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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黑駿策入大衙後方的馬廄,馬背上的勁裝女子甫翻身下馬,巡捕房裏幾個年輕新進已聞聲沖至,當中有男有女,全團團圍在女子身邊,七嘴八舌——

“小教頭,那“混世魔”錢淞真被逮進咱們峰下城大衙了呀!”

“廢話!是小教頭跟“玉笛公子”李修容一塊兒合作才把人逮住,小教頭跟“玉笛公子”尚有要事要談,這才吩咐我和馬六與幾位江湖好手一起押人,把“混世魔”押進咱們大衙牢裏暫管。吳豐,你拿這事嚷嚷,還怕小教頭不知啊?!”

幾個人一陣大笑,笑得那個名叫吳豐的少年郎撓頭抓耳,面紅耳赤,吶吶又說:“那下回也帶上我呀!小教頭,咱這個月都輪了五次留守,怎麽也該我出去跑跑,就算巡城也行,鎮日押在這兒,悶啊”

有人跳出來堵話——

“你上個月就排一次留守,這個月當然得補回來,還想跟人家搶巡城呢!”

“就是就是,清恬這話對得沒邊了!”

适才策馬回衙、被衆人稱作“小教頭”的勁裝女子——秋篤靜。她從鞍側取下長劍,并将座騎交給打理馬廄的老漢,衆人聲音此起彼落,她由着他們說,腳步徑自往巡捕房移動,一幹人自然随她走。

她當差至今已六年多。

姨爹當初還以為将她拖進巡捕房做事,想“陰陽調和”到處是機會,結果已二十有二,無蜂亦無蝶,稱得上老姑娘一枚。

雖說成了老姑娘,不過這幾年在峰下城,甚至西南一帶,她秋篤靜的名號倒小小闖開——先是六年前蕭家小嫂子殺夫案,同年還辦了張屠夫家的滅門血案,之後大小案子不少,而真正讓她揚名立萬的是三年前“摧花淫魔”的案子。

那個從陝甘一路犯案,最後躲進峰下城的惡徒,在城中蟄伏一段時候避開陝甘捕頭的追蹤,風頭一過又故态複萌,使得峰下城中有五戶人家的閨女兒陸續遭劫受辱。

她則是第六個被“摧花淫魔”劫走的姑娘。

事前與陝甘的總捕頭談過,知道對頭武功不俗,為了直搗對方巢穴,救出或者尚有一線生機的女子們,她沒讓巡捕房的夥伴們打埋伏,怕有個風吹草動将打草驚蛇,倘使如此,要想再掌握對方行蹤、誘敵入甕,就萬般難了。

她知姨爹憂心,但身為教頭大人,姨爹到底守住原則。

他沒阻她,更替她瞞了竹姨,信她有能力對付惡徒,即便擒拿不住亦能自保。

那案子最後在她手中銷了案。

“摧花淫魔”被她逮回時,一雙招子已先繳在她飛刀暗器之下。

被劫走的姑娘們屍身殘破,無一生還。

親眼所見那樣的慘況,再見幾戶痛失愛女的峰下城人家認屍時哭得昏天黑地、幾度暈厥,那一日即便銷了案,“第一女鐵捕”的名氣大噪,她卻無半分松快感覺,遂在夜半時分拎酒上凜然峰,尋一個毒舌冠天下的男人說話。

她喜歡跟那男人說話,喜歡聽他直白不掩飾地嘲諷人。

她喜歡他。

喜歡的心緒一直持續,層層堆棧,都将近六個年頭了,卻不曾道出。

“錢淞可安置妥當?”穿過巡捕房正廳時,她丢出一句話讓衆人靜下。

負責押人回來的馬六即刻回答。“就關在牢院一號房,手铐、腳鏡一樣沒少。”

秋篤靜點點頭,随即往位在後方的牢院走去。

這批新進人手年歲在十六、七歲上下,素質很不錯,如今日負責押人的李進、馬六,前者心思靈活,後者沉穩謹慎。

而吳豐這小子則是當中身手最好的,行動力極強。

至于今年武考,也許受她“第一女鐵捕”的渾號所“誘”,憑雙拳雙腿一路過關斬将考進巡捕房的竟多出兩名姑娘,宋清恬和羅芸,皆是膽大心細的性兒,在追蹤這門路子上若下功夫,能成高手。

教頭大人将此批新進丢給她帶,一是因她武藝有成,若論那種拳對拳、腿對腿的外家功夫,或者還差教頭大人一截,但說到內家功夫的修為,她已淩駕其上,要她點撥新進們的武藝,游刃有餘。

另一原因是,她猜,教頭大人想讓她領出自個兒的鐵捕團。

辦案需衆人之間相合相助,而人的特質和長處皆不同,若能養至契合,辦起案來絕對事半功倍,行雲流水。

所以大衙裏有姨爹這位正宗教頭,如今又多出她這個小教頭。

這陣子峰下城的地方父母官受上峰所薦,好名聲一舉傳進天朝皇帝耳中,皇帝老子下旨接見,進京面聖的旨意快馬加鞭傳來的當日,好脾氣且一臉福相的縣太爺便緊張兮兮揪着精明的文膽師爺和武藝高強的教頭大人,立即啓程上京。

目前大衙的事交由留守的佐官主簿代理,巡捕房這邊衆人仍各司其職。

但知縣大人領旨上京前,中原武林盟的人士曾為了追拿“混世魔”錢淞一事來訪教頭大人,秋篤靜從教頭姨爹那兒将事承下,才有今次與“玉笛公子”李修容等人的合圍之舉。

中原武林盟之所以想方設法欲活捉錢淞,據說與西邊域外聲勢漸壯的“拜火教”相關。中原幾個武林大家已有不少年輕子弟莫名失蹤,男女皆有,武林盟費盡九牛二一虎之力才掌握到“拜火教”六大堂主之一“混世魔”錢淞這條線,一路向西又往南追蹤,進到峰下城地界。

只是武林盟再強龍,也得拜拜巡捕房這條“地頭蛇”,如此天時地利加人和,将人誘出來活逮自然能輕易些。

大衙的牢院半點兒也不陰暗,牢房一間接連一間環繞成一個大圈,中間是個青石板鋪就的場子,場上擺着各式刑具,件件理得發亮。

刑具其實甚少派上用場,但擺在那兒就頗有警惕意味,而若真用上,獄吏在場子上動刑,所有犯人皆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具震懾之效。

踏進牢院,當值的老班頭朝她努努嘴,她尚未側目去看,粗嗄嗓聲已響——

“嘿嘿嘿,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還真都聽你的!咱是聽過峰下城有位“第一女鐵捕”,原以為會是個虎背熊腰、教人認不出前後的女人,今兒個一會,你這妞兒功夫不錯、真不錯,長得還有模有樣,嘿嘿,就不知嘗起來是不是有滋有味啊?”

“混世魔”錢淞吊兒郎當倚在一號房能曬到日陽的角落。

精鐵鑄造的手铐和腳缭在衙裏僅三副,一向是拿來對付最危險的囚犯,此刻就套在他粗腕、粗踝上。

他話甫落,幾個少年新進已破口開罵,宋清恬和羅芸兩個姑娘家更氣紅了臉蛋。

秋篤靜連根眉毛都沒動,在淡淡睨了錢淞一眼後,轉過頭朝老班頭也努努嘴。

到底一塊兒做事久了,老班頭與小教頭姑娘挺契合,嘴一咧,露出黃板牙,朗聲道:“犯人“混世魔”姓錢名淞,不服管教,開打——”尾音還拖得長長,确保其它幾間牢房的犯人皆能聽清楚。

錢淞一時間怔住,不知老班頭搞啥花樣,然而一號房的牢門卻“唰”一聲打開,他猛回過神,起腳就往外頭沖。心想,即便上了腳缭難以施展,他以輕身功夫蹬個兩下,怎麽都能竄出這座牢院。

一蹬竄至半天高,他哈哈大笑——

“開打嗎?老子下次定然奉陪呃!”

再要借力使勁,龐大身軀已被一股渾重的黏勁狠狠壓下。

秋篤靜輕功對輕功,在半空使上“老猿攀梢”絕技。

當年她這一招硬生生制伏了力大無窮的奪舍精怪,如今內力更沛然,手段更老辣,當空壓制下,瞬間把人壓落在青石板地上。

砰!轟——

“唉唉,破了破了,又破了呀!還當換塊青石板不花銀子啊?!”老班頭心痛嚷嚷,因場子又被撞裂一小塊。

秋篤靜沒空理會老班頭,擡頭對看傻眼的新進們道:“把人綁到活樁上。”

吳豐最先回過神跑上前,幾個少年郎才七手八腳将磕到下颚裂口子又脫臼、滿臉鮮血的錢淞托起,再結結實實捆在粗木樁上。這木樁底下裝着鉸鏈,轉動連結的木齒輪子就能輕易移動木樁,所以才叫“活樁”。

整個綁人上樁的過程,秋篤靜雙臂盤在胸前,沉靜看着,她卻不知,自個兒這淡然睥睨的神态與凜然峰上那位天狐大人是有幾分神似啊。

說到底,也是沒法子。

這些年在黑、白兩道磨砺,她性情越發內斂。

姨爹教頭總說她一笑就破功,秀美鵝蛋臉上,眸子彎彎如水霧沒小橋,酒渦、梨渦全舞出來招人疼,實難立威。

結果練着、練着,在人前果然練出肅然沉穩的模樣,甚符合“第一女鐵捕”的渾號,然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天狐大人者,整起人來都帶某種說不出的古怪惡趣。

“大夥兒平時都對着人形木板等死物擲飛刀,今日難得有活靶子,拿來練練恰好不錯。李進,你負責搖輪子讓活樁動起。羅芸,你先來練飛刀。”

“是,小教頭。”李進精力充沛地應聲,立即就定位。

“唔”功夫較弱的羅芸倒有些躊躇不前。

“別怕,喊出欲打的地方,盡量對準了練打,若失準頭唔,也無所謂,武林盟的人要留活口,咱們頂多把人弄殘罷了。”

“呃是。小教頭。”

這個午後,秋陽泛金,秋風飒爽,大衙牢院內被徒手接上颚骨的新進囚犯叫得十分慘烈,斷了好幾顆牙的嘴原本大罵特罵,罵到最後只能驚叫,驚叫連連之後變成哀號,其它服刑的犯人無不股栗。

而代管大衙事務的老佐官主簿聞聲晃過來瞄了眼,抽着老煙杆又慢吞吞走掉,沒看見啊,他什麽都沒看見

宋清恬和羅芸聽聞“玉笛公子”明日一早将來訪大衙把錢淞領走,兩姑娘雙頰生暈,眸子發亮,最後禁不住問起——

“小教頭,聽說“玉笛公子”李修容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小教頭這會兒見着他,可覺名實相符?”

她擰眉思索,兩姑娘還以為冒犯天威,趕着道歉時,她才慢悠悠回答——

“我見過最美的。李修容不算美。”

而此時此際,她就要去見那個“最美的”。

前天領得薪俸,她将大半的銀錢交給竹姨,自個兒留了些零花,今日就沽了酒、買些好吃的,挎着上凜然峰。

約莫入秋後就沒再見面,她腳下輕功使得飛快,半點兒不覺累,反倒一股氣越使越暢,丹田飽滿。

甫接近峰頂那片松林,已見白發雪影玉立其間。

她身形略頓,定定望他,胸間模糊興起一種心有靈犀的歡快,喉中甘甜。

白凜也不知因何要現身,只覺氣血微騰,身随心轉,待定神下來,與他相往十年的女子已來到不遠處。

秋篤靜沖他笑,獻寶般拎高手中的酒食,還勾引人似晃了晃。

見他姿态閑适地伫立不動,長目冷涼,擺出一副“不滾過來,難道還要本大爺親自迎去”的倨傲神态,她不禁笑得更歡,白牙閃亮。

算了,早知他這德行啊,也怪她性子詭異,久沒被他嘲弄還覺想念。

提氣再奔,眨眼間便拉近距離。

“白凜我咦?”話未及道完,手腕教他握住一拉,僅僅一步之距,她已進入他的結界。

松林沒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如波的青青草地,天際遼闊,白雲似糖花,小溪随地形蜿蜒,流音清美悅耳。

她眨巴眸子四下張望,見遠處山似佛頭青,如一整圈的圍屏環住他們所在的山坡,遠遠雲海彷佛能見銀泉飛瀑,很有“身處此山中,不識真面目”之感。

“唔,這次有點高山初夏的味兒。”每回被他拉進結界內,景致皆不同,有時像故意整弄她,穿着夏衫前來,他結界內竟是冰天雪地,凍得她唇都紫了。

“我喜歡”喜歡你。她臉紅,後頭的話只敢在心裏說。

俊美無端的冷顏現出淡淡然的軟意,薄唇微勾,不帶譏諷。

“比起被凍得齒關打顫、鼻涕直流,你當然會喜歡。”

唉,才覺他淡笑模樣真好看,一開口就來刺她了。

她皺起巧鼻哼了他一聲。“幹麽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

“幹麽不這樣?”就愛捉弄她,見她出糗。白凜盡量忍笑,美目仍掩不住亮光。天地間行走千年,相往的就她一個凡人朋友,是她性情太真、太實,才磨得他這冷漠桀骜的性子願意誠然相待。

不等她再說,他寬袖順她腕處往底下一溜,截走那些酒食,找到荷葉包裹的豆包米團子,拿着便往嘴裏塞。

秋篤靜被他貪吃模樣弄笑,心情大好,遂扯着他衣袖一塊兒席地而坐。

“我買了不少東西呢,有甜有鹹,還有你最愛的豆皮包蛋、豆皮米團兒、豆皮豆腐花,還沽了“老棠春”的玉露,也是你喜歡的。”将買來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供奉給“山大王”。

在她純然的想法裏,喜愛一個人,只曉得一直對他好,對他好,就對了。

這些年她也算摸熟他的口味。

修仙者不需五谷雜糧維持生命,但她每回“進貢”,他還是吃得挺香,尤其是豆皮和雞蛋做成的小食,鹹的甜的皆行,帶來多少吃多少,別想有剩。

他吃得津津有味,絕對優雅,但不忘一口接一口,清漠漠的面容輪廓全被吃相拂軟線條,瞧着就覺唉,可愛啊。

“公子,姑娘。”軟糯輕甜的嗓音傳來。

秋篤靜原已取出巾子,欲探手擦拭白凜嘴角的小食碎屑,聽得這麽一喊,伸出的手登時頓住。

一個模樣生得極美、雙眸極靈動的紅衣少女款款前來,纖手捧着玉盆盛水,水上淨巾蕩漾,正朝她和白凜屈膝盈盈一福。

少女模樣約十五、六歲,名叫紅缳,跟在白凜身畔已有六個年頭,她聽他提過,說是當初掃蕩老松林時拾來的一頭赤地狐精,她見過赤狐的真身,當真可愛稚幼,而幻化成少女的赤狐則美得教人驚心動魄。

循着紅缳好奇的注視,白凜突然側首瞥了過來。

當場逮到她舉着一臂欲伸不伸的可笑樣。

“呃紅缳端水來了,你、你用她備來的巾子擦嘴吧。”尴尬地咧咧嘴。

豈知白凜大人坐姿如月下寒梅端然不動,若真動了,也僅微挑秀眉、略揚雪颚,明擺着要她把該做、欲做的活兒幹完。

秋篤靜飛快瞄向紅缳,九成九是因心動了,所以心發虛,平時辦案追查多麽的火眼金睛,此刻從少女臉上竟瞧不出個所以然。

她收回眸光,還是将巾子貼上白凜的唇畔輕輕擦拭,心裏腼眺,卻也很甜。

“你臉好紅。”淨過臉後,他雙目輕眯。“為什麽?”

“嗄!什麽臉紅,才沒有”再次觑向一邊,發現少女已然不見,一頭毛色光亮的小赤狐在不遠處的坡棱上奔跑,與蝶兒嬉戲。

她再次看向眼前男子,鎮靜道:“你這兒初夏時節,我穿的是秋裝,即便臉紅發熱,那也也屬尋常啊。”

白凜不作聲,又端看她好一會兒,看得她一顆心都快躍出喉頭,頰如霞燒。

也不知他信不信她胡謅出來的借口,僅聽他高傲一哼,狐貍美目移向前方景致,似乎也被活潑躍動的小赤狐吸引了去,看得專注。

秋篤靜暗暗籲出一口氣,目光随他看去,打破沉默——

“春天時候,我遇上小黧哥哥了,在半山腰一處澗溪,它來到溪邊喝水,我也蹲在溪邊掬水要喝,一擡眼就瞧見它。”

他讓重傷且妖化甚深的黧狐沉睡好些年,而後将回歸淨化的狐野放了。

知她心中挂念幼時小友,即便黧狐已忘卻前塵,她的小黧哥哥早就不在,她仍會牽挂。于是他領她進入元神,帶她越過虛空,透過他的眼去看那只野放的黧狐,讓她見到她的小黧哥哥活得甚好,無比的單純自在。

“定然是我胡思亂想,真覺它也識得我,它眼睛圓碌碌盯着我直看,好生無辜,可愛到不行,白凜,你都不知我忍得多辛苦,千忍萬忍的,才忍着沒把它逮回去養。”晃着螓首撓臉嘆氣,“小教頭”該有的凜然風範蕩然無存。

她觑着他潤玉側顏,他不給回應,僅是有一口、沒一口地飲着玉露酒。

吞咽酒汁時,他微仰的姿态讓喉結輕輕滑動,下颚至頸項的弧線優美動人。

只是他怎麽了?

彷佛又是心有靈犀,她疑惑甫生,白凜咽下酒汁已淡淡啓口——

“我覺得,你應該不是我的“渡劫”。”

秋篤靜聞言愣住,實不知話題怎一下子牽扯至此?

修仙者若沖關“渡劫”成功,接着就剩“大乘升天”,他說她不是他的“渡劫”,表示她并非阻他修行的那一個,那算得上好事是吧?

将他手裏的酒壇抱了來,灌下一口,擡起手背用力抹嘴。“你何以确定?”

白凜将她搶酒喝、還喝得粗粗魯魯之舉看在眼裏,心裏微覺怪異卻未深思。

他徐慢答道,“我沒想吃你,是當真毫不動念。在各路精怪和修仙成魔者眼中,你依然是塊絕頂美味的香饽饽,我知道你香,也嗅到氣味,想一口吞掉随時可以,但我不想。”睨着她,神态似笑非笑,最後将目光遠放。

靜過幾個呼息,才聽他繼而又道——

“我對你這個“天王大補丹”毫無念想,欲望不生,元靈清淨,看來該“渡劫”成功,但內心并無沖關得道的至喜至樂,所以才覺你非我修行中必煉之劫。”

初相識時,他曾說,食她不食全在意志和欲念之間。還道她可能就是他等了許久的那個“渡劫”。

十年歲月悠然,擁千年道行的他也許沒将短短十載放在眼裏,于她則不然。

今日忽而聽他說出這樣的話。

毫無念想,欲望不生。

盡管明白他指的是“食不食她”這事,可聽進耳裏偏就不太好受。

莫名生出一股失落勁兒,像牽扯輕了、羁絆淡了,悄悄悵惘。

她依稀記得當時的他漫不經心且高傲道——

我若要吃,定是讓你将自個兒打理得幹幹淨淨,然後心甘情願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篤靜,傻到犯病了嗎?還真想求他吃她呢!

自嘲自笑,盼能自解心結,她再飲一口玉露,這會兒喝緩了些。

“白凜,那你的“渡劫”究竟在哪裏?”

修行層層沖關,該是這最後一道關口最最渾沌艱難。

各人有各人的法緣,“劫”亦是,各有各的,是何劫?何時來?如何來?皆依天道,根本不能掌握。

她望着天狐大人好看到慘絕人寰的側顏,他默然無語,她便寂靜喜歡着。

好半晌,似沉吟凝思過,他終于開口——

“根據狐族的記典中所載,“渡劫”往往與情相關,親情、友情、男女之情等等,渡劫不過,常是敗在情字上頭。你生父雖非狐族,不也闖不過情關?”他笑笑瞥了她一眼。

秋篤靜心口微熱,低應了聲。“所以你回狐族去了,去查狐族記典中關于“渡劫”的事?”略頓。“我甚少聽你提起狐族,他們待你不好嗎?”

白凜長目忽瞠,瞳仁顫動。

他瞪住她嚴肅的小臉,瞪着、瞪着突然仰首暢笑,一手還不住拍擊大腿。

“他們待我不好嗎?哈哈哈,彼此彼此啊,哈哈哈,我可也沒令他們好過。”

他突如其來大笑,秋篤靜瞧着卻有些難受,腦海再度浮現一抹獨立松林、目送她離去的孤影許是如此,這些年才會讓紅缳跟在身邊吧?

心頭泛酸,想到這一點,便覺一股氣悶在胸臆間,挺蠢的,但實在沒法兒,就是欽,吃味了。

“那既是查過記典,你待如何?”悶聲問。

白凜笑聲緩止,彷佛當真好笑,笑得眼中都含淚花了。

他探指揭掉眼角潤意時,目光晦暗深沉,笑未染瞳,連嗓音都顯幽沉——

“也許就該找個對象談談情、說說愛,“渡劫”遲遲未現,我只好來一招“飛蛾撲火”,自個兒往情裏跳。”

秋篤靜整個傻住!

他說真的。她瞧得出。

此刻的他眉目俱沉,內斂堅定,他是真的想那麽蠻幹。

他唇一扯,又道:“狐族天性多情敢愛,可惜輪到我頭上就成疏淡無感,或者他們看不慣我的正因此點只是“渡劫”這一關非得嘗嘗情愛滋味不可的話,那就來試,你問我待如何,我也挺好奇将何如。”

心中狂鬧,頭暈目眩,秋篤靜咽了咽唾津,喉頭仍堵得難受。

她灌了口酒,勉強擠出聲音——

“若要總得我是說總得有個對象,你、你可有屬意的人?”

男人那優美透冷的唇瓣輕抿,又兀自沉吟了。

她看他,看他專注看着在綠坡與清溪間跳躍、嬉玩的紅狐,一時間胸中如中巨錘,喉裏不斷發苦。

是紅缳。他看上那個少女。

想想也對,紅缳來到他身邊好長一段時候,日久生情很是自然。

想想,真的很對。若要嘗情嘗愛,找個同樣是狐族的伴兒才正确。而且狐族專出俊男美女,他模樣生得那般好,當然要很美、很美的狐姑娘才能般配得上。

可是再想想就是很痛很酸很苦啊,亂七八糟的滋味全攪作一塊兒,兜頭罩面打上來,是要她怎麽樣?!

喝酒、喝酒!

今兒個實不該喝淡香玉露,該喝上幾壇鬼頭燒刀子才是!

捧酒狂飲,囫囵吞棗般猛灌,酒汁都溢将出來,眼淚也跟着溢出。

突然掌中一空,有人奪了她的酒。

“不是沽給我喝的嗎?盡被你搶光。”白凜沖她挑眉,忽見她面上異紅,眸心異樣,不禁怔了怔。

“你臉又紅了。”他目光專注,不明白又疑惑,所以深究着。

“呵呵”秋篤靜抹抹臉。“我是凡胎俗人,飲酒多了總會臉紅。”

白凜神情微凝,直覺她話中的“凡胎俗人”透出點兒古怪意味,無端端發惱了、賭氣似,但又不十分确定。

“可我似乎常見你臉紅。你來到我面前,總是臉紅。為什麽?”

她定定望他,眸子眨也未眨,兩丸墨瞳如潤在清水中的黑玉。

他懂什麽?哪裏能懂?

而她偏偏跟他生氣、跟自個兒鬧,有什麽用?

忽而她笑了,眉心擰起、癟着嘴笑,肯定笑得難看,但總不能哭吧。

“你在掉淚,為什麽?”他的疑問就這麽直勾勾丢來,語氣極度困惑,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心緒起伏。

他将她視作朋友,她卻早早陷進自個兒的情障,過盡千帆皆不是,不挑個凡夫俗子走在一塊兒,傻了似一直仰望他這道明光。

秋篤靜,這一仗未打已敗,慘啊!

用掌根處揉過眼睛,把含在眸眶、懸在睫上的淚全抹了去。

頰面暈紅,鼻頭亦紅,一雙眼仍然紅紅的,她低低笑,腼眺苦澀——

“白凜,我們女孩子家見着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裏喜愛啊,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怎樣都是好的,光是瞧着他、聽着他說話,都要臉紅心跳的至于掉淚”深吸口氣,再重重呼出,她振作道——

“不會了,不再哭的。你、你帶我出結界吧,我沒事了。”

像欲證明當真無事似,她一骨碌躍起,拍拍衣衫。

“呵呵,該回去了,竹姨還等着我一塊兒晚膳。哎呀呀真糟糕啊,一壇玉露大半以上都進了我肚腹,白凜,下回來尋你,我給你補上兩大壇。”

她揚聲笑,揮臂又蹬腿的,顯得格外活潑,但眸光始終飄忽。

她不敢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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