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
“我要你娶我為妻。”
“允你。”
美目直直望進她魂中,天狐大人施恩般的口吻讓她又得抿唇忍笑,內心窒礙、喉中酸澀,彷佛都輕了些。
巨大樹心中一場無天無地、無日無月的雙修,白凜最後将她抱在盤坐的大腿上,身軀赤裸,彼此貼近,秋篤靜在他帶領下,頭一次進到無我境界。
周遭是無邊無際的靜寂,她不感孤單,卻覺平靜,甚至有淡淡喜樂,肉身與靈虛全都飽滿。她雖然先遭采補,但雙修的最後又有靈氣回流,滋潤她。
當他再一次帶她虛空挪移離開樹心,外邊天光已大亮。
她在松林裏拾回貼身佩劍,欲下凜然峰尋回座騎時,她下意識回眸去看,身後男子已返真身,伫足在那兒的是一頭精碩的雪天狐,長而豐柔的九尾驕傲擡起,優雅張揚。
回歸真身能保存更多真氣,讓他元靈恢複更快。
只是樹心中療傷修煉,他時而人身,時而狐身,更多時候半人半狐,她實不知自己是否僅跟人身的白凜融合為一?還是那頭碩大精壯的天狐也曾與她跨過那道底線?雖說兩者皆是他,但
奔下凜然峰時,冷瑟秋風打得勁裝貼身、黑發飛揚,她倒是一路臉熱心燙、耳根潮紅,丹田處尤其暖熱,他的內丹仍沉潤當中。
等到下山,才知她跟白凜在一塊兒已過去整整兩日。
竹姨那邊有蕭湘替她勉強頂着,再加上姨爹随縣太爺上京未回,竹姨就以為她這兩日公務纏身,所以未能回竹苑,而是在大衙裏的舍間将就睡下。
巡捕房這兒倒還好,畢竟在外常為追蹤線索、調查案件,連着幾日沒能進巡捕房報到亦有可能。
只是秋篤靜這次事前全無招呼,衆人心裏納悶,老班頭都打算上一趟山坳巫族村探探,幸得她實時現身。
“再過去是十裏山地界,當地縣衙的劉大捕快已與我聯系,他會遣人接應,領各位過十裏山,不教大夥兒迷路。”秋篤靜跨坐在黑駿上,單手控缰,側目對出身中原武林盟的“玉笛公子”李修容說道。
她返回峰下城的當日,午後,李修容親自到訪,小小驚動整座大衙,連平時負責打掃、燒水的兩位老嬸子都跑來争相目睹“江湖第一美男子”的風采,害她最後只得板起臉、關門落窗,才能與貴客仔細相談。
李修容等武林盟人士欲将“混世魔”錢淞押送到另一處隐密所在。
秋篤靜心想,中原武林世家有那麽多子弟失蹤,武林盟定是要嚴囚錢淞,再想方設法從他口中逼問消息,即使是蛛絲馬跡亦可,總好過當只無頭蒼蠅。
武林盟的人對這一帶不若當地人熟絡,李修容才求助峰下城大衙,希望巡捕房能出手相助,将錢淞送至安排好的處所。
但峰下城大衙和巡捕房不能放空無人坐鎮,秋篤靜遂請鄰縣熟識的捕快接手,送武林盟一行人押送錢淞過十裏山。
入林總覺不妥,但這條是最好的快捷方式。
秋篤靜見前方已是林子盡頭,心定許多,想這座與鄰縣相接的林子,她都不知縱馬來來去去跑過幾百回,此時随行的又都是識武之人,若真有惡匪搶劫,該也是撞在巡捕房手裏,得來全不費功夫吧。
定是因凜然峰上那片總不太安寧的松林,才令她這般杯弓蛇影。
她心底自嘲,清麗臉上唇角略軟,朝李修容又道——
“出了這座林,咱們就不再随行,衙裏尚有公務,還請衆位英雄見諒。”
這話一出,她堪比狐貍敏銳的耳力都能聽到身後兩位姑娘家輕幽幽的嘆息,不是宋清恬和羅芸還能是誰?
從李修容來訪大衙那天之後,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家簡直得相思病似,面泛紅潮,雙眸迷蒙,公務雖未耽擱到,但練武時明顯分心,已讓她罰過三回。
今日武林盟啓程離開,她原本只帶吳豐、馬六一塊兒,後來想想,幹脆大發善心把兩個姑娘也帶上,害相思病的事她也不是沒試過,女孩子家情窦初開,開過就會慢慢轉好的,總比苦苦壓抑來得舒暢。
只是這位“玉笛公子”她很努力看了,清俊是清俊,但還不夠啊!
想來頗慘,她定是被天狐大人養刁,除他之外不見美人。
這一方,李修容舉手抱了抱拳,笑容清淺道——
“此番踏足西南大地,受峰下城巡捕房的衆位多所照看,武林盟長記此情,定然不忘。待“拜火教”一案落幕,尋回失蹤的各家子弟,李某再攜酒來訪峰下城,請巡捕房的衆位好好喝上一頓。”
“李公子,你來,我買酒請你,不用你備酒的!”羅芸一聽他尚會再訪,今日別過,他日還能再會,歡欣之餘不禁沖口而出,令随行的馬六和吳豐一臉不以為然畢竟,他們也是好兒郎啊,怎麽姑娘家瞧不上?!
“是啊,李公子,你來者是客,我們我們”宋清恬亦想與李修容攀談幾句,但見他倏地調過俊龐,一下子竟忘記後頭欲說什麽。
不對勁!
秋篤靜同樣察覺到了!
“有埋伏!”李修容厲聲提醒,長身從馬背上竄起,淩空擋開五把飛箭。
同時,秋篤靜劍已出鞘,劍花朵朵,銀輝耀目,眨眼間亦削斷五把暗箭,替巡捕房幾個年輕新進和武林盟的人争取到一些備戰時間。
箭雨打頭陣,武林盟已有幾人受傷,不過無傷重者,還算運氣,但緊接而來是十多名黑衣客,從四面八方包攏過來。
關在囚車大鐵籠裏的錢淞一掃頹态,黝臉緊抵鐵條,瞠目大笑——
“我教教主神能!號令座下使徒前來援我!教主神功蓋世,驅使神鬼,什麽武林盟“玉笛公子”?什麽峰下城“第一女鐵捕”?全是小菜一碟!我教教主威能無所不在,跟他老人家為敵是活得不耐煩了,哇哈哈——啊!”黑衣客的一把利劍直直刺透他肩頭,那還是因秋篤靜見苗頭不對,千鈞一發間發出飛刀打偏那把劍,才使黑衣客沒能一劍刺透錢淞心窩。
錢淞肩頭被拔撤的長劍帶出一道血泉。
他見事倒快,已知教主大人不僅将他視作棄子,更想殺他滅口,待兩名黑衣客揮劍又至,他負傷在鐵籠中狼狽閃避,大腿又中一劍。
“他娘的武林盟!不是要密審老子嗎?既想從老子口中挖到消息,老子若成死屍,瞧你們能讨到什麽好處?!”勉強踢斷一柄劍器,他喘息吼叫。“你們個個給老子瞧清了,這些黑衣殺手是誰?不認得嗎?還不全擋下來?!”
黑衣客們是誰?
秋篤靜手中的淬霜劍劍氣沖天,手背的入符圖紋竟流光閃閃!
黑衣客是精怪?!是妖邪?!
不對不似啊
淬霜劍舞出燦耀團花,替巡捕房新進且武藝較弱的兩個姑娘擋掉大部分襲擊,随即長劍對長劍,交鋒一瞬,厲聲震響,她近距離與一名黑衣客四目相交,那人瞳仁異樣墨黑,幾占據整個目眶!
奪舍!
忽在此際,武林盟裏不少人發出驚呼——
“帆弟!帆弟!我是法規哥啊,不識得嗎?柳州齊家“五魁星”,我是你法規哥,你是我五弟啊!你怎不識我?!”
“荊、荊六爺?!玉笛公子快住手!這位是“卧雲山莊”荊家老爺子的麽兒,不能殺不能殺——”
“啊!住手!小師妹!那是我“岳陽雲家”的小師妹!師妹,我是大師哥啊,你怎麽樣了?有沒有受傷?你、你喝!”被喚作小師妹的黑衣客毫不留情,一脫險,攻擊更淩厲,“岳陽雲家”的大師哥閃得驚險萬分,險遭刺喉。
不僅雲家大師哥欲打不敢打,秋篤靜迅速環觀交戰場上,盡是這般情狀。
戰鬥意願一敗,更多人受傷,武林盟好幾人已倒地不起,李修容更處處遭受掣肘,即便有獨家點穴手法亦無法制住這群黑衣客。
她再看馬六、吳豐那邊,兩人身上已見傷,雖不嚴重,但亦是強弩之末,撐不得多久,宋清恬與羅芸就更別提,皆擋得辛苦。
秋篤靜不曉得那股氣是如何生成。
她從未這樣——丹田翻騰的血氣亟欲竄出,周身血脈既熱且脹,彷佛包含強大的能,那樣的大能一遇上挑釁,立時要展現力量,所有的異能必須屈服,不乖乖就範的話,那只好——吞滅!
遭大能吞滅!
這次不只她手背的圖紋暴出燦光,她的眼耳鼻口全都激光暴射!
丹田氣海滾燙,她隐約猜到,應是天狐的千年內丹“作怪”。
她是他的“爐鼎”,原來“爐鼎”還能這樣用,把周遭欠管教的魑魅魍魉、精怪妖邪全吸納化煉,化是淨化,煉是熬煉,替她那位“爐鼎主人”進補。
唉
想通自個兒正在做的這事是怎麽回事後,她五感與神識大縱,再不躊躇,再無迷惑,任千年天狐內丹借她肉身與氣血發威——
奪妖為食!
元靈在徐火中打煉,不過幾日光景,虛元所形成的勁壁已見雛型。
千年修行,白凜從未有過這樣的神速進展。
破碎的部分在極短時日內重整,毫無滞礙。
即便相隔長長距離,他能感應她,她能為他所用,彷佛肉身分開,神識在虛空仍緊緊相連,他是她,她亦是他,既化作一,無分彼此。
徐火驟變,忽而揚起燦豔烈火。
他入定的神識猛然一震,天靈灌進異常豐沛的大能。
措手不及,他竟收得有些急亂,費了些勁兒才納入所有。
納入并非囫囵吞棗,而是暫存下來再徐徐煉成體內真氣。
發生何事?
她從何得來那麽多、那麽大量的血氣供養他?!
幽暗樹心中,浸潤在神煉修補中的雪色天狐倏地張眼,狐貍美目刷過凜輝。
真出事了!
那些異能絕對超過凡人肉身所能負荷!
出定,他忘記幻化成人,忘記自己虛空挪移之術,精碩白狐揚着九尾在林間疾馳,宛若一道燦白箭光,筆直往峰下飛沖。
秋篤靜試圖掀睫,但眼皮不知因何沉了些,眸珠在薄薄眼皮底下滾動,她聽到竹姨在喚她。靜兒靜兒竹姨的聲音總這般低柔好聽,就算跟姨爹吵架,吵起來也是悅耳的,不像姨爹的雷公嗓,有時粗嗄嗓音還好委屈似,聽得令人毛骨悚然啊毛骨悚然。
她模糊勾唇,眼睫顫動,終于張開眸子,還慢吞吞眨了眨。
熟悉的竹榻軟墊,熟悉的氣味,熟悉的幾張面容。
她像躺棺材似直挺挺躺在竹苑寝房內,上方懸着五張臉,竹姨、湘兒和太婆們,另外尚有幾個沒擠靠過來的太婆圍在榻邊。
“靜兒啊”秋宛竹見她醒來,重重松了口氣般地雙肩一垮。
秋篤靜眸珠溜來溜去,被盯得很迷惘,因為太婆們簡直是目露兇光了!
秋宛竹嘆氣。“我聽你巡捕房那幾名新手說,你們協助武林盟追查一宗大案,今日才會遭到突襲你驅使了手背上的入符圖紋,不記得了嗎?”
秋篤靜“啊”的一聲從榻上彈坐起來。
“馬六他們我巡捕房那幾個小家夥無事吧?還有武林盟那邊傷亡如何?還有、還有“混世魔”錢淞,他若被刺死可就賠大,如今取供定能輕易許多,要叫他棄暗投明啊!是了,還有那些黑衣客,他們”陡然一頓,她表情怔愣,記起體內靈能是如何爆發,如何一舉拔出占據黑衣客心魂的精魅。
有十來只吧。她想。
難怪會被帶回竹苑,這兒離與鄰縣相接的那片林子并不很遠,她的入符圖紋異能大動,肯定驚動整座巫族村。
“你問的那些人大多無事,即便有傷也已治療,倒是你啊!”話沒能道盡,秋宛竹被太婆們擠出去,連湘兒也被拉開。
秋篤靜正仔細聽着,突然摻過刺磷粉的朱砂往她眉間畫來,太婆們先是一人一邊扣住她雙手,再添上兩個老人家分別按緊她左右兩腿。
持刺磷朱砂朝她猛撒猛畫的是三太婆,她天靈穴更被三太婆以指印壓住,老人家騰出枯瘦的一手繼續在她面上、身上入符畫咒,口中疾念——
“雲舞翔翔,招搖靈旗,七星入主,烈騰八荒!妖孽,現身!”
太婆們的奇襲不過須臾,秋篤靜一張麥色秀顏已被畫滿巫符。
她根本傻住,傻得無比徹底,嘴還張得開開不曉得合上,而太婆也沒跟她客氣,枯指一探就去拉她的舌,兩下輕易在舌上畫下一個符。
秋宛竹和蕭湘在太婆築起的人牆外圍急得不得了,蕭湘人小言微插不上話,只能努力跳竄想看清楚裏頭,秋宛竹則急嚷着求太婆們歇手。但老人家固執得很,秋篤靜分明是被妖孽纏身了,巫族長久以來未遇這般大妖,一道道巫術和陣法都備妥,不收此妖誓不歇!
“太婆,我不是唔我沒有唔唔那個唔唔哇——這個會痛啊!”秋篤靜好不容易回神,費勁兒忙要辯解,柳條與桂枝紮成的把子開始掃她的臉,并抽在她身上、腿上。不是挺疼,但還是會疼啊!
“老三住手。刺磷粉、朱砂沒有用,靜兒不是被奪舍。”
蒼老威嚴的嗓聲一傳進寝房,秋篤靜“唉——”地籲出口氣。
刺磷朱砂嘗起來頗苦啊,舌尖還麻了,她伸出舌頭想吐口水又不敢,只得對那手拄烏木杖、邊讓婆子攙扶着踏進房的黑衣老太慘慘喚了聲。“大太婆”
“大姊,可是靜兒她明明太不對勁兒啊!”分明有鬼。所以柳條打鬼、桂枝纏鬼,全都派上場。
“靜兒,過來。”大太婆沒理會自家老三,僅專注看着秋篤靜。
“是。”太婆們終于松手,她七手八腳下長榻,連靴子都不及穿。
“跪下。”
“是。”
房中陡靜,靜得令人心慌。
秋篤靜聽話下跪,直挺挺跪在大太婆跟前。
她的下颚被太婆輕輕勾起,看着那雙深黝黝的老眼,瞳仁正定,忽而間有種被看透的惶惑襲上心頭。
太婆緩緩以指點觸她眉心,又靜一會兒,布滿皺紋的褐臉似見淡笑——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還有小七,咱們巫族“落月七星陣”也該晾出來曬曬!”
“大姊?”幾位太婆全瞠了眸,秋宛竹亦是。
“大太婆?”秋篤靜心音加促,很無所适從。
老人家語氣驟狠,厲聲道——
“你體內入了天狐內丹,少說也有千年道行,這西南大地除了地靈大神所護的那頭狐有這等實力,誰有?!那妖狐到頭來竟拿你當“爐鼎”修煉,欺咱們巫族沒人了嗎?此顆內丹此時不取,更待何時?布陣!”
老大一發話,衆位平時皆慢悠悠過活的太婆們真如大聖爺附身,寝房雖不夠寬敞,亦能即刻占住該落的方位,團團将秋篤靜圍困。
“太婆,不是的!您聽我說啊——”
砰!
誰也未能料及,就算身為巫族長老之首的大太婆亦是連想都沒想到,有一天,這一頭與巫族互看不順眼的九尾雪天狐,會大刺刺闖進滿是巫族入符結界的山坳小村裏,直接沖撞她們一幹巫女!
在場沒有不傻眼,唯有秋篤靜。
九尾雪天狐彷佛虛空乍現,但她知道他不是,巫族村四周布着古老符咒,虛空挪移之術難以施展。他就這麽闖入,還粗暴地撞塌一面竹牆,太婆們不得不退避,剛圍成的陣法立即破功。
“白凜!”秋篤靜撲騰過去擋在狐與人之間。
大太婆回神甚迅,當空一道淩厲咒寫逼到九尾狐面前!
秋篤靜根本擋不住亦不知該如何擋,只能跪下來求老人家停手,卻見天狐甩動一條長尾,“啪嗞”厲響,巫族咒寫瞬間被彈散,但狐尾末端也現出點點焦黃,散出燒焦氣味,不過在極短瞬間又恢複白如新雪的毛色。
彈開巫族咒寫而引發的小灼痛令天狐相當不痛快,九尾揚高,收颚眯目,大有此時此地欲一決勝負的神氣。
“白凜不要!”秋篤靜忍淚大喊,此一時際,太婆手中的烏木杖擲飛過來!
那柄烏木杖伴在大太婆身邊少說一甲子,是上一代巫族長老傳承下來的法器,她親眼見過大太婆以烏木杖一口氣收拾掉二十來只作亂的精怪,端是厲害。
此時烏木杖擲來,白凜不能傷上加傷,她亦不敢對老人家不敬,更怕白凜被激得鬥性大起,真要無力可回天。
她遂旋身抱住天狐,烏木杖杖頭重重擊在她背央上,落地!
她忍痛悶哼,忙道:“快走!白凜,快走,拜托,走啊!”
再不走,待太婆們手握法器開出陣式,一場沖突絕對躲不過!
“快走——啊?!”秋篤靜身子忽被他兩根長尾卷住,甩上狐背,待她記起得呼吸吐納時,入鼻進肺的盡是霜冷秋風。
九尾天狐聽她的話快走,把她也一并帶走!
但,目前似乎只能這樣做,她若留下,長輩們豈肯幹休,定會強取內丹。
身後隐約傳來太婆們和竹姨的驚喚,她在狐尾的圈護中回首去看,山坳邊上的竹苑已離得甚遠,彷佛有幾個黑衣藍裙的老人家追出幾步
驀地,天狐竄下一道拱高的丘坡,竹苑與老人們全消失在她眼界。
對不起啊太婆
還有竹姨
對不起對不起啊
天狐撒足奔馳,離開好幾裏外。
一片落葉當面掃來,秋篤靜撇開臉避過,待将臉轉正、張開眼,一人一狐已落在凜然峰上。
長距離的虛空挪移相當耗費真氣,而凜然峰離巫族村不算近,秋篤靜對白凜以真身做出大挪移之舉尚感驚訝,他此刻卻突然化作人身,未等她發話,竟一把将她拉進幻境中。
她瞠眸,四下張望。
“你已能下結界了”盡管是一個山坡起伏、與真實所在相差不遠的幻境,亦令她大感訝異。
坡地枯草間有小溪蜿蜒,再多就沒了,與他先前百花綻放、草木蔥茏、蝶舞蜂喧的景致大大不同,顯得簡單許多,自然所使的真氣亦少些。
“你何必勉強?”她輕喃了聲,心緒明顯低落。
“你說呢?”白凜俊面微寒,連嗓聲都冰冷,他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條雪白巾子,往溪裏浸濕再擰了擰,不由分說便往她臉上貼去。
“你幹什”瞥見白巾上盡是紅色,一下子醒悟——她滿臉都是刺磷朱砂,連耳後和頸部都是,模樣肯定滑稽,但她如今連自嘲的力氣都沒了。
他拉她坐在溪畔,兩人靠得更近。
定定看他冷逸五官,她由着他擦拭,想哭,眸眶泛熱,但她沒讓淚掉下來。
巾子又在溪裏洗過三次,白凜才真将她的臉拭淨。
他适才肯收斂,沒在巫族村将事鬧大,很大原因當然是她。
他若不走,她受那些惡毒老虔婆打罵不還手,必然會傷得更重。
丢開巾子,他出手迅速地解她的腰帶和上衣,将她扯向自己。
“白凜?”秋篤靜撲在他大腿上,上身衣物被扯至腰間,纖背因突然裸露而繃起,然後是他的指撫過她背央,刺麻刺麻,引起方寸陣陣波蕩。
“哼,你家最老的太婆手勁倒沉,一把烏木杖擲得虎虎生威嘛。”明褒暗眨的話用再淡漠不過的口吻說出。
秋篤靜撇過頭想瞧他,如魚兒滑溜的身子被他再度扣緊。
下一刻,他掌心透出熱度,在她挨了重擊的背央徐徐摩挲随那透膚滲骨的掌溫,她徐徐吐出一口氣,像一直來到此際才明白過來,挨了大太婆那一記烏木杖,她內息确實走岔,于是一口郁息堵在胸臆間,直到這時終才洩出
“謝謝你白凜”然,想到太婆們,即便吐出悶氣仍覺得悶啊。
瞅着面前枯黃小草,她深吸口氣重振精神,問:“你怎麽來了?”
“不想我去?”不答反問,淡然卻銳利的語調充分展現內心不悅。
白凜其實沒搞懂為着何事發怒。
是巫族那群老虔婆惹了他?
是她迫使他急奔下山?
抑或是她為了他傻傻挨打?
更或者,是他突然有所體悟,他與她的親人、族人之間,她将來勢必要做出抉擇,而他竟無全然把握?
她不來跟随他,對他而言的确損失重大。
對!所以他才會如此這般的氣悶不快!
被他按住的大姑娘猛搖頭,這次很堅持地翻過身,她胡亂抓着衣物掩在胸前,腦袋瓜枕在他大腿上,略急辯駁——
“沒有不想你來!你來,我很喜歡的,真的只是本想先尋個适當時機,跟族裏長輩們提提咱倆的事,想說先打個招呼,讓太婆們心裏有個底,結果實沒料到會成眼下這樣。”蹙起的眉心很快舒平,她沖他笑了笑——
“不過沒事的,這幾日先在外避避風頭,等太婆們心氣順了些,我再回去負荊請罪。老人家向來疼我,還有竹姨也會幫我說話,會沒事的。”
她這是強撐,說些粉飾太平的話試圖安撫他。白凜看在眼裏,心知肚明,那群老虔婆怎可能允她跟了他?
只是不允又如何?
他如果非得她這座“爐鼎”不可,大可以拐她私奔,如她的散仙生父拐走她的大巫親娘那樣,氣得巫族老太婆們頭頂生煙、口嘔鮮血,想着就痛快不是嗎?
再者,她是喜愛他的。她喜愛上他,所以每每相見,次次臉紅。
她既對他動情動念動心,要拐她長留身邊又有何難?
俯看那張被墨黑散發圈圍的鵝蛋臉,小小的,甚是秀美,發絲被他的白袍襯得格外柔軟烏亮,眸子帶水氣,自身卻似不知,微啓的粉唇欲言又止,想再說些什麽,又像等待他說出一些什麽
他心口有火淌過,微燙,呼吸莫名有些沉濁,語氣卻冷冽——
“我本修煉元靈以補虛元,是感應到你狀況有異才下山直闖巫族村。”
“我沒事的。”秋篤靜遂将事情大略說過,包括協助武林盟查案以及林中遇埋伏之事全數道出。“手背上的入符圖紋突然躁動起來,我也就放手了,不是自個兒想那麽做,但在那當下,好像應該聽從身體與神識,也許一口氣化煉太多,是有些吃不消”
她蹙起眉心,小小苦惱。“白凜,要不內丹你還是取回去吧?放你那兒妥當些啊。”倘使她被太婆們逮着,老人家扒她的皮就算了,至少那顆養着千年道行的金珠子不會被奪。
“你是我的“爐鼎”,就該好好養着內丹,我取走算什麽?”他聲音更冷,眉目亦是,好似她想棄守,怪她不負責任。
“你還允了娶我為妻呢!”她擔心弄丢內丹,他卻這麽說,聽了不禁着惱。
她離開他腿上坐起,背着他将衣物穿妥,頰兒略熱,有些後悔嗆他那句,像強逼他似但,确實是她逼迫他呀。
大姑娘想嫁還得使強硬逼,她秋篤靜混到這分兒上也真長進。唉
身後男人忽道:“我不知你如何想,但我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一聽他言語,明明清冷到幾近漠然,但每字彷佛又有十重音色。
秋篤靜倏地回身,與他四目相接,那黑藍雙瞳幹淨隽永,她一下子就陷進去。
白凜又道:“凡人嫁娶,大媒大聘大宴請,拜天拜地拜高堂,你要的若是那些,我能在結界幻境內滿足你所有念想。而在真實世間,你要我上巫族村提親的話,我也能照辦”略頓。“說實話,我還挺想鄭重地會會你那群太婆老祖宗。”
秋篤靜原本還覺氣惱,此時則是深深無奈。
要他娶她為妻,那時沖口便出,沒想許多的。
他痛快答應,她只覺開心歡快,亦沒仔細去想後續該怎麽做。
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或者她要的,其實也僅是這樣罷了。
她不能舍他,不能舍竹姨、姨爹和太婆們,她不能舍也不要舍,魚與熊掌她皆要得,既是如此,與他這樣做成夫妻,彼此心裏有底,豈不很好?
“你不要跟太婆們鬥啊”她先前太天真,以為老人家至少會聽她解釋幾句,大夥兒心平氣和,沒想到是喊殺就開打。她和他的事,是需要慢慢琢磨的。
“沒要大媒大聘,不用三拜天地高堂,我們這樣,就這樣,也是好的。”
白凜見她低眉揚唇,話中已無方才的火氣,而是沉靜輕柔,他心頭又是那種被火淺淺灼過之感,然後那話不知怎地就逸出薄唇——
“雖無大媒,但我确實給你聘禮了。”
“啊?”
他慢條斯理道:“我那顆涵養千年的內丹,你收了去不是嗎?那就是聘禮。”
美颚微擡,俊鼻自然揚高,又在睥睨衆生。“這份聘禮上天入地,還沒誰拿得出手,你可得仔細收妥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