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沙丘一半埋在夕陽的陰影下,顯出濃郁的藍灰色,風順着平滑的沙丘向上拂過,從沙丘尖頂上帶走一小片散沙,吹向崔季明的臉,砸在她皴裂的皮膚上,她也混不在意。

崔季明正跪在沙地上,看着裝滿沙子的羊皮袋子上幾個孔洞正流出潺潺清水,連忙用頭盔接住,也不管這從別人那裏讨來的頭盔裏帶着一股半個月不洗頭的味道,她唇湊在冷硬的頭盔邊,飲了一口清水。

綠油油的吓人的死湖水被沙子過濾後清潔的多,但還是有些死水不新鮮的味道,崔季明不敢多喝,倒出羊皮袋子裏濕透的沙子,端着頭盔往回走去。

戈壁荒漠上亂石和灌木叢生,龐大的驚人的車隊如一只倦怠髒污且年邁的龍,鱗片上點點星光是馬鞍上的油燈,它靜默的匍匐在地上。紅日如同從血裏濕淋淋的拎出來,挂在遙遠模糊的天際線上頭,夕陽像是厚重粘稠的橙紅顏料潑在沉默疲憊的馬匹上,每個人的肩頭都仿佛擔不起這沉甸甸的紅光。

崔季明看着後頭商隊的随軍商人已經累的想要支起帳篷休息,連忙加快腳步,她的靴子裏也滿是沙子,不但磨腳更使得腳步沉甸,她抱着頭盔,往商隊前部依然身姿筆直的軍隊那裏去。

“阿公,這水不知道能不能喝,我已經過濾過了。”崔季明走向站在馬邊看向遠處的賀拔慶元。賀拔慶元平日飽經風霜的面容沒有太大改變,只是胡須顯得髒兮兮的,他看見崔季明點了點頭:“別人不熟悉這過濾的法子,我還不敢叫他們去。拿來我嘗嘗?”

後頭軍隊穿着輕甲,沉默的目視前方,沒有命令決不東張西望,和後頭散漫的商隊實在是對比明顯。賀拔慶元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這水不行。雖然沒有渾濁,可太不新鮮,就算是馬喝了也受不得。”

崔季明也大概明白,這水在湖裏綠的可怕,縱然是過濾卻沒有殺菌,這麽大一個隊伍喝水,總不能全都點火煮沸了再喝。車隊中幾輛專門裝水的車子已經沒水了,他們不能留在這裏過夜,必須要往前加快速度走到下一個城鎮。

拿着地圖的向導趕緊上前,在沙地上攤開地圖,拎着燈籠在羊皮地圖上投下一層金色的光暈,手指着光暈說道:“賀拔将軍,咱們離石城鎮少說還有八十裏,今日怕是天黑前走不到了,倒是前頭有個原先的舊村,可惜村裏頭唯一一口井也在十幾年前幹涸,裏頭的村民已經撤退了。”

“還有些樹木麽?”

“當年還是有樹,怕是如今只有枯死的胡楊了。”那向導愁眉苦臉的答道。

這個狀況,的确是超乎賀拔慶元的想象,作為這支包含着商人、僧人和軍人的龐大隊伍的指揮,他沒有想到隴右道這一大片疆土,這幾年已經因為東突厥不斷的入侵騷擾以及猖獗的馬賊沙盜變的不成樣子。

曾經在地圖上标注過的館驿、綠洲和小鎮,沿途過來大多數都成了殘垣斷壁,沿路可以休息的地方越來越少,使得行在路上沒有補給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命那些商人奴仆不得休息,立刻起身。找一輛儲水車,前去湖邊取一車的湖水。先用着這些,咱們到村落那裏再去慢慢過濾燒開湖水,勉強夠大家一夜喝的。”賀拔慶元沉聲道。

賀拔慶元的副官道:“将軍,縱然是那村落有枯樹可以點火燒水,可明日起來出發時,隊伍裏就沒有一點水了。明日還要半天行程才能到石城鎮,将士們可以強忍口渴,僧人們也都性情隐忍,可那些商隊的人恐怕又要——”

“半天不喝水死不了!”賀拔慶元皺緊眉頭顯得有些煩躁:“也不過是怕他們怨言連天拖慢行程,今日他們看了湖不肯走,咱們也不能就讓他們喝這些水,全都死在路上。到了村落,也給他們燒水了,堵住他們的嘴,讓他們知道明日不走就是活活渴死,保準他們走的比誰都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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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怪軍中這些人煩躁,往日裏都是軍隊前行,只要有命令便能服從。這回帶上了商人,他們真的是事兒多嘴雜,好幾個脾氣暴躁的營主既難忍他們的指指點點,又受不了他們的散漫無度,氣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甩下這商隊。

賀拔慶元畢竟是一軍之主,浸淫官場多年,還算是有些活絡手段,從中來協調些。

殷邛塞上這麽多商隊和僧人,其目的跟所謂的“與波斯深化經濟文化多邊戰略合作”沒關系,他是想籠絡住隴右道這僅剩的一條下部絲綢之路沿途的小國。

這些小國由于西域行路的時斷時續,跟大邺聯系的愈發少,不但是大邺內胡商人數直線下降,王公貴族能見到的西域特産越來越少,這些周邊小國的貴族更是多少年沒有得到新時的綢緞茶葉了。跟東突厥打了百年了,他們早就習慣,但從大邺來的源源不斷的財富卻不是什麽時候都有的。

這些被朝中大臣瞧不上眼的綢緞瓷器竟成為了籠絡小國的最佳手段之一。更何況早些年大邺一大筆的收入,還是依靠着來往不絕的胡商帶來的財富與商業賦稅,窮的兩眼冒綠光的殷邛自然想疏通這條商路。

另一個手段便是佛法。高祖時期,派遣僧人從沙洲一路往樓蘭、龜茲、據史德到了安國,也就是所謂的波斯。僧人住持的精妙佛法引得衆小國國主虔誠瘋狂的追随,從那之後整個西域對于大邺而來的僧人與佛經歡迎異常,在這樣的态度下,高祖用迂回的手腕使得隴右道一片小國成為了大邺的附屬,又再利用商隊給他們帶去財富與技術,将大邺的版圖擴展到了最大。

不過東突厥多次掠奪波斯而獲得大量財富,逐漸壯大,開始用鐵蹄踏過隴右道這些富得流油且安逸懈怠的小國,這才破壞了從高祖時期建立的雙贏政策。

另外這些商人敢如此叫嚣的原因,便是大邺沒有将經商貶為下等的說法。

這些在崔季明看來有些匪夷所思,因為重農輕商幾乎是中原大地幾千年來的思想。秦朝曾将一大批商人及祖輩為商人的後代,統一發配戍邊;漢朝立國時,高祖“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縱然是大邺之前的魏晉南北時期,仍然有根深蒂固的“禁工商不得乘馬”“必不可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座而食”的思想。

大邺也并非不歧視商人,只是受歧視的程度堪稱是自秦統一天下來最低的。

高祖立國時,在立法中删除所有對于商人苛責的律條,雖未有大張旗鼓的宣揚平視商人的想法,但當人們想要刁難商人時,卻發現律法文件中,甚至找不出一句前朝通行的“視商販與仆役、倡優、賤民同列”的說辭。

後來顯宗诏令:“榜商稅澤例于務民,不得擅改更增損及創收。”嚴禁官吏勒索、刁難商賈,不得随意滞留商人、乞取財物。

這些律法與诏令都是緩慢而默不作聲的修改,不注意到的時候仿佛不存在,唯有觸及商賈利益時才會如幽靈般出現在律法中,成為了那些小商小販的護身符。

再加上高祖與顯宗時期的國相與大儒,都表示出尊重言利,四民皆本的言論來。這是由于國子監諸多儒家流派的争論而誕生的,還是高祖授意,令受人尊重門徒遍天下的大儒替他發聲,已經不得而知。

縱然到了殷邛時期,新思潮過去,不少儒者又認為功利主義使得國之根本撼動,但由于殷邛得了商賈行業更高賦稅也不會有苛政惡名的甜頭,再加上大邺由于農人生産力依然很低,種地還是需要家中大量的人員,并沒有太多民衆投入到行商來,擔憂的“國之根本撼動”也并沒有發生。

崔季明也感慨,大邺如今許多方方面面,都跟崔季明想象中的隋唐時代不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地方,但這些仿佛都是因為高祖立國時期默不作聲的引導,而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副官已經到隊伍後頭喝令坐在地上搭建帳篷的商人起身,崔季明也往後走一點去找自己的金龍魚。金龍魚長結實了一點,可是一路行來灰頭土臉,哪裏看得出閃耀的皮毛和優良的血統。

言玉正站在一邊給它喂豆子,轉過頭來看到崔季明笑了一下:“怎麽這麽愁眉苦臉的,讓國公爺去憂心吧,怎麽都不需要你心裏裝這麽多事情。”

“唉,沒想到這一路來如此不順利,幸好是人多,一路上遇到那麽多幫馬賊,沒有一個敢動手的。”崔季明嘆氣道。言玉用水囊裏剩的不多的水沾濕了帕子,遞給崔季明讓她擦一擦臉。

“這才從長安走出來不到一個月啊,你就給曬成了這個樣子。”言玉看着她潤濕了那皴裂曬黑的臉頰,有些不忍,從馬鞍邊的行囊裏掏出一個瓷盒來。

崔季明認得出那是舒窈非要塞上的潤膏。

“省得了,我要用這個,旁人看見還不知道怎麽笑話我呢。好不容易在隊裏頭,沒人說我這個五姓公子哥了。”崔季明甩了甩手。

言玉只好收了起來。的确是崔季明雖然連入伍的年紀都沒到,還是穿着輕甲将自己當作隊伍中的一個兵,除了夜晚在荒野上支起簡陋帳篷的時候,她只跟言玉住在一起,其他時候再沒有喊過苦累。

而賀拔慶元也經常使喚她跑前跑去,崔季明恭敬把事情都辦好了,衆人對他也無話可說。再說這支隊伍裏,除了從長安帶走的小部分羽林,大部分都是涼州大營的中軍騎兵,和崔季明都很熟悉。

“崔家三郎,東西我都要過來了,您嘗一點吧!”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後頭商隊的方向踉踉跄跄跑來,手裏頭捏着用油紙包好的牛肉幹,頗為殷勤的遞了過來。來人正是右眼上蒙着一塊軟巾的俱泰,他穿着粗布衣裳,黃黑相間的頭發髒兮兮的耷拉在額前。

崔季明接過來拿牛肉幹,香味引得吃了一個月粗糧餅子的她直咽口水,卻還是郁悶的遞還過去了:“我吃不了,這玩意兒太幹了,吃了就想喝水,現在哪有水讓我喝。”

俱泰只好又遞給言玉,言玉面無表情:“不用給我,我也不吃。”他一直以來就對俱泰沒什麽好臉色。

也不是崔季明非要把俱泰放到身邊來的,本來殷邛讓宮裏人把俱泰扔出來是給王晉輔的。

可他是個顏控,身邊跟了一個瞎眼帶疤的侏儒,他連飯都吃不下,特別不要臉的說要把“恩人”還給崔三郎,崔季明看着俱泰走路慢又騎不了馬,也不好留在身邊,便讓他去做看水車的奴工。

可這個隊伍裏放飯是分撥的,将士這邊吃一鍋飯,僧人們吃一鍋飯。

奴仆那裏自然也有幹糧的定量,俱泰遭到各邊嫌棄,眼見着就要混不上一口飯吃,崔季明只好叫他跟着她來吃飯。

到了飯點和休息的時候,俱泰就屁颠屁颠跑過來,他後來跟商隊那幫人關系好了,經常讨一些商隊那裏帶的奶酪、肉幹或着幹果脯給崔季明解解饞。

這一支隊伍從長安出發的時候還旌旗飄飄,威武軒昂,到了這兒已經有氣無力了。

崔季明看着商隊的奴仆們已經被轟起來了,裝湖水的儲水車也回來了,連忙上馬,将牛肉幹拿過來:“嚼不動我就嘬個味兒,你趕緊回去吧。”

俱泰笑了笑,臉上露出的疤痕跟着扭曲了一下,小跑回去了。

隊伍緩緩移動起來,前頭領隊的軍士逐漸加快馬匹的速度,眼見着疲憊的駱駝拖了後腿,隊伍斷成一截一截的了,東邊已經深藍的地平線那裏,忽然出現了馬匹踏過的陣陣煙塵,空曠的戈壁上,慘叫與呼救的聲音依稀傳來。

賀拔慶元立刻回頭,遠處群星已經閃光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隊有馬有駱駝的人影,仿佛是連滾帶爬,夾雜着慘叫而來。

“結隊!立陣!左三至七隊,後退包圍!”賀拔慶元高聲道,他身後的旗兵立刻揮旗號,黑色輕甲的軍隊立刻分開隊形,僧人與商隊原地不動,立刻抱團,成行的騎兵團團圍住他們,馬頭長槍向外,将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與駱駝保護住,目光緊盯着那遠處越靠越近的人馬!

沒有號角聲,唯有馬匹嘶嘶鳴叫,賀拔慶元在前,身後騎兵嚴陣以待,崔季明策馬上前幾分,靠在賀拔慶元的副官身後,對言玉打了一個手勢,要他進入結陣內安全的區域。

前頭一臉驚恐跑過來的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商隊,後頭澤是一片排開的馬賊!

那商隊中的駱駝因為跑不快,被一刀砍斷了後腿,哀嚎一聲跪倒在地,後頭的馬賊手持火把看不清面目,手中是寬刃的長刀,他們很快追上那些從馬上或駱駝上墜下來的奴仆,擡手一刀便是劈開對方天靈蓋,半邊腦袋飛出去,血噴湧而出!

後頭緊接上來的馬賊挑起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奴仆,大刀開膛破肚,崔季明眼見着那孩子腸子流了一地,轉臉有些不忍再看。

西域這些馬賊生性殘忍,殺人本也就沒什麽章法,沙地上一路滿是觸目驚心的屍體。

馬賊來的速度極快,奈何商隊前頭十幾人已經沖到了賀拔慶元面前,他們似乎原本以為這裏是突厥軍隊,張口便是突厥語,滿頭大汗叽裏呱啦一陣喊,才看見大邺的軍旗,連忙滾到賀拔慶元馬前,也不管後頭的将士已經将長槍對準他,開口便是極為不标準的邺語:“求将軍,官老爺救一命——救一命!”

這幫人當中,說話的是個向導,這個商隊為首的澤是一個騎馬綢緞藍袍帶纏頭冠的年輕商人,身上帶着血,身上挂着兩個紅衣裳的豔妓,倒是臨死了也不肯放下。

賀拔慶元也沒有動手,只是往那沖過來的馬賊看去,輕輕擡手,全軍将士擡起了長槍,側面弓兵架起了強弓,齊刷刷的弓弦繃緊的聲音刺着耳膜。

那幫馬賊才看見沙地中一片黑甲的軍士,面色大驚,不知道誰用不知名的小國語言喊了一句,馬賊們連忙停住馬蹄,僵在原地隐隐往後退去。

商隊的向導和商人連忙滾到軍士馬前頭,就差抱着賀拔慶元的大腿喊爺爺了。

賀拔慶元瞥了那商隊的十幾個人一眼,沒再做聲,他動手一是因為那馬賊沖到面前來了,二澤是因為看不慣那馬賊不論老小殺人的手段。

顯然對方馬賊也看出來了賀拔慶元的殺意,轉頭策馬就跑,跑的比剛剛被他們追殺的人仰馬翻的商隊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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