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
三人讀着千字文,嘉樹已經打着哈欠撐不住身子,腦袋架在殷胥肩上。
柘城也是念的眼睛疼,實在是撐不住了,卻又有些不甘心:“我就最讨厭讀書寫字兒這種事情,可兆都已經讀過好多書了,跟他一比我就跟村夫文盲一樣。”
“不用急,慢慢來。”殷胥收起折頁本:“這一時抱佛腳也沒用,這是要紮根的基礎。”
他又簡言問:“兆跟你相處的如何?”
“說是如何……”柘城是個藏不住事兒的性子,撇了撇嘴卻也只說道:“還行吧。”
萬貴妃倒是平常對他,可兆到現在都沒有跟柘城說過超過三句話,也對他視若無睹。不過柘城要求也不高,吃飽穿暖就行了,他還不想去理兆呢。
殷胥拿了桌案上的棗豆玉露團遞給了柘城,又去倒了兩杯熱水。
柘城咬一口那油膩的炸點,似乎憋了好久終于找着人說了。
“萬貴妃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去皇後宮裏坐着,似乎和皇後關系很好,可兆卻沒有跟修、澤一起讀書騎馬,萬貴妃說是兆性格不好,她不許他多出來,好好修養性格……”
“兆的确是有點臭脾氣,但也沒有頂撞過萬貴妃。但是我見他好幾次跪在萬貴妃面前挨揍,貴妃就拿木棍往他身上死命抽,一開始我還吓了一跳,我以為萬貴妃喜歡打人,可她卻都沒有對我兇一句。”柘城心有餘悸說道。
“反正我感覺,兆挺聽他阿娘的話,他跟我沒什麽交流,不過我看他屋裏總是夜半還亮着燈,他挺刻苦的,但也性格蠻暴躁的,我主動跟他說話,他好幾次都煩的想要來打我。”柘城這會兒也覺得說出來的跟之前‘還好’二字不符。
“嗯。”殷胥扮演者一個非常好的聽衆形象,又給他遞了一塊糕點。
“我就沒理他嘛!”柘城忽然覺得殷胥腦子清楚以後簡直貼心,就忍不住多說幾句,忽然看着有人沒有通報就掀開帳簾走進來。
“阿兄。”兩個人起身,走進來的正是太子澤。
不是在正式場合,他們自然不必叫澤為皇兄,而大邺宮廷之中,兄弟父母之間稱謂也很親近,和民間家庭也沒有太大區別,就算是前世殷胥登基後,也會因為年紀較小,所以在近臣面前自稱我或吾。
“不用行禮,嘉樹果然在你這裏。”澤看着躺在殷胥床鋪上睡成一團的嘉樹笑了:“阿娘說嘉樹夜半也不回來有些擔心,我想來應該跑到你這裏了,他睡着了麽?讓下人抱他回去吧。”
畢竟是嘉樹比澤小五歲多,澤像是照顧小孩兒一樣對他。
皇後只是問了一句,他才是真的有點擔心的那個。
殷胥點頭,看着澤身後的黃門将嘉樹從床上抱起來。嘉樹哼唧了兩聲還是沒醒,扒在那黃門肩頭繼續睡的踏實。
柘城拿起披風遞過去:“還是蓋上吧,別夜裏風大風寒了。”
……等等,那個披風你不剛剛包過腳麽?!
殷胥臉上抽搐了一下裝作沒看見。澤點了點頭,道:“柘城,你也別睡在這裏,若是萬貴妃找不見你必定也要擔心的。”
畢竟是長兄,柘城對澤态度還是很恭敬,點頭應下,偷偷拿起沒吃完的點心跟着走出帳篷去。
柘城倒是知道萬貴妃可不會擔心他,他倒有點羨慕嘉樹了。
被人挂念着,倒真像是個親生的。
太子澤順着帳篷之間的小路往自個兒的帳內走去時,忽地看着帳外站着個老者,愣了一下:“您是……”
“臣林詢謙,是殿下阿娘的父親。”那老者笑着行禮。
哦,原來這就是他的阿公,也算得上大邺的國丈了。
太子澤也笑起來,叫身邊黃門将嘉樹送回去,便熱絡的走上前去:“見過阿公,沒想到澤不過是之前提一句,阿公這麽晚也來了。”
林家雖然是鄉下親戚那種寒門,太子澤卻不疏遠,相較于那些高門大族,自個兒娘親本家才是最值得信任的啊,他還有許多事情要仰仗着剛剛準備常駐長安的林家,便彎腰叉手認真的給林詢謙行了個禮。
林詢謙連忙去攔,笑道:“太子殿下既然召臣前來,不如帳內細談。”
澤笑着掀開帳簾:“阿公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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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崔季明起了個早。
這是正式圍獵的開始,她早飯就吃的滿嘴流油直打嗝,給金龍魚洗過澡之後就牽馬随着賀拔慶元往營地外走去。
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在營地外側做準備,幾百侍衛黑甲侍于兩側。
大邺貴族喜珍奇野獸,行獵是個顯擺的好時候,比如各家都養得起的鷹隼,再比如只有皇帝才養得起的馴豹,殷邛身邊近侍就替他牽了一頭較為年幼的黑豹,那黑豹懶懶的晃動着尾巴,引來了無數豔羨的目光。
殷邛換上了騎裝在最前頭,卻沒想到離他最近的不是太子,而是同樣一身男裝打扮得薛妃。
她身量高挑,雖生的明豔嬌媚,卻很襯那寶藍色邊紋騎裝,帶着皮質手套,挽弓坐在馬上與殷邛說話。
長安貴族女子,基本一般多都會騎射,甚至不少還十分擅長,行獵時候不輸男兒,但說的是北方長安洛陽一帶的。
萬貴妃與皇後是南地民女出身,走的是小家碧玉溫柔體貼路線,這種事情自然跟她們沒有關系。
別說是後宮,就算是朝堂上,南北的差異也十分明顯能看出來。
崔季明這個年紀自然不能去參政,但是行獵場可是為數不多能讓她見到這麽多人的場面,明顯就感覺到了大邺官員氣質的差別。
大邺本就是南北朝後的朝代,不過百年,各地還沒有被過多的同化。
邺高祖雖然南朝出身,卻性格開放自由,頗有北地胡人性格。
他讓太子娶了鮮卑宇文氏,但可惜太子雖迎娶了鮮卑世家女,但卻沒活到登基那天,顯宗便是高祖的嫡孫。
後來高祖迎南朝氏族北遷,也在朝堂上重用鮮卑氏族。
鮮卑族在孝文帝死後想要重新改回鮮卑姓氏,邺高祖也表示了支持。
于是北方的貴族繼續保持自己的風格,南方的氏族入朝為官後則想要通過強大的宗族關系來把持朝政,兩方互不相讓,各有各自的活法,在行獵場上就能看出來不同。
北方貴族胡漢混合,善騎射,着胡服,多出武将與長安近臣,意氣風發,尚武尚食,癡迷西域進貢,基本那幫喜歡跳舞奏樂的貴族大多數屬于偏北地的貴族。
北方貴族按地域分便是山東豪族與關隴集團,按姓氏分,有虜姓與郡姓。虜姓主要是賀拔、尉遲、纥奚等等鮮卑貴族為主,郡姓澤以關中、山東二地的貴族為主,包括崔姓在內的五姓與韋、裴、柳、薛、楊這一類的關中高門大族。
當然這些高門世家中,先晉之時大部分也将主心骨南遷,比如清河崔家的餘杭分支、二堂嫂出身的太原王氏祖上也有大部分同胞遷往南地。大邺的北方貴族一般指的是這些姓氏中留下來曾輔佐前朝拓跋氏的那幾支。
其中崔夜用所代表的長安這一支崔家,乃是北魏崔挺後代,就是北地漢人的代表之一。
不過就算這種從南北時期就呆在北地的崔家,也有一種文人的矜持和傲然,和鮮卑貴族不太合,你就能想象出那些一直紮根在南方的氏族大概是什麽樣子了。
行獵場上,他們也有參與,身着窄袖騎裝卻仍然能從發式、胡須和氣質上辨認出來,家族成員較多,相較于北地貴族的意氣風發,他們稍顯得沉默與固守,優雅與矜慢,不過畢竟大邺社會風氣就比較随意,他們也沾染了不少。
相較于前朝北魏還帶有部落痕跡的并不完全成熟的政治體系,大邺立國之初,更多的參考了南地的制度與規章,也就使得南地官員對于官場更加如魚得水。尚詩癡棋,多出進士學者,他們對于長安這樣的北方城市也影響巨大。
南地氏族以永嘉之亂南渡的僑姓何、謝、蕭、黃以及五姓為主,與東南本來就有的幾大姓氏姻親,形成了南方的家族團體。
不過,南地貴族的矜默不代表他們是弱勢的一方,他們占據了大邺各地的實權官職,也代表了大邺知識文化、文人氣派的最高水準,默不作聲的耳濡目染的用高逼格文化水平統化着大邺。
不說已經人丁凋零的賀拔氏這一類鮮卑貴族還想着學南人,就連崔氏這類關中、山東五姓,都開始想和南地氏族通婚,與南遷的同姓氏族聯系歸宗。
嘛,不過人大概都是這樣,甜鹹粽子還互相看不慣呢,對于出身,總會忍不住在心裏分個三六九等,誰都看不慣誰。南地氏族看不慣當年留在北方的各大郡姓,北方郡姓看不起更北邊來的土著鮮卑,鮮卑人看不慣更更更往外來的雜胡人種,雜胡人種就看不起……呃……
他們大概窩裏也鬥吧。
所以說看着大邺國風像是偏北地,然而實際南北兩方的氏族博弈,真的誰輸誰贏還說不準。
但在行獵場上,北地氏族可算是贏定了。
賀拔慶元畢竟是老将,這種行獵對他來說跟玩游戲一樣,幾個獨孤、尉遲家的也都興趣寡淡,跟孩子們入了山林尋找着有挑戰性一點的獵物,什麽野鹿兔子啊,就留給別人耍吧。
崔季明在馬背上只打哈欠,想着大邺一天吃兩頓,生怕餓着,吃的直打嗝,結果到馬背上颠簸起來直想吐。
随着賀拔慶元并入山林深處,金龍魚随小路往半山腰而去,俯視下頭可以看到皇家浩浩蕩蕩的馬隊,也能依稀找到這個年紀仍然能騎在馬背上持弓的崔夜用,和如同秋游一樣悠閑慢悠的南邦。
嘛,行獵真無聊。崔季明以前呆在朔方,那時候營地外真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她夜裏騎馬跟着一幫軍營漢子出去圍狼套馬,到了冬天還去捉黃皮子。
黃皮子就是黃鼠狼,草原上的都長得賊瘦,行動也快,到軍營裏屁股上綁着火繩,點着了一幫人圍着黃皮子跺腳,看它吓得上蹿下跳,衆人笑的前仰後合。
那時候真是打獵,這圍着一幫侍衛算是什麽行獵啊,而且長安由于人口太多了,附近很多山林都給砍沒了,如同她現代的城市化一樣,長安附近的環境惡化的也挺厲害的,最近這兩年根本見不到大型動物了。
崔季明俯身打着草叢,期盼着蹦出一兩只肥兔子也行,她一刀插了晚上加個餐。
忽地崔季明聽到耳邊一陣震動吼聲,金龍魚那小慫樣都跟這抖了一抖,她轉過頭去。
卧槽——
還他娘的不是皇家行獵必備之大黑熊麽?!
還是一群!在山坡上部遠處突出的一塊大石上立着,有三四只成年黑熊,以及七到八只大小不一的幼熊,瞪視着他們一行人,開始緩緩靠近過來。
那應該是正兒八經的野熊,皮毛上有不少咬痕抓痕,大概是金龍魚的毛色在陽光下太耀眼,一幫紅了眼的黑熊,竟然先注意到金龍魚,從大石上攀下真的是沖她而來。
熊這種東西,近距離看起來比想象中高大太多。
賀拔慶元和家臣家将、言玉走的是小道,身邊就幾個人,賀拔慶元豪爽大笑一聲,便要去拿弓生撕野熊,可這才幾個人,熊的數量都比他們多。
崔季明雖然不過是吓了一跳,可金龍魚已經吓得屁滾尿了。
它才沒多大,雖跑過遠路卻沒怎麽見過野獸,金龍魚撩起蹄子就往後撤,那幾頭成年巨熊首當其沖氣勢驚人,賀拔慶元年紀已經不輕,卻還當自己是當年的意氣少年,賀拔府親衛人數太少,崔季明看着賀拔慶元野心勃勃往前沖,有些心驚喊道:“阿公,莫要與這幾只巨熊正面相對!”
阿公你已經五十啦不要鬧好麽?!
五十在大邺已經算得上老叟了,你還敢就帶幾個人跟一群熊拼?!
眼看着那些熊是朝着崔季明膝下閃閃發亮的金龍魚來了,賀拔慶元也有些心驚,金龍魚卻幾乎是腿都哆嗦的轉頭就跨草叢往山下竄,它上輩子就是一條細狗,竟然在山坡上蹦跶着噴着口水就往下竄,叫的像被咬到屁股的野驢。
崔季明雖然害怕,但看到自己的愛馬慫的跟狗一樣,竄着蹦跶着就往下頭人多的地方竄,也是有些覺得丢人,身後黑熊的叫聲傳來,好像幾只巨熊都朝她追來!
下頭正是一群慢悠晃蕩的人馬,她恰好沖向皇家隊伍的隊尾與後頭鄭、王二家之間,金龍魚剛穿過一片灌木草叢,竄到人群之中引起一片驚呼,回頭就看到了幾只巨熊的爪子幾乎要撲到金龍魚的肥臀!
人群看到沖來的黑熊頓時一片混亂,那幾只黑熊撞入一群馬匹之中,衆人連忙拔刀架弓,前頭走過去的皇帝皇子衆人也都轉過頭來看發生了什麽,那幾只成年黑熊搖頭晃腦就往人群撲去!
不過崔季明幸好撞來的的位置還不錯,皇家隊尾是羽林宿衛,鄭王二氏家族并馬而行,打前陣的也是自家私兵,崔季明就沖進了兵窩子裏。
鄭王二氏的男人連忙策馬後退,保護各家少年郎,羽林衛被沖散以後立刻集結,幾只黑熊瘋起來不像樣,崔季明看着賀拔慶元滿臉擔憂的帶着言玉也策馬從半山腰沖下來,連忙擡手呼喚。
賀拔慶元看見她松了一口氣,拔出刀來。
崔季明是不太喜歡動刀,這會兒一條窄道上已經混亂不堪,随意放箭還可能傷到貴人,她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羽林衛中,正是當初接崔式進長安的二堂叔崔歲山,他乃是羽林中郎将,崔季明心下一轉,将拔佩刀的手收回,往後退去。
“崔家三郎,崔三!快來快來,那裏危險!”她忽然停着有幾個人叫她,轉過臉去,鄭王兩家一幫子不認識的人,正在朝她招呼。
崔季明眼看着都不認識,卻還是避開混亂,朝那邊而去。
“天吶,三郎你可知道有多危險,幸好你的馬機靈,剛剛從上邊蹿下來,慢幾步就被那熊給撲了!”幾個也不過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可先別過去,咱們看他們殺了熊再說。”
崔季明笑着拱了拱手,幾個人看她面露迷茫,笑了起來:“三郎看來是剛來長安不認識我們,我幾個是鄭家的,他是王家的。”
一個跟她年紀相仿,卻白胖圓潤的少年也笑道:“你們崔家和鄭、王兩家是世代姻親啊!你的二堂叔就娶了我的堂姑呀!你的大堂叔也娶得是王家長房嫡三女呀!”
……我阿耶的二堂哥的媳婦是你阿耶的堂姐妹……
這也能是親戚啊!
崔季明倒是聽說崔家不論是清河房、還是長安這一支,基本上都與荥陽鄭氏、太原王氏兩家互相通婚,不與外姓姻親,三家的關系在五姓之中很親近,她趕忙點頭謝過。
或許是大邺百姓也實在是本來就活絡熱情,她身上沾了不少草葉,那些長輩小輩還給她拍去草葉,伸過手來摸金龍魚的鬃辮,那個剛剛說話的胖乎乎鄭家少年,也貼過來與她并行着往後退去,笑道:“你可真膽大,這馬也是靈活,從那坡上跑下來,要是庸馬,早就摔斷了腿。”
崔季明笑笑不說話。
金龍魚它是為了自個兒逃命,才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下竄。
眼前有一只巨熊似乎往皇家隊伍那邊竄去,崔季明依稀看見了殷邛的那匹黑豹被從一只巨熊身上竄下來,鄭王二家似乎并不關注黑熊的動向,他們也不擔心,退到足夠遠的地方便開始聊天。
所謂行獵,這種猛獸下來,又到帝王面前羽林都出動了,就沒有他們什麽事兒。崔季明擔憂賀拔慶元,便一直望過去,鄭家那少年拽了她一下笑道:“就勳國公那本事,怎麽還需要你擔心!說回來,我之前去崔府玩,怎麽沒有見過你,你不随着元望他們一起讀書麽?”
崔季明看着賀拔慶元就跟浴血一樣騎在馬上,右手拎了一只幼熊,其他幾個鮮卑貴族也提刀上前,賀拔慶元朗聲一笑将幼熊扔在路邊,她也放了心,回頭道:“對,我居在勳國公府上,過幾日會去崔府和幾個堂兄弟一起讀書。”
“啊,怪不得。下回我去玩,希望你也能在啊。我在鄭家行十一,你叫我鄭翼便是!”那白胖圓潤的鄭翼笑道。
他也不過十二三歲,是跟崔季明一代的少年。
還是親戚,可不比昨日那怎麽逗都不怕他告狀的九妹。
崔季明那身皮又穿上了,笑道:“原來是鄭十一郎,不過我與長房幾個堂兄弟不熟悉,讀書也不好,你不要嫌我無才無學便是。”
鄭翼眼睛都亮了:“怎麽會,季明箭法精妙,又是少年英雄!”
他終于跟昨天晚上被一群人圍着的辣麽帥的崔季明說上話攀上點友情了!
眼見着幾只成年大熊已然伏在地上,幼熊尖叫着逃竄又被亂箭射殺,皇家行隊才回頭,崔季明也策馬上前,賀拔慶元站在馬下,緊皺着眉頭查看那死透了的大熊的腳掌,殷邛與薛妃也策馬回來,當初接他們進長安的二堂叔歲山半跪到禦前。
“怎的?我們驚擾到一群黑熊?這裏倒是幾年都沒出現這麽大的野獸了。”殷邛倒是有點惋惜自個兒沒有上前,那黑豹滿頭是血的走回他馬邊,甩了甩腦袋。
“陛下,這幾只黑熊似有發狂征兆,臣認為這不一定是真的巧合。”歲山道。
崔季明雖然知道歲山的官職是羽林中郎将,卻不明白具體的地位,看起來在羽林衛中還頗有地位,是個能在禦前說幾句話的位置啊。
賀拔慶元斬下一只熊掌,走到殷邛面前:“這黑熊确是野獸,但也有可能被人動過手腳。幾乎每只黑熊腳掌上,都釘有長針,穿透腳掌。”
那巨大熊掌扔到了禦前,黑豹撲過去就啃,殷邛低頭看見了那熊掌上人為釘下的密密麻麻鐵針鐵釘,垂了一下眼。這類北地黑熊本就容易因痛受驚,不知被何人打下如此多鐵針,必定疼得入骨,越走越痛,發瘋不止。
其他幾家人看了面色微變,殷邛揮了揮手:“先別動這些熊屍,叫刁宿白來!”
各人聽了刁宿白的名字,面上表情都有些微妙,沒過多久,就看着一個矮痩男子騎着一匹比他還瘦的馬快步而來,下馬半跪在殷邛面前。
“臣刁宿白見過聖人。”
殷邛也沒別的神色,就對着熊屍擡了擡下巴:“你看那熊掌便是,可有什麽發現,有了就直接說出來。別等人收了這熊屍,朕就找不着什麽端倪了。”
刁宿白個子不高,臉頰瘦凹下巴上有短須,三十歲有餘,一身窄袖麻質青袍,看起來實在是有些窮酸。
他撿了那熊掌,用衣袖擦了擦血,仔細的查看鐵釘後,又碾又聞。
再度走過去,要羽林衛幫忙翻看熊身,他長得一副清流才學模樣,卻十分不顧及形象,撅着屁股在哪兒看熊身上的抓痕,甚至伸出手去掰開熊口,手指在熊口中摳了一圈放到自己鼻尖前聞。
崔季明真給惡心着了,她偏過頭去問直翻白眼的鄭翼:“這……刁宿白,是個判案的?”
鄭翼複雜的看着趴在熊身上行為奇怪的刁宿白一眼:“你就當他是聖人第三只眼便是。”
崔季明:“你這話的意思,能理解的方向太多了。”
鄭翼又給補充了幾個字:“鷹犬。告狀精。”
言簡意赅。
刁宿白搗鼓了半天,周圍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到後來他趴在熊身上去扒那皮毛,卻被熊爪絆了一跤,一屁股坐進血裏,這會兒連殷邛都忍不住笑了:“大理寺卿,可有看出什麽?”
他渾不在意的站起來,深深給殷邛行了個禮。
“這熊,是人為馴養過的。”
“什麽?長安附近,飼養猛獸可是不合律法,再加上這般龐大的黑熊,有誰能養的了?”立刻有人皺眉道。
殷邛剛要開口問,就聽到後頭羽林來報,今日行獵其他路線的各個氏族有不少遇上了黑熊,就連皇子們先行的一路也有兩只巨熊襲擊。
長安附近,搞這麽多黑熊,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是陰謀麽?
殷邛問道:“可有人受傷?兒郎們都如何?”
“殿下們無事,有幾個奴仆受了重傷。其他各家情況還未報來,正在集合清點人數。”羽林回答道,殷邛轉過來看向刁宿白,問道:“為何你說是人為馴養過的?”
“先不說那鐵針刺入不過兩三日還未生鏽,這幾只熊并不屬于一個族群,這是三只成年母熊,一般來說很少會有三只母熊湊在一起。身上的傷痕來自于相互之間的抓痕,指甲裏還有血痕,爪距也可以相對應。深可見骨,明顯是打上鐵針後又喂食了藥物,這些熊狂躁并互相撕咬。”
他語速很快,說話又很含糊,崔季明好幾句都沒聽清。
“聽聞靺鞨有馴養熊類,花蜜中加入迷藥,這幾只熊的身上的确滴有花蜜,嘴裏也是剛吃過不久的。這花蜜味道清奇卻是黑熊的最愛,正是秋季蜜種的荞麥蜜。長安附近不産荞麥蜜,今年南方七月暴雨,荞麥花的花期提早結束應該幾乎不産蜜,那麽只有靺鞨北部才會在上個月有荞麥花期——再加上幼熊後背上有極為細小的木刺紮入皮內,明顯就是被用木籠運到附近的,請聖人派人排查這附近的山麓另一側是否有車轍痕。”
“你的意思,可能是靺鞨人馴養的黑熊?”殷邛大概聽明白。
“對。”
“最近的确是有靺鞨使臣進長安。”薛妃看着地上黑熊道:“本不是說談不攏就明年對靺鞨出兵麽。”
“熊屍收起,徹查此事,今日行獵停止,叫皇兒們回來。”殷邛大手一揮道:“刁宿白,這熊屍給你了,能查出的細節越多越好。查不出就當你今日的獵物賞你了。”
“而且這熊掌已經廢了,沒法入藥煮湯了,皮毛也壞了,又被人喂了狂藥,陛下還是叫人燒了吧。”刁宿白連這份人情賞賜也不要,擰了一把滿是血的衣擺,就去騎他那匹瘦的腿一敲就斷的老馬。
“……”殷邛覺得好像是刁宿白在說他摳門。
崔季明倒是感興趣起來,看來這刁宿白很有名,而且說話耿直的連皇帝都敢頂啊。不過在以姓氏門閥為團體、以圓滑熱情為風尚的長安,這種人的确是能讓大家覺得有些微妙啊。
她策馬往賀拔慶元那邊去了,他還有點惋惜的拎着一只幼熊的爪子:“本來還想殺了給你補一補,刁宿白一說,還真沒法吃。這個小的皮毛還挺好,要不給你塊墊腳褥子?”
崔季明還記得賀拔慶元叫人做的各種狐貍圍巾,白熊披風,塞都塞不下,趕緊攔住了。
賀拔慶元胡子上都有血滴,他倒是很無所謂這些,道:“走吧,咱們回去收拾東西吧。這次行獵估計沒有明後天的事兒了,還不知道那些人看着你被追下來,會不會想着昨天你被襲擊跟今天的黑熊一事有關呢。”
崔季明搖頭笑道:“回去挺好的,雖然瞎折騰一趟。不過我覺得,此事應當不簡單,真的要襲擊,何必要在每個人都佩戴着武器的白日,若是昨夜突襲帳篷,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呢。”
賀拔慶元猶豫了一下,還是将那幼熊扔了,跨身上馬甩了甩血珠子,對崔季明笑了一下:“這事兒裏頭的彎彎繞繞比你想的還多呢,先走吧。”
鄭、王二家的隊伍也往山下退去,勳國公府的一撥人也跟着一起,往下路上,俯視過去才發現山林各處有不少地方染血,光黑熊的屍體就堆成了小山,皇子的一隊死傷了三四個近侍,另有幾家人黑熊驚馬傷到了幾人,都不算很嚴重。
這說是陰謀,也太輕描淡寫就過去了吧。
仿佛對方要的就是這劍刃偏兩分,恰到好處的變化。
到了午後殷邛就有撤營的意向,各家因為都帶着少年來,也有些不放心,崔府就是率先離開的,賀拔慶元倒是叫人收拾東西也跟着行車離開這裏。
崔季明倒是覺得好不容易的野外行程就這麽被耽擱了實在太可惜。
然而等到開始收拾東西,她看着遠遠的,有幾個滿身是血的人也給扶上了馬車,她忍不住偏頭問言玉:“那傷着的是誰?”
“幾個皇子身邊的侍從而已。你是運氣好,跑到人多的地方,可聽說太子澤受驚,修與胥被摔下馬,那個行九的胥,差點就被熊撲到了。他的侍從,也是一死一傷。”言玉收疊着她的外衣說道。
崔季明忍不住轉臉,往那馬車方向看去。
“他的兩個侍從,都廢了……?”
**
最近崔府下人裏頭有了些不太好的傳言。
主要是跟元望有些關系。自二房入府沒幾天,元望就開始有些魔怔了,本來就是個棋癡性子,前幾日就開始念念叨叨捏着白子滿頭大汗,躺在床上眼睛都直了。
崔夜用看他不太好,心疼這個嫡長孫,便帶他出去行獵盼着他能好些。
這次行獵出事兒又提前回來,元望看起來是好了一點,可王氏卻知道,他經常夜裏頭不睡爬起來下棋,熬出來了眼下一片青黑,不過十二三歲少年,跟受了什麽打擊一樣。
王氏怎麽想也知道跟妙儀有關,兩個半大孩子的一局棋還好像是能瞞住人一樣,她倒是不太信那妙儀會真贏得了元望,卻恐怕是元望動的那一杯茶,他或心懷愧疚才魔怔至此。
卻不想府裏不知從哪兒傳出來了謠言,說是元望之前對弈都是些三流棋手,贏了便覺得自個兒厲害,而妙儀不過才剛會捏些棋子兒,就殺得元望片甲不留。
這倒真是觸了王氏的底線。她自個兒倒無所謂,大郎元望卻是她心裏頭一直的驕傲,培養了多少年的神童,她是怎麽都不信那個吸着鼻涕鞋子亂甩的妙儀會贏了元望。
這傳言,在她嚴懲了家裏幾個碎嘴婆子後,蕩然無存,可她心裏頭還惦記着呢。
八月初秋社日齊聚,到時候王氏倒真要看看妙儀有沒有那個本事。
社日對于普通平民或地方郡望來說,是僅次于過年的大日子,所謂的祭天地祈收成,一般都是一群人跑到自家莊田、或者是幹脆出城到長安附近天地村莊去狂歡的日子。
基本上就是擡社轎彩車,舞獅龍,踩高跷,同食共舞,熱鬧非凡。
跟崔季明印象中的廟會有那麽一點相似,大部分的邺人都愛往鄉村裏跑,感受一下那個氛圍,不過崔家一般都是宴請各個莊子上的仆厮奴,給庶支兒孫一些賞賜,然後自家聚個餐。
崔季明過了中秋才會随賀拔慶元往波斯去,不但臨走之前幾天都要來崔府上課,更是要先來參加社日齊聚。
她晌午就來了,社日朝堂上也是要齊聚,帝王對下賞賜,設大酺天下同樂,崔式又在鴻胪寺,回來的應該會更晚。崔季明這個年紀,縱然本來是女兒身,面上卻不能再入兩個妹妹內屋了。
崔季明進側邊休憩的主屋時,東邊明亮通透的屋內,層層疊疊帷幔收起,崔舒窈跪坐在靠近窗戶的軟墊上,面前擺了個金銀平脫銅鏡,她端坐的像個大姑娘一樣,頭發梳的光亮,喜玉坐在她後頭給她試新作的簪子。
妙儀澤坐在主榻邊的腳踏上,委屈的撅着嘴在那裏背九九乘法表,她算起棋路來是一等一的腦子靈光,背乘法澤如同背詩詞一樣痛苦。
看着崔季明走進來,她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了,還沒開口要崔季明抱,舒窈就對她瞪眼道:“你背過了麽就開口說別的!”
“九九八十一……嗚嗚,九八七十二……”妙儀被兇了之後更委屈了,抽嗒嗒的在那裏背。
崔季明今日打扮得簡單,發冠上紅帶綁緊,僅按了個金扣子。
她癱坐在高榻上,掰開柑橘便吃,看着舒窈一段脖頸露在衣領外頭,皮膚白膩,倒覺得自個兒跟個婚後的大老爺們看美人梳妝一樣享受。
舒窈斜了她一眼,目光劃過鏡面,考慮了一下才開口:“恐怕,阿耶會續娶。”
短短一句話,崔季明差點嗆死,妙儀哭聲一噎打了個響嗝。
“什麽?!你到底從哪兒聽來的!”
“我自然有我知道事兒的方式,要真跟你們兩個一樣心寬,我在這二房院子裏坐着,豈不是要成個瞎子。”舒窈斜眼,挑了個蝴蝶樣式的發簪,對鏡細照:“崔夜用那個老東西張羅的,真是個閑不下來的。畢竟在他眼裏,本來阿耶娶了娘就是幾乎不可饒的,如今阿耶才三十出頭,他已經在張羅一位鄭家或王家的老姑娘嫁過來了。”
“阿耶應該不會同意吧。”崔季明皺了皺眉頭。
“他敢同意?!”舒窈将手裏梳子往小杌子上一拍,橫眉豎眼,吓得喜玉把簪子都插歪了。
“不過我覺得,他還挺年輕的,娘都去世四五年了。”崔季明斟酌道:“再說他一直連個屋裏頭丫鬟都沒有的那種人,我倒是覺得應該續娶,否則等到他老了,你們倆個又嫁人了,我又……到時候也沒個親近的人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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