,定是認不出我來,想着就令人惆悵啊。”
一頓,她低笑了聲。“如今你沖關大成,這樣真好,真的太好太好白凜,恭喜你啊!”終能再相見,能說上話,真的太好。
“嗯。”白凜颔首,難得笑了。是那種淩厲盡去,僅留優美柔軟的笑。
透皙的雪膚冷中帶潤,一雙細長狐貍眸少了銳氣,淺淺漾着歡悅。
他知她真心祝賀,不覺間便受她歡快心緒感染,更因她替他開心,他也就随她一塊兒開心,全然是一種本能。
面前的她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娃兒般的腴頰消去許多,變成下巴略尖的鵝蛋臉。眸子依舊活潑清亮,也許是習武有成,眼波流轉時多出一股以往少有的剛毅,眉目間顯得英氣勃勃。
高高的束發,暗紅色勁裝,藏青腰帶還配着暗器刀套,磨得油亮的牛皮綁手再踏上一雙黑緞功夫靴,還真有點初出茅廬的小俠女風範當然,略過她颚下挫傷、額角血漬,以及渾身塵土不提的話。
白凜單掌反握她揪着寬袖的手,她手背上的入符圖紋自他相贈一滴狐血後,似臣服于他,僅湛了湛,彰顯存在後便歸平靜。
“怎麽了?”手突然被握住,秋篤靜心跳陡重,五指卻輕輕扣住他的。
也許是狐心大悅,白凜像方才“振衣滌塵”那樣,寬袍大鼓。
鼓出的氣從兩人交握的手彙向秋篤靜,令她衣褲亦都鼓起,連發絲都飄揚。
眨眼間氣散。
秋篤靜輕籲一口氣,一開始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雙眸眨眨,再眨眨,咦終于有感覺!因墜崖救人而造成的周身酸疼以及筋理錯位,突然間消失無蹤,骨骼無比松快,丹田氣足,宛若新生。
“白凜哇啊——”她甩甩手、踢踢腿,原地竄跳,血氣暢行無阻啊!是驚喜、開心,她眸底還有閃亮亮的崇拜。“你是最最厲害的!”
那是自然。
某位大人很淡定地微揚下巴,随便擺個姿态都是清美奪人。
他掌心向上,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過來。”
秋篤靜停下蹦竄,聽話地跨前一步。
她小臉仍歡快,此時更帶好奇,可就在毫無預警下,白凜澄透略涼的指撫上她朱潤的下唇。
瞬間,當真是一瞬之間,她頭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如遭雷擊!
轟隆巨響,炸得腦袋瓜裏一片空白,茫茫然間卻覺渾身顫麻,腦門到脊柱再到腰椎,既凜又麻且熱,五感紛雜混亂。
他、他他幹什麽呢?
想問,唇甫啓,他指端竟探深了些,觸到她濕潤的唇內,令她心都糾結。
她定定望他,那雙輕斂的狐貍美目則專注盯着她的嘴。
“破這麽大口子,你又哭又笑又說的,都不覺疼?”
“唔嚕?”什麽?下唇被他扳着。
“嘴破了。”他沒好氣。瞧瞧,唇都腫了,嘴角滲血,這種事竟還要他提點!
方才鼓氣彙流是處理她的筋骨和氣血,身上見紅的口子還沒收拾。
秋篤靜明白他在瞧什麽了,亦猜出他打算怎麽做。
也不知緊張啥勁兒,心跳飛急,急得她熱氣直往腦頂竄,耳根赤熱。
她忽地兩手合握拉下白凜的衣袖,随即後退一步。
“哈哈哈哈哈不能都沒傷啊,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我好歹跳崖救人,這事往後可要拿出來說嘴,讓大衙那些鐵捕和老班頭們不敢小觑我,不帶點傷怎麽可以?”都不知在胡謅啥兒了。
白凜臉微偏、眯起眼,打量她的方式讓她心髒更是突突跳個沒緩。
“啊,好像有人上山!”她耳力練得不錯,大片松林外傳來模糊人語和馬蹄聲,似是一小隊人馬正要入林往峰頂來。
白凜老早就聽到聲音,不需元神出竅,靠靈耳簡單分辨了下,已知來者八人八騎,剛才還在山腰處,此時已抵下方松林入口,算來得甚急。
“一定是我家姨爹呃,教頭大人領好手一路尋來。”秋篤靜腼眺笑道:
“在家喊“姨爹”,但進到大衙巡捕房做事,就得稱呼姨爹“教頭大人”喽白凜,我該走了。”
她回頭拾起長劍,孩子仍靜靜飄浮,睡相安穩。
而之所以能沉進黑甜鄉中安睡,定然是他施了法,只是術法一旦收撤,孩子總會醒的,醒來,又得面對世間事,而這娃兒還這般稚嫩
抑下悵惘心思,她側眸望向長身玉立的男子,傷唇微勾。
白凜仍在打量她,近乎鑽研,他抿着唇好半晌,最後才輕揮長指。
術法甫撤,孩子緩緩飄落,秋篤靜弓身一馱,恰将小小身子背上背。
馱着仍沉睡的孩子,她再次走近他,頰上有淡淡紅暈。
“謝謝你”嗓聲低幽,難以擺脫的腼眺亦挾着欣愉。“白凜,你心地真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見他袖底擺動,以為又想祭出法術,她瞠圓眸子連忙搶道——
“等等、等等啦!你別動,別忙着動手啊!我曉得你不愛聽這些,以前一提及你心軟、心善,你就挺惡霸地斷我話尾。那個我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我以後絕不會再誇你的,真的真的,你別又把我弄睡啊!”
為何她這麽說,讓他聽着心頭更火?!
俊龐猶罩一層寒霜,薄紅唇瓣繃起,只是姓秋的大姑娘對他的冷眉肅目完全沒有違和感,瞧不出異樣。
“我走了,你也快走,別讓人瞧見。”她溫聲交代。
“為什麽?”聲調似雪湖裂冰。
“啊?”什麽為什麽?她眨眨眼,表情茫然。
驀地,人聲與馬蹄聲猛一波傳響,看來離得頗近,且越來越接近中。
秋篤靜背着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幾大步後,她倏地頓住,回頭望他。
“白凜,我下回帶好吃的過來,你喝酒不?我沽酒請你!我現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規一兩銀子呢,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松林中的男子依然靜默不語,素身與雪發平添奇清,卻有種淡到幾要融入景中的空無感。
秋篤靜朝他笑,心有些糾起,于是笑得加倍燦爛。
然後她毅然轉身,提氣往前方飛竄,将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內心正陷進前所未有的矛盾風暴中。
快走,別讓人瞧見。
即便知道他寬袍赤足的樣子教衆人瞧見,九成九要引起騷動,但聽她說出,就滿心不痛快!
像被嫌棄了。
他誰啊?!
高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擁有千年以上的道行,術法其強無比,修仙或成魔全憑他一念之決,而失之毫厘、差之千裏,要拯救蒼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與不想之間。
她,一個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體也僅是凡胎,竟膽肥到敢趕他快走?!
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以後絕不會再誇你,真的真的
是怎樣?他不值得誇揚嗎?!
以後絕不會再誇他聽進耳裏,心火就噗噗噗直竄!可惡!
當然,此時的天狐大人完全不會想到,其實是他先強烈表現出不愛聽那些關于“心軟”、“善良”之類的話,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對他的贊揚之詞就此封口。
腹诽不停,罵人家姑娘過河拆橋,罵人家不道義,大大地暗罵一頓後,腦中浮現的是她帶傷的臉龐。
于是一幕刷過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懸在崖壁上的她,驚懼在她眸底翻滾,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來,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險路,她終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無他,在千鈞一發間無他出手,她将如何?
腦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滿靈能與元氣的一具肉身,支離破碎散在那兒,眼是灰撲撲的,愛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盡,将雪地染作朱紅
在天與地之間游走了那麽久,久到彷佛觸及到永恒,他早明白緣起緣滅、緣生緣死之則,此一時際卻極難忍受那想象而出的破碎場景。
有個極荒謬的念頭劃過心中。
若然那姑娘沒了命,他會為了再續緣分,耗掉千年道行只為救活她嗎?
令他氣息一頓、沉眉斂目的是,他竟無法毅然決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無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現她的臉。
哈哈哈……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
她臉蛋赭紅,紅到顴骨明顯暈開兩團,她害羞了?是嗎?
但,為什麽?
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
想罵她,心頭卻一陣軟。
想到她總說他心軟,讓他又想狠狠開罵。
矛盾啊矛盾!
決定了,下回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沒帶上好吃的、好喝的來“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這樣禍害他!
入夜,整個山坳巫族村彷佛進入某種冥想中,寂與靜皆有法。
竹苑位在入村的山坳邊上,秋篤靜提氣悄悄竄上最高的那棵赤杉木樹梢,在固定的所在晃着兩條腿落坐時,正可眺望一輪月輝下的那一座峰下城。
城在似遠似近的距離,皎月亦是,這大雪停歇的夜裏,月光顯得十分溫柔,潤過一個小村、一座大城,也把連綿無盡的山頭全數潤過,包含那座凜然峰。
結束神煉閉關的他,此時此刻睡了嗎?
若沒睡下,獨自一個在凜然峰之巅做什麽?
唔肯定是不覺寂寞,畢竟他慣于獨來獨往,但若有人相伴,他應該還能接受吧?也許她把自個兒想得太好,就覺他挺喜愛同她說話,盡管嘲弄譏諷很不留情面,至少,他不讨厭她的。
揉揉沒來由發熱的臉,秋篤靜輕輕籲出口氣。
明兒個一早輪到她值晨哨,再加上晨練不能缺席,早該安睡養足精神,卻躲在這兒胡思亂想。
唉,到底中哪門子邪?!
“你究竟氣什麽?明說好了!整晚明裏暗裏賞我排頭吃,以為我身強體壯就不會嗆着、噎住?告訴你,老子我心堵,堵得快死掉!你還想如何?”
這次見過白凜,被他“振衣滌塵”般掃過,秋篤靜發覺耳力似更加靈動。
說話的男人該是在竹苑主卧裏,即便不滿亦極克制地壓低聲量,那粗嗄抑郁的聲嗓仍傳啊傳,傳到位在高高樹梢上的她耳中。
姨爹跟竹姨鬧了嗎?
噢,不,今兒個回竹苑,有眼睛的都瞧出,是竹姨擺臉給姨爹看。
白日,是教頭姨爹聽了老班頭急報,遂領底下鐵捕們一路追蹤上到凜然峰。
跟随姨爹多年的幾位鐵捕,或者世面見多了,對于精怪作亂的事并未視作滑稽之談,反倒甚是鄭重地察看蕭家小嫂子的屍身,連雪地上魑魅留下的幾灘綠血亦都仔細看過。
确實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今日才知,峰下城一幹鐵血铮铮的鐵捕們,透過大衙教頭這條線,其實跟城郊外的巫族村多有往來,身上配的、戴的,無論是兵器或護身符,全送進巫族村內讓老人們加持過。
總之是追捕惡徒亦不忘趨吉避兇,頗好啊頗好。
姨爹多半時候都睡在城內大衙的衙宿裏,今日并非他的休日,之所以出城回到竹苑來,是同她一起将蕭家那幸存下來的小姑娘帶回來暫時安置。
女娃兒名叫蕭湘,如今父死母喪,經尋詢,峰下城內已找不到任何親戚能代為照料,身為大衙鐵捕教頭的姨爹在萬般無奈下,最後才決定将孩子帶回山坳巫族小村,請竹姨幫忙看顧。
而說到姨爹所謂的“萬般無奈”,秋篤靜習慣地又想撓臉、撓下巴了。
說到底,她家姨爹對巫族是既愛且恨,倘不是命中注定為一個巫族女子瘋癫癡狂,而這女子又下定決心一生不離巫族,若非這般,姨爹根本不想踏入山坳巫族村半步吧畢竟太婆們見他一次就白眼好幾回,對于他的存在充滿戒心,就怕一個沒留神,族裏歷來醫術學習最精、能舉一反三從近千年的巫醫記典中辨證出更佳療法的竹姨,會如她秋篤靜的親娘那樣,被自家男人拐帶,從此遠走高飛。
只是難得回到竹苑,怎麽夫妻倆沒鬧個蜜裏調油,卻是吵上了?
秋篤靜擡手扶樹幹,在粗粗枝桠上站起,足下輕悄,不驚動任何人。她盡力踮高腳跟,伸長脖子去看——
另一方,竹苑主卧面外的一扇窗,窗板尚未放落,封馳洗浴後換上一套藍染的寬衣寬褲,精碩的軀體被柔軟布料一罩,多出幾分平時不可能顯露的舒懶氣味,但身形一樣魁梧不容忽視。
秋宛竹有些抵擋不住似,在丈夫沉眉厲目的逼問下,不自禁後退一小步。
她這一小步根本是往封馳心上續點一把火,燒得一向冷靜從容的鐵血教頭都忘記鐵血了,只知頭頂一片火海,狂燒——
“好!不願說清楚是嗎?你即使不說,咱也明白,不就是惱我教了靜兒一身武藝,更一把将她拽進衙裏當差!你以為我願意讓靜兒成日跟着巡捕房一幹汗臭沖天、滿口粗話的漢子們混嗎?我也不願意啊!可與其被村中那群老太婆拐去修術習巫,受擺弄到只會傻傻聽從,然後恪守一生為巫、終身守節的破族規——”重重哼聲再噴氣——
“跟一群犯病、還犯得不輕的老太婆們為伍,我還寧願靜兒混在大老粗男人堆裏,大衙巡捕房盡管陽盛陰衰太嚴重,到底是能尋到陰陽調和的機會,怎麽都比陰風慘慘的老太婆們強上百倍、千倍喝!聽着不痛快,瞪人了?我說錯了嗎?若錯,你大可駁我啊!”
“太婆們才沒陰風慘慘,族裏巫女一生守節的事,老人家們也也通融許多,不再似幾代前那般堅持。”女嗓清凝中夾帶艱澀,盡力辯駁。無奈一向是少言多做事的性情,要她辯贏思路缜密、膽大心細的鐵捕教頭丈夫,着實難些。
“她們要真通融,你早跟我走了,豈會将一生困在這兒?”他就想遠遠将她帶開。“在你心裏,巫族那群老太婆和我一比究竟孰輕孰重,我哪裏不知!”
這是說她看重太婆們多些,心裏輕忽他了。秋宛竹氣急似,偏拙于言語,紅着眼眶踅足便要走開。
“等等!這麽晚了還想上哪兒去?別又不說話,你、你別走啊——噢!痛!”
躲在樹上偷窺的秋篤靜瞬間瞠目結舌。
她聽得真真更瞧得真真的。
竹姨惱了,轉身就走,姨爹立時一臉緊張,探臂将人拉住。
竹姨頭也沒回,手臂使勁一揮,根本什麽都沒碰着,姨爹卻挺真實地痛哀一聲,還擡掌捂住半張臉。
姨爹他、他他這是作假,手段也太粗糙,還不怎麽入流啊!
但她家有顆玲珑剔透心的竹姨竟然就傻傻被請君入甕!
呼痛聲甫響,原用力掙紮的人兒倏地回眸去看,男人撇開頭閃躲,她則一把拉下他捂臉的那只大手,指尖摸上他似乎挨了揍的嘴角和下颚,臉容靠得近近地仔細察看
突然間頓悟過來,她發現自己被騙,正欲退開,一雙鐵臂已将她摟緊。
她掄拳試圖抵開他壓迫過來的胸膛,男人幹脆低頭去親,吻得她如何也甩脫不開糾纏。
秋篤靜突然腳下一滑,幸得身手靈敏,眨眼間再度攀穩。
縮在層層葉後,眸珠驚悸未定般左右溜動,她随即發出夜枭叫聲,仿得甚像,因竹苑那邊,姨爹似聽聞動靜正探頭往窗外張望。
未發現什麽,封馳在撤回後,将窗板子一并放下。
不一會兒,主卧內的燭火亦被吹熄,不再有争吵。
“呼”秋篤靜這時才放松身子,一屁股又坐回粗枝桠上。
愣愣坐着好半晌,臉熱心更熾,心音“撲通、撲通——”一聲響過一聲,鼓得耳膜都震動,彷佛再次陷進那種五感紛亂無序的情狀中再次。沒錯。而先前那一次她方寸震如擂鼓,整顆腦袋瓜亂烘烘,是在凜然峰上那片老松林中,一雙優美蘊彩的狐貍眼直直鎖住她,那人修長的雪指碰着她的傷唇
便如方才竹姨碰觸姨爹的嘴那樣,察看的人明明專心一意,被撫觸的那一個卻只管心猿意馬。姨爹伸長臂,摟住就親,她她被撫着的時候,腦中可曾晃過一樣的念想?噢,怎會這樣?頭疼般扶額,還搓啊搓的,驚疑不定。
唉唉,怎麽真就這樣?!扶額尚不夠,改攥起拳頭輕敲腦袋瓜,繼續驚嘆,但懷疑的心緒似漸漸開解。
姨爹那是喜愛上,将心愛的誘了來,自然毫不客氣摟住就親。
她也是喜愛上,被碰觸時才會五感紛亂,對某人心生邪念嗎?
她喜歡白凜。
原來如此。
“唉”有些小苦惱地笑嘆,臉蛋熱呼呼,她揉了揉,耳朵紅通通,她抓了抓,但心竅開花,情窦初開,揉不到、抓不到。
她突然渾身充飽元氣似,一腳輕踩枝桠,輕身瞬間飛出。
就見一條被月光染白的身子從這棵樹竄到那棵,再從那棵樹飛到另一頭,像只猴兒四邊飛竄,直到離竹苑遠些了,她落在離月更近的樹梢頭,大聲笑出。
“白凜,我喜歡你。”小聲說出這樣的話,遙挂的月娘兀自溫柔相對,她卻害羞起來,驀地捧住發燙的臉蛋用力搖頭。
“哇啊啊——”樂極生悲啊,羞赧心緒沒被她搖掉,倒是一個沒留神,重心不穩,真把自個兒從樹梢上搖落下來。
幸得兩只手七抓八扒的,人沒直直墜地,半途又被她攀住一根粗枝穩住。
想想現下這狼狽樣,若教白凜見着,定然是一番嘲弄和譏笑,但,他不會讓她受傷。他喜歡糗她、諷她、笑話她,卻都護着她。
原來喜歡你了,白凜。
喜歡到一思及你,開懷欲笑,心裏甜甜,面紅耳熱不能擋怎麽辦才好?
凜然峰上,天狐大人五感大開,正忙着以神識掃蕩整座峰林。
白日借女娃兒小手擊斃一只木化成精的魑魅之後,他陸續從異常幽暗的松林角落“勾”出十來只精魅,當真用“勾”的,他長指輕輕一弩,即把隐在樹中、根中,甚至是石中的精魅勾出來。
腐敗氣味充斥鼻間,四周如有心人設下的結界,似有若無,似是而非,無法追尋根頭。
但,無妨,倘使真為結界,待他撕開天與地、光與闇的連結,便能破解。
淨化掉那十來只渾沌精魅,将之回歸樹、石與塵土,他大袖一揮,幾将天際全然遮掩的松枝和針葉開始變形,大袖再揮,數十棵老松緩緩挪動方位,一個幽沉封閉的所在終于迎進朗朗天光、迎進瑩瑩月華。
突然間,真的、真的毫無預警,他左胸之中“啵”一聲大響,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等了又等、等過又等,終于等來美好季節,于是很努力、很奮勇地綻開,那力道震得胸中隆隆作響,久久不息。
施法的大袖一頓,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動蕩震得凜直身板。
這家夥又鬧什麽?
感應到的是從峰下傳來的波動,不必多想也知是那跟他氣血相通的大姑娘攪出來的,不是遇險,亦非召喚,這麽晚還不睡,也不知鬧哪一出?
這世間就沒後悔藥,早知如此,就不該以血相贈,瞧他招來什麽麻煩內心碎碎念暗罵,既擰眉又眯目,俊鼻還挺不屑地皺了皺,但五感仍維持大開,神識通暢,繼續感應着。
愉悅。歡喜。帶着甜滋滋的味兒這般開心,這家夥遇上天大好事了?
鼻中逸出一聲淡哼,他似笑非笑撇撇嘴,腦中浮出她那張太容易滿足和取悅的臉哼哼,如她這般性情,遇上芝麻綠豆大的好事都能喜上天吧?
他瞧不見自己此時太過柔軟的面龐輪廓,正打算把一名姓秋的大姑娘置諸腦後,好好整頓眼前之事,一道火紅忽而閃過!
又一只渾沌精魅嗎?
虛空挪移,瞬息間已追蹤到那團火紅,當他慢條斯理踱至大樹後頭,見到的是一頭躲在那兒氣喘籲籲的赤地狐。
白凜一現身,赤狐費盡吃奶力氣般一個異變,幻化成一名極美麗的紅衣少女。
少女虛弱蜷伏在樹根處,說不得話似,紅唇嚅了嚅依然無聲,但望向白凜的眼神怯生生,非常楚楚可憐。
赤狐道行不高,元神似乎在他破結界、大淨化時遭他所傷,此時連人身都維持不住,那雙麗眸甫眨動兩下,少女模樣褪去,再度變回狐身。
他忽又想到某個愛跟精怪交朋友的家夥。
“若被她瞧見,定又抱進懷裏一陣呵護。”如當年她對待那只黧黑地狐那般。
赤地狐身上染了股妖化的腥闇氣味,要淨除并非難事。
有誰欲往妖道走,還真不關他的事,只要不在他的地盤上造亂,他主随客便。
只是今日若放任赤狐不理,一條小狐命很可能玩完,瞧,它閉眸喘着、喘着,小肚子都不見鼓動了。
腦中晃過秋篤靜一雙全然崇拜的眼睛,坦率真摯,沖着他。
他想起白日裏她紅紅的嫩臉、愉美的梨渦,想起她回眸說要請他吃酒、臉上當時的燦笑
他一臉高深莫測,瞧着赤地狐好一會兒,最後高傲又有點不悅地哼了聲,袖中長指略動,還是讓受傷昏死的赤狐飄浮起來,随他離開了。
天狐大人難得大發善心,是為了某位姑娘,這事即便是真,他也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