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怎麽了?”崔季明以為是他不讓看,下巴貼在他肩膀上說道:“你就當我是個郎中,別管那麽多,我怕你傷得厲害。”

言玉聲音低啞:“不要緊……我沒事,你不要亂動,否則會碰到傷處的。”

她只好不動,這才覺得姿勢別扭。

言玉比她高一截,他的下巴貼在她額頭上,那微微敞開的胸口也傳來滾燙的溫度,崔季明有些無所适從,又覺得自己矯情。

她才多大,言玉整天都說她是個熊孩子。

言玉的手也滾燙,順着她肩頭,按在她低頭露出的修長後頸上,聲音低微:“三娘,我是什麽都不剩下了……”

“嗯?你說啥?”崔季明沒太聽清,她想擡擡頭,言玉卻按着她的脖頸,不許她擡起頭來。

“不過我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如今也還好。”言玉側臉,與她的臉頰貼的更近:“這傷是我大意天真,還真以為他是念舊,不過也該受得。”

崔季明從他口中聽出幾分落寞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來擁住他的背:“你可以跟我說的,到底怎麽了?”

言玉沒有回答她,轉了話頭說道:“這治傷也容易,你給我捂一捂,我就好了。”

“哎?”崔季明拿手放在他中衣外,頓覺得自己有點蠢,歪頭問道:“這樣麽?你這胡扯的太沒有水平了吧!”

言玉笑了,捉住她的手,放進衣領裏,按着她略顯粗糙的掌心,貼在他胸膛的淤青上。

她的手貼在他溫熱的胸口上,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衣領蹭在她腕處,崔季明有些驚愕,微微動了動手指,引得言玉貼在她耳邊幾聲吃痛的呻|吟,連忙僵着手指不肯亂動。

“我這糙手要是能管用,就可以到觀裏做活菩薩了。”崔季明竟然覺得有些畏懼掌心下他的熱度和心跳,還有這顯得比往日親密更多的距離,只得貧嘴道。

言玉微微笑起來,貼得太近,笑聲像是胸膛裏傳來的轟轟悶雷:“很有用,你的手很有用。雖然不像女子,但所謂的溫柔之美都是外人定下的标準,誰說女子不能像你這樣,我很喜歡,這就是本來的你。”

崔季明忽然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言玉你可真是個撩妹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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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玉卻沒有再說話了,他就這麽靜靜坐着,心在燒着,身子像是火上滾燙幹涸的茶壺,眼底卻濕潤的如同蒙着涼霧,瞳孔在夜裏亮的發光,他無數想法交織在她掌心接觸的地方,粗糙的繭摩挲出了他心裏的痛癢。

他張了張嘴想說出什麽來,卻覺得連呼出的氣息都不對勁,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他觸碰到邊界的危險,言玉只好緊緊閉住嘴,手扶在她單薄卻如同安靜的肩上,垂眼将這一刻刻在心裏。

崔季明卻在思索一個很嚴峻的問題:

這到底算誰占誰便宜?

**

皇子們都已經在幾天前入住了東宮,如今理所應當的如今被分到一塊兒坐着玩樂。胥已經被送回了東宮裏的寝殿,這會兒五個少年坐在側殿內,竟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兩波。

一撥是澤、修、柘城和嘉樹,另一邊是持續低氣壓的兆。

柘城本來應該跟兆在一起玩,可這麽久他跟兆相處的完全算不上好,嘉樹又跟修玩鬧在一起顯得很熱鬧,他也有些羨慕,自然靠了過去。

孤單一人的兆顯得更低氣壓了。

不言不語的面容上,甚至顯示出一分厭惡和失望來。

他雖然之前騎射表現得很好,五官狹長,黑瘦模樣,個子也比較矮,臭着臉坐在一邊。澤去邀請他一起過去下棋,兆卻似笑非笑道:“何必要我過去擾你們歡樂,太子殿下倒是習慣将表面功夫做足了,好一副弟恭兄親的好樣子!”

澤氣了:“你不來就在這裏坐着吧!何必非要嘲諷別人,從小你就這樣非要別人都不快活你才高興!誰管你,就在這兒坐着吧你!”

兆向來不穿鮮豔的顏色,如今縱然是中秋的好日子也是玄衣,手裏頭捏着書卷,看着一旁玩樂的四個兄弟,冷笑:“我哪裏是嘲諷,只不過實話實說而已,還真當都是親密無間的自家兄弟了。”

都是在大興宮裏長大的,澤小時候沒少跟兆接觸,以前兆雖然永遠一張不高興的臭臉,可卻還沒有這麽渾身帶刺。在說話夾槍帶棒方面,他倒是最像父皇。

“太子殿下心裏頭明明就擔憂我們這些弟兄入東宮分你的權,還不得不做出寬容祥和的樣子來,真是有趣。這兩位從三清殿裏出來的'兄弟'更是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三清殿裏一起長大的那些皇子們更親近,還是這剛認識沒兩個月的'嫡兄'更熟悉,竟然中秋沒個人回三清殿探望那些還沒出來的小皇子們。”兆探開折頁書,低頭笑着說道。

澤也不過是臉色一白,柘城和嘉樹卻搖搖欲墜。

他們這才想起來。

不是他們二人心虛,确實是個半大孩子,出了宮日子好起來了,總覺得還要應對三清殿外這些弟兄,還要努力讨好各自的新母親,一個個哪裏還記得三清殿裏的小兄弟。

“哦,倒是了。”兆看着嘉樹漲紅的臉笑道:“那些三清殿裏的皇子有什麽用呢,對你們來說都是廢物,哪裏比得上讨好太子殿下。這都是人趨利心理,也就沒什麽,可都裝做親密無間的樣子,就太惡心了。”

嘉樹簡直要無地自容了,他根本找不到可以給自己辯解的理由,半天才快哭出來般道:“是我不好,我、我忘了!”別說中秋,他們現在過得怎麽樣他都不知道。那時候他還說不會忘了大家的!他怎麽可以這麽沒良心——

他說罷就狠狠擦了擦眼睛,小跑着出了宮殿。

澤剛要開口喊他,就看着嘉樹又跑了進來,拿起桌案上兩盤沒人吃的月餅,拿衣擺包好,柘城連忙跟着照做,二人就這麽兜着月餅,小跑了出去。

三清殿離着舉行宮宴的廣場并不遠,嘉樹簡直愧疚的恨不得打自己。他當初信誓旦旦說過的話都被他抛到腦後,柘城看他個子小小的跑的踉踉跄跄,連忙上去扶着他一點。兩個孩子不顧侍衛的呼聲,往三清殿的方向跑去。

三清殿因為是道家祈福用的宮殿,前頭有一片祭壇和座落神像的宮殿,守着三清殿側門的侍衛當然認識這兩位殿下,想着他們都是三清殿出身,也不算閑雜人等,今日又是中秋,便給放了行。

兩個少年衣擺裏的酥皮月餅被颠的不少碎開,跑過的地方都是一路殘渣,衣擺也沾滿了油花。那些擺放神像的宮殿不點燈,祭壇又空曠的吓人,嘉樹往日裏根本不敢往這邊來,如今為了抄近路,卻踏上祭壇直線跑過去。

他想過大家都在睡着,或許宮人們用完了私藏的米面,他們都餓着肚子。

他卻沒想到三清殿住着皇子們的那間側殿,燈火點點,院內回廊下擺放着明亮火燭,穿着秋季的道袍的被抛棄在這裏的皇子們坐在矮竹凳上,三清殿裏種的青竹陰影翩翩,孩子們托着腮正聽老宮人講故事,手裏拿着月餅果品,一個個聽的入神。

柘城與嘉樹躲在門後不敢過去。

那些火燭都是嶄新的,平時因為三清殿的蠟燭有限,孩子們從來不晚上點燈太久,如今卻看着院內被燭火映的亮堂。

道袍也不是以前破舊的款式,顏色還樸素,但料子卻是厚實的。

他們手裏也拿着不應該出現在三清殿的月餅和新鮮水果。

老宮人說着以前給嘉樹和柘城、胥小時候也講過的連環故事,孩子們聽得入迷,嘉樹也有些入迷,輕輕推開門,傻傻拎着衣擺走進去,站在院子裏。

不知是誰發現了他們二人,歡喜的叫道:“嘉樹哥哥!”

老宮人也連忙回過頭來,無數雙眼睛或歡喜或驚愕的望過來,嘉樹與柘城又羞愧又手足無措,嘉樹走過去,拎着衣擺将那碎了的月餅倒在了陶盆裏,局促的抓着油乎乎的衣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大家都顯得有些震驚,也猛的明白,笑着湧了過來:“嘉樹哥哥給帶了月餅麽?跟我們的不一樣哎——”

“我沒想着大家也有月餅吃,是我忘了……”嘉樹看着幾個比他矮的小皇子如同以前一樣熱情的抓着他衣擺,看着他裁剪精良的皇子窄袖衣袍,眼底酸楚:“我還說着,到時候一定求皇後娘娘把大家都接出來的。結果我什麽都忘了。”

幾個老宮人照顧這些孩子已經很多年,看着嘉樹長高些,打扮的也精致華美,知道他沒有受苦,懸了許久的心裏也放下來,伸手摸了摸嘉樹和柘城的腦袋:“你也不用想着求皇後娘娘,若是能讓大家都出來,怎麽至于等到今天。”

柘城走過去抱起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子,颠了颠他問道:“是阿耶送來的月餅麽?他往年可都沒這麽關心我們啊。”

老宮人裏頭照顧他們最久的,便是早年帶柘城與胥的岑婆,後來三清殿裏的孩子多起來,宮人們也才多起來,她們大多數罪奴或地位低微的奴仆。岑婆聽着柘城的話心裏卻是複雜。柘城一向是最怨恨皇帝,私下連聖人也不叫,只喊殷邛叫做“皇帝”,這會兒卻叫上了阿耶。而語句卻還說着是“我們”,好歹還是将他自己劃分在三清殿這幫皇子的範圍內啊。

岑婆揉了揉柘城的腦袋,只道:“是胥叫人送來的,有些吃食果品、還有些舊書給孩子們學習用。似乎也有些薛妃娘娘的意思,虧了薛妃娘娘的打點,多年沒來的新衣裳送到了,外頭婆子給做飯也盡心盡力了許多,還有些細碳送來,讓我們備着給過冬用。”

往年三清殿裏的冬天都太折磨人,就連殷胥腳上還有凍瘡留下的疤痕。

柘城有些吃驚:“這離着過冬還有那麽久——”

岑婆笑了:“或許別人不知道,在薛妃娘娘還是皇後的時候,我是她手邊的奴婢,也明白幾分她的意思。三清殿管的太嚴,她連精貴的細碳都能送來,沒少使手段,恐怕她也是怕了等到了冬天,時來運轉,她沒有今日的盛寵,也做不來這樣的事情了。”

柘城有些吃驚:“岑婆你可能不知道,現在阿耶跟薛妃娘娘可好了,連帶着胥也都風頭挺盛。不過他不愛說話又低調,倒也沒有表現出得瑟來。”

岑婆垂眼道:“我跟了薛妃娘娘那麽多年,是她從王府裏帶出來的奴,怎麽會不知道她的想法。倒是聽說胥也腦袋清醒了?”

岑婆雖然因為三清殿的條件不好,看起來顯老,不過縱然這樣也就是跟薛妃差不多的三十來歲,已經被人叫做婆子了。柘城點頭道:“嗯,不過我感覺也不是很吃驚,他現在也說話,條理清晰的很,不過好像以前也只是不開口,像是一直看着我們并不癡傻。而且因為從馬上摔下來而轉好之後,我才發現他識字比我們都多,看過好多書——”

“是麽?他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在薛妃娘娘膝下也有不少風險,我倒希望他癡傻不言。”岑婆嘆了一口氣,她伸手将桌子上的橘子掰開遞給柘城,低聲道:“他倒是不肯回來看一眼。”

柘城看着嘉樹正跟他們玩鬧成一團,将橘子瓣扔進嘴裏,吃的滿嘴甜汁:“胥送來了東西,人怎麽沒來?”

“我也問了送東西來的黃門,九殿下确實是不願意來,他似乎自認幫不了我們太多,也無顏來見。他自說是‘送點東西就來登門,好似給了施舍要別人叩恩似的’,其實我們哪裏會想這麽多,就是想見見他而已。”岑婆嘆了一口氣,轉臉道:“我怎麽以前都沒有覺得他心裏裝了這麽多事情,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把身邊人的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了,他才十幾歲啊。”

柘城默然,他自然也能察覺到,這短短幾十天,胥卻好像變的比所有的人都成熟的多,心裏裝滿了未知的思索。

三清殿內倒是因為嘉樹和柘城的到來,熱鬧了幾分,柘城與嘉樹坐在孩子們之間,也聽着那無數遍聽過的連環故事,靜靜地拍着懷裏弟弟們的後背,而使三清殿過上差不多的好日子的殷胥卻沒什麽好日子過。

東宮側殿的寝宮內,殷胥的居室不算很大,耐冬和忍夏都不許住在屋內,垂下來的床帳內,殷胥獨自一人,睡的滿頭大汗。

“你這醉了酒的樣子,哪裏能見人呢~?”調笑的聲音回蕩在他耳邊,殷胥緊閉着雙眼抓着錦被,咬牙滿面通紅。

“阿九,你的臉怎麽這麽紅,你不喜歡我這樣靠着你麽?明明是你主動來親我的。”某人的話語緊緊纏着他的夢境,直到殷胥看着虛光裏某人的臉越靠越近,她的手帶着滾燙的熱度,按在他的頸上,帶着逼迫他屈服的力量,表情卻這麽輕松淺笑,口中吐出使他內心抽緊的話語。

她的手指順着他脖頸滑下去,仿佛留下了灼燒的痕跡,鑽入衣領,愈發胡作非為,引得他幾乎要戰栗。

“放開我,崔子介!你敢!”一片黑暗的寝殿內,睡夢中的殷胥失聲怒道。

“你以為我不敢将你怎樣?!你以為我就不敢動你!再這樣,再這樣胡亂,我叫人把你拖下去,砍了你的腦袋!子介,你放手!”他夢魇的厲害,胡亂的踢着被子,滿身是汗,甩手不小心将床頭的杯子摔砸在地。

這都驚動了隔壁的耐冬,他連忙起身,跑過來拍着九殿下的門:“殿下,您怎的了?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我非要殺了你不可!”屋內還傳來殷胥斷斷續續的聲音與喘息:“你再敢這樣折辱我——”

耐冬聽着心裏頭大驚,叫了幾聲沒反應,連忙推門進去,殷胥緊緊拽着被子面色通紅,似乎被夢餍住了,趕緊伸手去推醒他。

耐冬狠狠推了好幾下,殷胥喘息着猛然睜開眼來,似乎神志還不清楚,耐冬端來了冷茶,遞過去扶着殷胥的肩膀:“殿下可是做了噩夢?怎麽喊的這麽大聲——”

殷胥久久不得平複,漲紅着臉喘息着,半天才将目光轉到他臉上:“我……做夢了?”

他竟然做了這種夢!夢裏頭全是某人狠狠壓過來的胡作非為,真實到讓他戰栗。

殷胥拂開他遞茶的手,往日面無表情的面上顯得相當崩潰,重重的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臉,聲音悶悶的傳來:“我一定是瘋了……”

陰魂不散!

殷胥心裏甚至狠狠地發誓,以後再也不要見崔季明,跟她扯上半分關系!

“殿下,夢都是反的。不論有什麽壞事兒,現實都會反過來,您別擔心。”耐冬難得看着殷胥表現得像個少年,連忙安慰道。

反的?那豈不是他在上邊——

耐冬卻看着殷胥猛然掀開被子,黑着一張臉狠狠道:“反着也不行!”

不論如何,崔季明都不許再出現在他夢裏!

而此刻夢中胡作非為的主角,也已經随着賀拔慶元回到了勳國公府,第二日便是要離開長安,崔季明正檢查着行囊,言玉用了些簡單的藥已經睡下了。

殷胥說着再也不要見她,卻沒有想到,崔季明這一去,卻讓他悔的想把這話咬碎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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