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1)
紅闌殿內,皇後皺着眉頭倚在榻上淺寐,皇後對外總是一副歡喜樣子,笑出兩個梨渦,甚少如此皺眉。蘭姑姑跪坐在一邊為皇後打着扇子,這會兒看這樣一個深紅色長裙的宮女小步跑來,跪在離榻不遠的地方先躬身行禮。
“什麽事兒。”蘭姑姑緩緩回頭,輕聲道:“控制住你的表情,在紅闌殿裏走,面上要帶笑,說了多少次了。”
那宮女滿頭是汗,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出來:“姑姑麻煩叫醒娘娘吧,禦前的黃門傳來的消息,必須要傳到娘娘這裏。”
蘭姑姑看她表情不似作僞,放下扇子輕輕喚道:“娘娘,禦前有事來報,您醒一醒。娘娘。”
林皇後睡的本就不沉,剛一睜眼,蘭姑姑便輕輕将她攙扶起來,扶着額頭皺眉看向蘭姑姑:“何事。”
蘭姑姑點頭讓那宮女來說。
“娘娘,太子殿下自入了東宮,聖人對殿下的功課也愈發上心,太子殿下也作過許多評議時政的文章,聖人多有點撥。卻不料今日殿下的文章送入萬春殿的書房內,聖人在殿內大發脾氣,走出門卻又好似無事發生了……”那宮女時常往皇後娘娘面前回報,說話也抓得住細節。
“聽禦前黃門說,聖人在屋內暗聲罵起了……林閣老,說他蠱惑皇子,将頗有私心的政見傳達給了殿下,還摔了硯臺。只是太子所做文章的內容,禦前半點風聲也沒有。”宮女只是彙報,不敢多言一句。
“也不知道是那些黃門知道底線不敢跟咱們報,還是當真聖人掩了痕跡。”只有蘭姑姑能多評判二句。
皇後面色不算好,她捏住了蘭姑姑的手:“難道澤見了林家人?不是說澤有什麽行動,他身邊的黃門必定會來告知麽?!”
“娘娘,殿下已經入了東宮,年紀漸長,他手邊的黃門都急着替他表忠心,若澤殿下說了句不許外傳,還真不敢有人到您面前來彙報。大多數奴才也都是牆頭草,不過澤殿下管得住身邊的人,能連您這裏風聲也不透露,倒是另一邊說明殿下也是長大了,有能力了。”蘭姑姑連忙和事道。
“只能是圍獵之時,林詢謙進了長安,才封了門下的職位就想着要見澤了,圍獵是唯一能繞開我的機會!他那個鄉下小官起步的,如今進了門下以為是他自個兒升了天?聖人心境态度最難揣測,林詢謙就是往槍頭上撞!”皇後惱怒至極,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平複心情。
“娘娘可要過會兒往禦前去一趟,探個大概。”蘭姑姑問道。
皇後再度呼吸已經面色如常,平靜如水:“不必。聖人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才是事兒大,本宮去湊前只能是弄巧成拙。對于這三個孩子的教育,我向來是有自知之明,從不過問。除你說的可能之外,也有可能事态并不嚴重,聖人只是找個契機達到目的罷了。”
她與薛菱不同,十幾年來活潑笑容下,小心翼翼揣測殷邛的神态心理,大多時候都能做到不犯錯誤,縱然如此,她也不能看透這個男人。
一面濫情,貪樂,不負責任,一面謹慎,多疑,陰晴不定。從她的角度看來,殷邛不論是政事上的行動,還是對待女人的态度她都猜不透。
皇後嘆了一口氣:“再晚一點叫澤過來。禦前不要有什麽動靜,點心送跟昨日差不多口味的,我聽了也沒有什麽用,聖人一定會做什麽決定,到時候我不想知道也會知道。”
“奴是怕,薛妃會不會也趁着此事多有動作。過幾日便是中秋了,娘娘縱然如今個把月也沒有見過薛妃一面,可中秋是要見得啊。”蘭姑姑嘆道。一個是嚣張跋扈的前廢後,一個是家世低微的現皇後,薛妃和林皇後也認識多年了,早些年殷邛還未登基時,林皇後便是送到王府的一個謹小慎微規規矩矩的妾……
入宮後除薛菱外,其他女人都地位不高,卻子嗣不少,薛菱事發後離宮,殷邛在群臣反對中,立她為新後,林皇後心裏可是清楚知道,殷邛一共沒見過她多少面,絕不可能是為了什麽寵愛。
大抵是因為她家世卑微外戚無力,膝下已有兩個兒子,為人裝的天真順從吧。
在她為皇後前,薛菱也跟她沒有過什麽沖突,向薛菱這種性子,從不去為難弱者,也不太在意殷邛的濫情,甚至對她多有包容。
縱然她在薛菱事發沒幾天登上後位是殷邛一手扶持的,但……不論哪個女人都會被氣到吧。
薛菱最後見她一面,也沒有多說什麽。她說話用詞一向粗俗的很,卻語氣平靜。
“林充儀,你能為皇後,只是因為以前的某一天,殷邛曾經哼哧哼哧的拖着一根疲軟的龍根從你身上爬下來,除了他擠出來的那泡玩意兒,你就真的不剩什麽了。所以抓好這個男人吧,畢竟我不是皇後,我還是薛菱。”
這話說的真難聽。縱然在林皇後這樣非高門出身的女子耳中,也是有點惡心。
可薛菱就是這麽個性子,她一直不改。
說的話也很正确。
只是說過這種話的女人,當時幾乎是絕望的女人,竟然會有朝一日嬉笑怒罵攬着那個‘龍根’的主人,仿佛什麽事都沒有一樣回來。
當時的薛菱沒有什麽鄙薄的态度,只是有點憐憫的跟她這麽說。
那時候林皇後也年輕,面子上端得冷靜,心裏頭還是有些得意的。她當時也曾想過,薛菱你剩下什麽啊,她穿着華服,吃着珍馐,長子成為太子,薛菱的痕跡在宮內被抹的快要不剩下了。
說那些有的沒的,且不說她是否得到所謂的‘寵愛’,但有什麽比好的生活更實際啊,你縱然有你倔的樣子,可在那道觀裏過的是什麽苦日子,吃不飽穿不暖,看不見未來,如此凄慘,日子久了心裏就滿是恨了吧。
這想法實際的很,可後來她也揣測喜怒不定的殷邛揣測累了,也覺得指不定薛菱過的很輕松。不過這些也只是偶然的想法,并不是她真正的轉念。
做皇後久了,她自知才疏學淺,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對于這兩個兒子,她偶爾教行事,大多數是完全放養,将全部教育的責任推給殷邛。
這個态度,很合殷邛的意思,殷邛覺得這個女人很識分寸,因此對她也多有寬容。
之後她出入萬春殿的書房也多了,有幾次陪着殷邛時,偶然翻到書架上一些卷軸,那上頭很多是殷邛以前的奏折,上頭有門下給事中直接在奏折上的批駁,門下有這樣的權力和職能,這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上頭還有不少薛菱特有的狂草一般的字跡。
她言辭犀利,對于政事多有分析,甚至直接朱筆寫在門下批駁的字跡後,是對于這些批駁的說服與意見,林皇後縱然讀詩書不多,卻也清清楚楚能看出薛菱政見的明理清晰。
由于三省相互監督的政策,一封奏折正式版本前,上頭會有各種部門在上頭的意見,薛菱的朱筆後,大多是殷邛渾厚的楷體進行補充說與附議,以及其他給事中的贊同或再度反駁。
她當年竟然插手朝政到這個地步,群臣敬重薛菱的驚豔才識,此事又有殷邛默許,在無人對她的行為多有置喙,反倒是在紙面的方寸空間與她據理力争。
也或許是有一天殷邛猛然意識到,薛菱可能成為下一個當年掌控中宗的太後那樣的人物,才下了狠心廢後。
但不論如何,這些他與薛菱共論思辨的痕跡,仍然被他保留在觸手可及的位置。
這片書架的上層,澤是很多詩集,薛菱為後時曾大量時間逗留在書房,原來時間都花在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卷和詩集裏。她做文章也是那種“脫了褲子放屁”的粗野風格,卻有趣的很,一首一首,寫的有她的惱怒喜歡,有她的想法和感觸。
她忍不住讀起來,這是一個跟她曾生活在一個宮廷內卻有着不同世界的女人,林皇後不知自己被什麽魔力吸引,她細細讀過這片書架上薛菱曾有過的每一點筆墨。
那些詩集,旁邊是殷邛點了幾個字,大多都是在說她那粗俗的用詞可以更好的被替換。
看來他也曾細細讀過,也曾覺得好笑又想替她改一改。
還有薛菱讀過的三國志與史論,她喜好批注,旁邊密密麻麻寫了小字。後來她不滿于批注,架子上多了幾個短短的卷軸,标題多是《評XXX帝晚年政見》之類的,标題像是書生的論著,卻處處都充滿了诙諧與灼見。
最後還是那楷體的幾個大字。“朕已閱,想法獨到,可惜用詞粗鄙,不留情面,否則堪入史論。”
林皇後捧着那卷軸,坐在遠離殷邛的位置,幾乎是肩膀抖了抖,好想哭出來。
或許說來矯情,這話本不該由她說出來。可她大抵明白,薛菱為何不是皇後還是薛菱了。
她有自己的世界,縱然沒有殷邛,沒有皇宮,她還有自個兒的想法,有獨屬于她的生活。
薛菱反複在講一些跟生活無關的事情,她講理性、智慧、趣味這些東西是好的,是女人也應該去擁有的,她作為世家女,和千萬為官的男子一樣,除了生活,還有有理想,有那個所謂的的思想世界。
林皇後有些明白為何那些士子,縱然是落入困境也不屈服,也是一身傲骨。那不是所謂平頭百姓口中的“裝清高”,那是因為他們縱然現實落魄,心中還懷揣着一個并非此生此世的世界,懷着一個容許他們馳騁放肆的詩意的世界。
這個所謂的世界,在衆多為生活奔波的百姓中看起來沒有什麽卵用,可林皇後從小家之女成為了皇後,她漸漸意識到就是這些遠在天邊的思想的世界,成就了天下一點點改變的模樣。
這個世界曾經是社會頂端的男人所占據的,可薛菱也跟大邺如今千百世家女一樣,通過各人的學識與思考擠入這個世界。
她是個不守規矩的女人,她卻在某個角度和那些訂規矩的男人們站在了一起。
林皇後忍不住想起了,當年跟薛菱、崔式、殷邛差不多的年紀,也有個蘭陵蕭家的女人,如今成為了大邺僅有的桃李遍天下的女先生。
薛菱或許不如那位女先生,但也是一腳往這個門檻裏邁了。
後來聽聞薛菱在道觀內閑得無聊,日子清苦,幹脆開始修注前朝《魏書》,這消息傳出來,女人們不過是一陣笑談,多有憐憫她如今日益衰老,皺紋增加。有一日她卻在殷邛的書架上看到了那沒有裝訂的草紙一般的一沓文章,正是她修注着玩的《魏書》。
依舊是擺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微卷的紙角也證明殷邛曾無數次的捧在手中翻閱。
林皇後的指尖都沒敢去碰那紙張一下,她生怕随手一翻,會看到殷邛那傳達不到卻仍然寫下的“朕已閱”。
兩個人曾經那麽好過,恐怕當年的情意也只會成了紮在薛菱心裏的刺兒,她是真的太愛殷邛才回來的,還是覺得歇夠了想要來取回來些東西呢。
皇後想了很多,後來覺得還是幹脆不要去想。
薛菱有她自個兒的自尊,對她來說,生活不是一切。
可對于林皇後來說,生活下去是她全部的世界,她一個不懂那思想世界的小人物,也會拼盡全力捍衛住現有的僅存的生活。
她自認是小人物,也會有她自己的活法。華服與珍馐,六宮權力與膝下太子是她的僅有世界裏絕不能失去的東西,當年說過那句話的薛菱回來了,她也絕不會退讓。
伏在軟枕上想着這些淺寐的皇後沒有睡的很深,不知過了多久,聽着宮女亂糟糟的腳步跑進來,傳話到蘭姑姑耳邊,聲音輕巧,她全都聽見了。
“聖人與前朝幾位重臣商議,中書舍人在場直接落了筆。旨意是……其他幾位皇子也将入東宮,居于偏殿,同太子進出東宮,輔佐太子……共學政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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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還沒有醒麽?”澤有些不安的站在屋檐下,卻沒将心中實際已經放大的恐慌顯露在面上。“母親叫我來,可是還有些……事情,所以來晚了。”
蘭姑姑恭敬道:“皇後睡沉了,殿下不若去隔殿歇會兒,雖然大多數用物都搬到東宮去了,可還是夠殿下小憩一會兒。或者去找修殿下說話也可以。”
澤從蘭姑姑那張笑臉上看不出什麽,或者說紅闌殿的每個宮女都笑成了一個模子。
前頭的旨意已經下來了,澤心裏頭早已慌成一團,如今不能找母親商議,他幾乎有點手足無措了。澤轉頭去找長廊另一邊的修。
修在院子裏和幾個黃門練劍玩,手裏拿着竹刀,喊着招式往對方身上刺,那些黃門不還手又會被修訓斥,只得艱難的跟他對打着。旁邊嘉樹百無聊賴的拽着草葉子,在那裏給修有一下沒一下的鼓勁。
“修,你不知道母親在殿內睡下了麽,這般喧鬧成什麽樣子。”他低聲訓斥道。
修撇了撇嘴,從黃門手裏搶下竹刀,扔給澤:“那你來跟我打會兒,反正你不是要等着見母親麽,她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澤看了一眼手裏頭的竹刀,本來心中煩悶自責,這會兒也幹脆脫了外衫,站進院子裏來。他一身赭色窄袖衣,倒也是利索。大邺皇子幼時起都是有習武學騎射,只是不太着重培養這一塊兒就是了。
“嘉樹,你去旁邊,別湊太近。”澤一向是對嘉樹關照有加。
嘉樹看着這倆人要動手,剛才昏昏欲睡的神色一掃,兩眼亮晶晶的坐到旁邊木制回廊的臺階邊,托着包子一樣的腮幫子看。
“哎呦你還真挺想打呀。”修原地蹦了兩下來精神了,按平時澤絕對會跟個唐僧似的念叨兩句不理他。“我剛剛可是聽說了,兆啊,還有那個什麽柘城啊,胥啊之類的,我們一幫人都要陪你去東宮住,還是住偏殿,我可是半點不想去,宮裏頭除了阿耶的寝殿,就沒有比紅闌殿更舒服的地方了。”
澤剛要擡刀,聽這話瞪大了眼睛:“你是覺得東宮不好住,所以還不願意麽?”
“要不怎麽了,不過到時候既可以不用整天看着母親,咱們一幫人還可以一起玩,也不是都沒好的地方啊。”修看澤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以為自己說錯了,又摸了摸鼻子補充道。
澤真是一時無語。
入了東宮,澤便能座上東宮主殿那把紅椅,能有自己的決議機構,有自己的小朝廷,有為數不少的私兵!東宮就是一個微縮版的皇朝,那一片和大興宮帝王正殿相比只小了一半的地方,是他做皇帝前的上崗培訓,哪裏能擁有的臣子也會是未來登基後最信任的親信啊!
可這本應該獨屬于他的東宮,卻又湧進了五個弟兄——
縱然先不論那篇策論雖參考林詢謙的意見,但也經過了教他開蒙策論的先生的首肯,他自認稍有視角不同,卻理應不至于讓父親如此震怒。
反正在這東宮塞入了五個弟兄後,在澤的眼裏,就是父親對他的不信任。而其他五個兄弟或許也有朝一日會成為所謂的候選人,來瓜分東宮的權利。首當其沖的便是修。
年紀相仿,同為嫡子。不論是母親還是父親都對修多有縱容。
在澤做什麽都會被挑錯的年紀了,修縱然說了渾話也只會引來殷邛的一陣笑聲。
可澤跟修一起長大這麽多年,他是真的了解這個弟弟滿腦子都是刀光劍影快意恩仇,整日夢想着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如今看着修拿着竹刀躍躍欲試,半分沒有考慮到東宮一事背後的意義,澤半天憋出了一句話。
“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哎!說什麽呢你!”修瞪起眼來,擡刀就往澤肩頭刺去。
澤擺頭笑了笑,甩去那些想法,擡刀對上,兩名少年手中的竹刀砰然交錯,打在一處。澤心中有顧慮想要把不快發洩出來,修澤興奮于多年沒有和長兄這般對打過了。
二人刀鋒交錯,竹刀敲擊噼啪的響聲如同節拍,兩個兄弟對于對方的性格和招式都了解的透徹,打起來如同編排後的套路一般行雲流水,到生出來幾分美感。
嘉樹這會兒真是捧場,在旁邊又驚呼又鼓掌。
一局過的太快,修收了招,滿頭大汗,也笑的酣暢淋漓:“你還是以前那個磨叽樣子,老是猶猶豫豫的,下手的時候就想太多。”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沒輕沒重,多少次你差點戳到我的眼,你都不知道想想後果麽!”澤氣喘籲籲,也氣得不行。
嘉樹身後卻想起了別人的掌聲,三人不由得都回過頭去看,皇後身上披着描金的披帛,發髻似乎睡的半散了,面上的妝容卸了些,她也沒有帶着笑,只是安安靜靜的看着三個孩子。
這副樣子在三個孩子眼裏都有些匪夷所思,皇後幾乎永遠都挂着仿佛揣着喜事兒搬得甜笑,妝容與發髻也從來毫無挑剔,如今卻跟平時差的太遠。可看她的眉目,也并不是沒有精神的樣子,澤和修反覺得,阿娘仿佛是鬥志勃勃,目光清明。
“澤,你上來些。”她輕輕揮了揮手,腕上的镯子來回晃動。
澤忽地有些不安了,那篇策論的事兒絕不算小,他預想了很多母親會有的态度。他放下竹刀,老老實實走到臺階邊。
林皇後嘆了一口氣:“想了許多,也責備不說出什麽。我只能說,你父親對你的态度,竟和對我一樣。”
澤不明所以的擡起了頭。
“他是要我們,毫無選擇的只依靠着他,如同落水的人緊緊抓着浮板。然後再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些虔誠,或者識分寸懂大體。”皇後的語氣很平靜。
澤張了張嘴,忽然看着母親的樣子,心裏空蕩蕩的,連半分悲傷也湧不出來。
“所以母親,我要聽話麽?”他聲音有點抖:“父親這是在警告我麽?”
四周沒有一個宮人,皇後淺笑了,卻沒笑出梨渦。
“澤,那樣是成不了皇帝的,只會成為他高興時候拍一拍的狗。就像如果我只會依靠他,也做不了這麽多年皇後。”皇後只穿着白襪,從臺階上走下來,站在最下面一層,伸手抱住了這個活在他父親陰影下的太子。
“阿娘不會再将你和修推出去給他了。你們,我自己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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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上午從親兵營那邊回來,先坐在興化坊裏頭的巷子裏吃了碗湯餅。
所謂湯餅,就是……面片湯,這家是羊肉湯做底,配一點粉絲和蔥花,要上一沓火燒,管飽。
不是她不願意進那距離不遠的崔家吃家裏的珍馐,實在是崔家廚子逼格高,做什麽都一點點,拿個比臉還大的盤裝,什麽粉蒸排骨糯米團子,一共就不到小半碗的量,蜷在那盤子正中央,旁邊配兩朵只能看不能吃的雕花。
就這樣的,崔季明一個人能吃三十盤。
她又不好跟個鄉下來的親戚似的在家裏猛吃,幾乎每次都要靠舒窈屋裏的點心,才能不讓自己肚子叫出聲來。
還是門外頭這沒多少錢的湯餅實惠管飽。
店家也是幹了很多年的,這一個多月時不時在攤上見到這位十二三歲,飯量比彪形大漢誇張的貴族打扮少年,怎麽能不印象深刻。
崔季明戳了戳剛端上來的圓餅子:“哎,矮虎子,怎麽這會不是長方的,改作圓火燒了。再說我點了十二個,這怎麽看都多了些吧。”
一個紅鼻頭的矮老頭滿面堆笑的湊上來:“這不是快到中秋了麽,做個圓的讨個吉利,順帶也多送郎君幾個,祝郎君阖家美滿啊。”
崔季明雖一身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騎裝,可她實在是說話做派都太市井氣,毫不嫌小地方髒的坐在馬紮子上,有時候看矮桌上有還沒收拾的碗筷,也幫着遞一下。
不過長安做生意的,哪裏有沒見過世面的,寒門出身的高官也有不少早上從各家攤上打包帶在路上吃的,大家多看幾眼,但也不算太驚奇。
“郎君今年中秋就在長安過?”那矮虎子多問了一句。
“啊對啊,好不容易團聚一回。”崔季明喝了口湯笑道:“可惜以前也經常往南地跑,那邊吃蟹子方便些,今年在長安,怕是吃不到最鮮的蟹了。”
“今年中秋可是要宮宴的,郎君相比能見着那場面,一兩個蟹子還算什麽。”矮虎子滿臉堆笑道。
崔季明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笑起來:“倒真是長安個賣湯餅的也是火眼金睛,怎的就知道要進宮,還是我長得太好認?”
矮虎子笑道:“郎君相貌出衆,在長安也不算那麽沒名氣。咱們這地方最多的便是閑言碎語,我等小民本沒法知道的雜碎事兒也都到耳朵裏了。再加上這興化坊裏,除了幾家散鋪子和些旅店,就只有崔家一家了,咱們不用猜,也能知道。”
“你倒是沒說錯。”崔季明吃得很快,擦了擦嘴:“不過宮宴也抵不過吃飽喝足。上次給的錢還有餘吧,今兒直接從那裏頭扣。”
說起這個,矮虎子倒是熱情一下子涼了半截。
他習慣了每次來位官爺吃飯,那位爺都最起碼掏塊身上最小也夠吃個二十回的銀子,利落的說句“不用找了”。自打知道這位是崔三,他也對此期待滿滿,卻不想崔季明第一次吃,掏出了一塊兒小的可憐的銀子,遞給了他,還補充了一句。
“哎,我算了,這錢夠我吃七八回呢,我沒有散錢,先給你這麽多,後頭再來吃,你都給我記賬上,我就不給了啊。”崔季明掰着指頭算道。
矮虎子半天才明白——還能這樣啊!
崔季明吃飽喝足一抹嘴進了家門就完全換了一個人。
剛剛那個踮腳抖腿吸面湯的少年,完全就變成了嘴角含笑彬彬有禮,崔家禮制教育下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優良貴族少年了。
唉,人生想活得肆意真難啊。
她去給長房那邊稍見禮了後,才去了二房院內,才發現兩個妹妹竟然都不在。
崔式自然也上班去了,就剩她一個傻乎乎的撲了空。
怎麽兩個妹妹比她看起來還忙?
“妙儀入了棋院之後,說是拜了師父,常去那裏也就算了,怎的舒窈也不在?”崔季明轉頭問跪在軟墊上的喜玉。
喜玉稍微面有難色,卻還是直說了:“聽說是娘子以前的先生來了長安,如今入國子監為太學博士,娘子與先生一年餘未見,心中想念,又沒法跟主人說一聲,所以自個兒便帶着下人駕車去了,留奴來跟三郎知會一聲。”
大邺奴仆管家主都叫的是主人,這裏說的便是上班去的崔式。
“先生?”崔季明沒反應過來:“前幾年她不是去的建康書院麽?我記得因為她一個女娃,所以單獨找了個蘭陵蕭家的女先生。這……女先生倒是天下頗負盛名,但也不至于能來國子監任博士啊……”
“确是位女博士。具體的奴也不大清楚。”喜玉不敢回答:“棋院與國子監都在一座坊內,兩位娘子一同駕車去的,二娘子特意說來讓您去找她們,一道回來,若是回來時迎上了主人,也好說成是三郎一道跟着去送的,不至于被主人責備。”
“舒窈這心眼子啊。”崔季明失笑:“行,我去接她們便是,倒是你,舒窈最信任你,怎麽連改個口也改不回來。倒是知道不像以前一樣在本家叫我三郎了,改成這邊一道排輩的三郎,可兩個丫頭怎麽還叫着二娘子三娘子,舒窈在家中行五,妙儀行七,在家裏頭也這麽叫着點。”
喜玉連忙低頭:“前頭自然不敢犯錯,奴也是私下叫習慣了。”
崔季明想着幸好自個兒扮男裝了,小時候不到七歲的時候,穿着小粉裙還被下人一口叫一個崔大娘,她也終于理解歷史上公孫大娘被人當作真·大媽的心情了。
她也是多一句沒說,騎着馬就去國子監接妹妹。
到國子監有點遠,言玉今天又有事兒,她獨自一個人策馬,跑到一半看着天陰的極快,連點給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噼裏啪啦往下掉雨點。媽蛋,西安這破地方,熱的時候榨幹水分,冷起來刮破臉皮,到了下午閑着沒事兒就來雷陣雨,一千多年前也是個渣天氣啊!
崔季明沒帶傘,也不可能騎馬打傘,幹脆咬牙想着到了國子監附近再說。結果沒想到進了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才發現國子監大門緊閉,只有側面臨着其他院子的地方有唯一一輛馬車——
崔季明淋得平時額前壓不下去的卷毛都貼在腦門上了,身上衣服都快濕透了,好像是國子監今日休沐,那唯一一輛馬車烏蓬黑馬,低調又寬敞,上頭也沒有家徽或名號,車夫也不在,低調的樣子怎麽都像是崔家的大車啊。
雨水磅礴的吓人,她覺得有擡手怒日天指責這鬼氣候的工夫,不若看看那馬車是不是自家的。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下馬過去敲了敲車壁:“有人不……?敢問是不是……”
話音未落,就有一只白皙消瘦的手掀開車簾來,那手看着主人年歲不大,手卻好看的驚人,指節修長,修剪齊整的圓潤指甲,每個細節都在透露出這雙手主人對自己的良好管束。
崔季明心裏頭不知怎麽的跳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為自個兒的唐突,還是因為某種驚豔。
她剛要不舍的退一步行禮,退出車前雨棚遮擋的範圍,車裏就露出了一張她算是見過好幾次的臉,雖面無表情略顯冷漠,眼睛卻在昏暗的車內仿若帶着微光,直直的看着她。
兩張臉打了個照面,心裏頭都蹦出一個字。
靠。
怎麽是他。
崔季明第一想法竟然是,白瞎了那雙好手。
殷胥卻想的是——她怎麽把自己搞得跟個落湯雞似的。
殷胥立刻收回了那只手,裝作沒看見一樣,車簾潮乎乎的垂着,半分不動。
崔季明笑了。
她倒是忘了,倆人一見面,殷胥是怕的那個。
殷胥想着這段時間,開口都比前世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也是給逼出來的,自诩日後對着所有人都能威逼訓斥、利誘放軟。
卻不料這個所有人,并不包括崔季明,他啞回了那個鋸嘴葫蘆。
外頭雨磅礴的下,崔季明笑聲清亮的蕩在細密的雨絲中,他後脖子都是一麻。
崔季明剛想矯揉造作的來扮兩句可憐,她這頭才擠出來半分浮誇的臉,開口還沒來得及嘤嘤嘤,簾子驟然掀開,殷胥說道:“外面雨大,你上來吧。”
她平日收放自如的演技僵在那裏,半露不露,尴尬至極。
殷胥本還想罵自己一句賤,卻不料一掀簾,見着崔季明臉上大寫的尴尬,心情驟然舒暢了幾分。
然而顯然還是對方更不要臉,崔季明的尴尬立刻春風化雨,笑意滿面,一腳踏上車來,擠進狹窄的馬車裏去。
她心裏還很有理:“雖然我不要臉了一點,可好歹是個姑娘。身子不弱心裏嬌,這風雨別把我一顆柔軟的少女心吹感冒了。”
“殿下可見過崔府的馬車?”崔季明進來了,濕淋淋的一個人跪坐在軟墊上,才裝模作樣的問道。
殷胥看她都淋得衣服貼在肩膀上了,望了一眼,立刻轉開。道:“沒見,是有什麽急事麽?”
“啊,沒事沒事。”崔季明觀察着這低調的馬車內部,畢竟入秋,一場雨讓她有點冷,往日裏崔季明絕對忍得住,今兒卻默不作聲,把三分的冷抖出十分的寒意來,抱着肩膀哆哆嗦嗦。
殷胥一言不發,死死盯着桌上一罐鹽漬果脯,仿佛能将那果脯催回成一顆完整的桃。
崔季明牙齒都打顫的聲音,他不是沒有聽見,兩只耳朵都快挂過去了,內心卻在天人交戰。
崔季明也是演的累,看對面這個跟她鬧過不快的小子,确實是沒有半分體恤她這個大姑娘的良心,暗自嘆了一口氣,她抖得自己都快熱了,也打算戲停了。
卻不料跪坐的規規整整殷胥整個人又從馬車裏彈了起來。
崔季明讓他驚得往後一仰,頭發上一串水珠随着動作甩在車壁上。
她還以為自個兒管不住嘴,又吹了這殿下一下呢。
殷胥彈起來,他個子竄高了不少,女孩兒發育早,但殷胥應該也跟崔季明差不多高了,于是他兩條長腿這麽弓着,往後頭幾層的櫃子上頭摸去,動作有些勉強。
他不一會兒便縮了回來,手裏頭拿了一堆東西。
先是一塊兒從天而降的陰影,兜頭蓋臉往崔季明頭上罩來。她料想這上次氣得半死的九妹妹,指不定要怎麽報複她,如同俠客生死比劍,她去捉脫手的劍來保命一樣,猛地起身伸手抓住那一塊陰影。
“咚!”
“疼!”
崔季明腦袋帶着自殺般得勁兒撞在了車頂上,整輛馬車跟着一震,殷胥都懷疑她已經能探出頭看見外頭風雨了。
他一臉茫然:“你、你在幹嘛?”
崔季明低頭看了一眼手裏頭幹燥柔軟的布巾,後面喊疼的話都噎了回去,老老實實坐下來,将那塊“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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