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1)
“修!”課上的先生可不會尊稱什麽殿下,書冊子一摔:“你這是演什麽給衆人看呢?!”
修狼狽不堪的從地上爬起來,氣呼呼的瞪着殷胥,跪坐回墊子上:“回先生的話,我腳抽筋了,剛剛在拔筋呢!”
“……若是沒拔好,要不要我給幫個忙啊。”何元白捏了捏拳頭。
修縮了一下脖子:“已經好了。先生請繼續吧。”
這何元白也是極有意思,他都快四十了,也沒有成婚,是從洛陽國子監調來的先生,雖說名頭上也算得上一個當世大儒,可他卻是個早年随軍打過仗、做過游俠劍客的非同人物。與崔南邦一手侬情豔詩一樣出名的,他寫了不少邊塞詩歌,氣度豪邁,從詩裏也能體會出他那種骨子裏的英雄豪俠氣概來,這麽個性子的儒士來教書,最期待的便是修了。
可見了人,他才發現,這何元白五官周正,眉眼深邃,颌下蓄須,樣貌真有些游俠氣質,只是……怎麽如此濃縮。
一張好面相,好氣質,好才華,就是矮了點。
如同看到男神一只鞋裏掉出兩個增高鞋墊,修滿心的向往也跟着縮水了。
他性情随意,講起如此枯燥無趣的大經,也算是生動有趣。
不過再怎麽生動有趣的講課,那也是講課,一個班裏不到二十個人,每天仔細聽的也不過一只手的數。
何元白的游俠經歷只會在教訓這些搗亂課堂紀律的少年們時表現出來,短腿一步劃出去就如同燕子掠波,一拳打在頭上便如同昊陽震宇,你明明看得見卻就是躲不開。點墨院各家嫡子都在一次體會到見縫插針般的拳頭的恐懼。
在這個全民追詩人如同瘋狂追星的年代,何元白課上往世家少年頭上教育幾下,在外人眼裏,就像是給他們推送百年內力,一個個恨不得把兒子的腦袋摁在他手底下,讓他敲個夠,這其中就包括殷邛。
其他那些世家少年,本來還有點火氣,看着皇子殿下也沒人管,照樣被砸的哎呦亂叫,也心裏平衡了。
何元白講完最後一個字兒,他自個兒也跟油鍋裏炸完撈出來一樣松了口氣,整個人肩都塌下去又矮了半分。修卻第一個站起來,其他少年都在敲自個兒跪麻的腿,他已經沖到了胥的面前。
“你、你有意思麽?回我一句呗!你課上說一句話能死麽?沒說話不也就在那兒發呆麽!”修叉着腰,站在殷胥桌子前頭。
其他幾個少年看着薛妃與皇後這兩位宮中鬥得火光帶閃電的娘娘們膝下的皇子吵架,頓時腿也不麻了,連被吵醒的鄭翼也都不揉眼睛,一個個憋着興奮勁兒,大氣不敢出的往那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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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擡了擡眼:“回你什麽?”
“那紙團,你沒看見啊!”
殷胥從桌案底下拿出來那紙團,修立刻道:“就是這個——我都看你讀了。”
“何先生,修剛剛給我……”殷胥面無表情的做着告老師這種天理不容的行為,修氣的連忙去堵他的嘴。
“你可行了吧!你怎麽這麽煩人,我以後再不跟你玩了。”修狠狠放下手。
殷胥心裏笑了。
也不是他愛逗修,實在是因為修心性單純,一點就炸,但卻還不記仇。這句‘以後再不跟你玩了’的話,光在弘文館殷胥就聽了十次八次了,也沒看他哪次忍得住三天。
前世也是,他縱然比如今更沉默,修能圍着他叽叽喳喳自導自演玩幾個時辰。
“我也去。”殷胥起身收拾桌案上的東西。
“去哪兒?去看那女先生?”修立刻不生氣了,興奮的都快在原地蹦噠起來了:“我早上還拉着了澤哥哥,有你們幾個陪着我,挨罵不會就只罵我一個了!哎呀你竟然會去,我以為你肯定不願意呢!”
瞧他那個興奮勁兒。
殷胥瞥了修這個一口飯咽下去哐當到底兒的直腸子,暗自嘆了一口氣。
“走走走,咱快去吃飯,趁着下午休息這一小會兒。”修拽着殷胥就往外沖了出去。
另一邊的澤,正在廊下等着修過來找他。
他縱然表情明顯的不想跟別人說話,但畢竟太子身份,幾乎就是如今弘文館兩個班的主心骨,多少世家子都會有意無意來與他搞好關系,澤又實在不擅長拒絕,這幾個月的日子過的很是被動。
這種被動不單體現在學業上,也體現在方方面面。
林皇後那一句“親自來教”後,确實跟修說了不少掏心窩的話。可修卻未必肯跟母親有如此深的交流,他從小學業上是殷邛來指導,雖然一次次活在殷邛的陰影下,可他還是在擡頭仰望着,以至于連殷邛內心瞧不起林皇後的心境,他也學了個七八分。
澤自然不會說,但他依然覺得母親是個不懂道理、不知世間為人之道的女人。從母親的家世到她行事的風格,澤沒有一點心服口服的。
可若是以前也就罷了,母親如今表現出了幾分對父皇的絕望,之前說的那番話……在澤內心裏頭引起了軒然大波,他表現的尤為搖擺不定起來。
母親說的父皇對他的态度,其實算得上一針見血,本來就得不到父皇肯定的澤,越來越覺得殷邛其實不過是在逼迫澤依靠着他。澤心裏頭對于殷邛的僅剩的那點小崇拜,被沖的如同海砂一般散了。
而另一面又是對于母親所說的那些道理的不相信,他活了這麽大,都在努力找一個方向,然後埋頭前進,如今這個方向突然不見了。
他并不是每天都來鴻蒙院上課,偶爾也有太子少傅,太子少師或者是朝堂上其他重臣,會跟他特別輔導一些政事,再加上偶爾旁聽幾次朝政、入萬春殿書房內接受殷邛的教育,他比其他人忙的多,接受的東西也多。
接受的東西越多,他就是越迷茫。
每個人都帶着各自的利益而來,有個各自的立場,講的東西單聽過來都很正确,揉在一起卻互相矛盾。澤本來想問殷邛,卻因為上次一篇跟林詢謙有關的策論引來這等變故,他對于殷邛,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問多了暴露了他的無知,更引的殷邛的惱怒。
他如今就在這麽一個如此尴尬的位置上。
崔夜用希望他行事更溫和,善聽多聽,認真思考,避免殷邛當年上位時期太過雷厲風行的種種動蕩,能将大邺平穩的過渡下去,無為而治,百姓安居,方能長久。殷邛當年登基,第一個拿的便是崔翕,崔夜用如此的建議,無法不聯想跟他自家的利益攸關。
兵部尚書尤朝澤希望他重視戰況,關注邊關動态,加大軍備的開支,如今大邺自中宗以後連連邊關失利,版圖一縮再縮,若不對外強硬,主動出擊突厥,很有可能讓高祖、顯宗打下的江山淪落突厥鐵蹄。可殷邛如今不斷裁軍,財政支绌,也是為了維持開支,迫不得已,尤朝的想法縱然正确,可支撐不住軍費的巨大開支,也是極為現實的問題。
中書舍人中的邵溫書卻提出了改制科考制度,廣招寒門人才,能給朝廷提供更多其他階級的官員來源,削減世家實力,更加集中皇權。這一點倒是非常符合殷邛的想法,可邵溫書提出的做法卻太激進了些,殷邛與世家摩擦了十幾年,才如今在朝堂上大幅削減了五姓的官員數量,邵溫書想要動晉升為官這條路子,如今世家怎麽會輕易放手。
各自都說着各自的抱負,符合着他們自己的利益,澤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或許這時候應該有個人出現,來指點他一番,可這個人該是誰,該出現在哪裏,澤自己也不清楚。
他在鴻蒙院外頭的廊下這麽思考着的時候,卻看着修直蹦噠的拖着面無表情的殷胥過來了,後頭還跟着嘉樹和柘城,他愣了愣:“你們都去?”
“對啊!我把他們都拉過來啦!”修滿面興奮:“我還叫了兆!”
“你叫他做什麽!”澤皺了皺眉頭:“你上次不是跟他吵過一架麽?”
“吵架而已嘛,你說要是今天我們都挨了罰,單留他一個好過,我心裏更不爽呢。”他的理由有點可笑。
“原來是想再多加我一個墊背的,那我倒是應該不去,等你們都溜了,再過去找先生報告此事了?”兆背着手站在不遠處,他腳步也很輕,如今似笑非笑突然開口,将修吓了一跳。
不過兆縱然嘴上說的不好聽,卻還是過來了。
殷胥掠過一圈人,心裏頭卻想:能将這六個人全叫過來湊齊的,也就只有修了吧。
之前還覺不出來,自從他們一同住在了東宮,唯有修整天不務正業,自來熟又厚臉皮,每天到各個側殿去串門,從這裏借一本書,從那裏順走一些點心。他最耐不住一個人,四處撺掇,進了東宮倒讓人覺得過的最快活的是修。
六個兄弟湊齊了,竟然都是因為修一句随意的想看看女先生,大邺如今的六位養在中宮的皇子殿下,如今正從弘文館的後門溜出去,去到一牆之隔卻大了好幾倍的國子監。一個個貼着牆根走,如同做賊一樣悄無聲息,等到走入了國子監,兆率先直起身子來,看着修做賊心虛的都差點趴在地上,伸手拽了他衣領一把,嫌棄道:“你越這樣越顯眼!”
修扁嘴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我倒是沒有你做賊有經驗。”
兆讓這句話一噎,他生的本就看起來更顯的有些陰郁暴躁,轉過臉去看起來像是很不爽。修也不大在意,拽着他往前走了一把:“快快,咱們這邊是律學,律學的先生都特吓人。”
兆沒有說話,但是往前走了幾步,修拽了他一把,他那種渾不在意的厚臉皮與粗神經,反倒将兆面上那點煞氣轉瞬沖的幾不可見,仿佛兆也是在怕他擺出來的臉色,使得修不再理他。
“我以前爬牆過來的時候,老看着他們板着黑臉在那裏訓人——”修這話引來周圍皇子一陣斜眼。
看來他還真沒少逃課亂跑啊。
修縮了脖子嘿嘿一笑,一群少年,也就嘉樹個子小顯眼了些,他們離開了律學這邊的院落,便昂首挺胸光明磊落的往太學的方向走。太學、國子學、四門學這三科講習儒家經典的學科占據了整個國子監的半壁江山,學生人數也是最多,三科加起來将近兩千人,常住國子監內的宿舍,入學年紀一般是在十四至十九歲,所以這幫皇子們也沒有看起來太過紮眼。
務本坊本就是靠着大興宮最近的一個大坊,夜間從宮內望去,務本坊燈火相連,延袤十裏,其中又有射圃、倉庫、食堂與贖樓,連着十科的千百學生以及西域而來的留學生,又有科考的殿試,這個坊在顯宗年間擴充了一倍大小,将旁邊的崇義坊合并,才有如今規模。
殷胥前世時,由于後期朝政混亂,大批官員離職,所以加大了每年科考的人數,來主持殿試的機會也有了許多次,所以對國子監也不算太陌生。
今日蕭煙清是有制講,此制講與前朝不同,前朝制講規模宏大,多在祭孔、開年等等禮會時有三千人左右參加,又有贊者傳聲,才能使在場三千多人全部聽清。
而顯宗改革了制講,縮減規模,不限場地,也增加了頻率。
平均每個月都有幾次各名儒的制講,制講先生資格既可以是非國子監內部的名儒,也可以是國子監十科的博士,提前預定場地後,國子監會提前十日左右将制講的時間地點公貼。
前朝參加制講的生員多限定于六學生員,但如同大邺立國後降低了六學生員入學标準,于是八品以下官僚子弟與家中子弟前輩曾畢業于國子監的庶人也可參加。
參加的人數多,可以開設制講的範圍也擴大,于是每到了春秋時節,制講的數量可以達到一個月十場以上,張貼制講信息的公貼板增加到現在并排的三塊,縱然如此,在春季這樣科考剛結束的熱門期,仍然有名師的弟子為了争搶公貼板的位置而發生口角。
但由于大量庶人子弟可以湧入,最熱鬧的竟然成了十科五花八門講解常識或競賽的制講,如半隸屬于十科下的棋院的升段賽事、樂律科的彙報演出、醫藥科的知識問答。十科的生源大多數都是八品以下官員子弟與庶人,并不像太學、國子學等等還要求家中幾品官員,因此他們的制講更有“季度招生”的目的。
一個個也都巴不得弄得有趣些,多吸引些庶人子弟明年報考,于是每到十科年度兩次的招生之前,十科各家都将國子監弄的熱鬧的如同寺廟,醫藥科的就差在國子監門口賣大力丸了。
制講的場地需要自己預約,但各個場地能容納的人數都不同,國子監及丞便在如此頻繁預約制講場地的情況下,立了一條規定。凡是制講開始時,人數不滿場地可容納的一半且結束時人數不足可容納人數的三成者,半年內該位名師不可申請制講。
蕭煙清就是因為忌憚這樣一條規定,心裏頭考慮再三,才預約了最小的只能容納百人的場地。她初入國子監為博士,如今國子學是最頂尖的、太學其次,最後才是四門學,各學對家世要求不同,她正是在中段的太學教授明經,可這幾個月來,過的卻并不是太順風順水。
蕭煙清大抵也了解這個狀況,天下長安、洛陽、建康三監,能容得下她的,也唯有這天子腳下開明的萌芽之地了。不過生員不服、學官擠兌,她倒也能接受,本來在建康她都是淪落到躲到山上開了個小書院只教女娃兒們,如今也差不到哪裏去。
如今離開場只有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了,這個偏殿內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唯有矮桌與軟墊孤零零的擺着,她身邊的書僮奈蓮是個厚嘴唇圓圓眼睛的十來歲小娘子,如今急躁的手指不停的扣着桌子,嘴裏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話:“人都哪兒去了,怎麽還不來呀,怎麽還不來呀。”
蕭煙清手裏的折扇輕輕叩了一下奈蓮的後腦,嘴唇裏吐出兩個字來:“閉嘴。”
這時候從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聲音很有精神的問道:“這裏是蕭先生的制講麽?”
奈蓮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招着手:“是是是,快進來!”
那少年回頭似乎在訓着其他人:“我就說是這兒吧,你們還未必有我熟呢,那制講的公貼我都快背過了呢!”來人,正是修。
他很高興的走進來,身後還跟着幾個少年。
蕭煙清多年夜讀毀了視力,一打眼望過去,就只看的見幾個人影。走近了,等到幾個少年都坐在前排了,她才看清。
一看便知道這些少年必定不是六學的生員,小的才十歲左右,大的也不過十五,衣料金貴,說話神态也不一樣。她又仔細看了看,怔了一下,才發現這些少年,明顯都是兄弟,卻長的太像她記得的某張臉。
殷邛。
十幾年來殷邛還沒與薛菱成婚,只是個閑散王爺時,蕭煙清來長安找阿妹暫住一段時間的時候,與薛菱相識。雖然薛菱那時候極為混賬,混的圈子與她不同,但她們私交不錯,在史論策論方面有過不少相同的見解,也是薛菱的緣故,她見過很多次那時候的殷邛。
如今下頭幾個少年,雖然各有特色,或活潑、或淡漠,或陰郁,或溫和,但一個個都在眉眼上顯示出來了血統的力量。
蕭煙清看了他們好幾眼,他們也在看着她。
剛剛在門外頭還只是覺得一個素白幹淨的人影,走近了才瞧見樣子。
白衣素袍,漿洗的爬滿皺褶,黑發全都攏作頭頂的素髻,中間有一根簡單的木簪。她打扮得很利落,連耳邊也不留幾根碎發,四十歲不到的樣子,眼角明顯有了些皺紋。少年們總期待着才女必定也會是美女,見後顯然有些失望,原來就是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啊……
不過走近了,坐在前排再細瞧,面容濯濯,神色皎然,一雙眼黑白分明的清亮。深秋已重,她等的太久,鼻尖臉頰冷的微微發紅,年紀雖長,她神态卻如同稚子,仿佛天性如此,看起來十分使人親近。
不美,卻令人心靜。
殷胥不知怎麽的,想起長安那位出了名的氣質美人崔舍人來。
奈蓮點了點人數,扁了扁嘴:“先生,這才六個啊……咱們……最少結束時有三成,那就是要三十個人呢,還差二十來個。”
這頭話音未落,卻看着有一大隊人排着隊過來了。蕭煙清這個睜眼瞎還沒看不清為首的是誰,只看到前頭六個少年大驚失色,特別是剛剛探頭探腦的修,幾乎是從地上滾着爬起來,大驚道:“怎麽帶了這麽多人來抓我們了!不至于吧,午後的課業還沒有開才是!”
蕭煙清可勁兒的眯了眯眼,就只看清了前頭一個身材矮小還走路帶風的男人往這邊靠來,身後跟了一大幫子人,她連忙戳了戳奈蓮:“給我點點,這多少個人——”
“将近四十個了,夠了夠了!”奈蓮一臉激動。
來的人正是何元白,他半天也沒捉到幾個殿下,便帶着點墨、鴻蒙兩個院的世家子弟們來聽制講。點墨院他算是政務與學業都插手一點,但鴻蒙院可是他求了半天才允他帶過來的,這幫少年們只要不坐在那死氣沉沉的教室裏,帶他們上哪兒都高興。于是何元白領着兩個院幾十個孩子,如同郊游一樣到國子監來聽制講了。
近十年不見的人站在觸手可及的臺子上,何元白甚至都沒顧得上那幾個被抓個正着驚慌不已的皇子。他看着蕭煙清眯了眯眼睛,又松了一口氣般的睜大眼,坐回原位面無表情,林裏頭也是一驚……
十年不見,她就是這樣的反應?
誰能料到十年前的蕭煙清還只是個假性近視,如今眯了眼瞧了半天也沒看清那個矮冬瓜是誰,便放棄的不再使勁兒眯眼,坐回了原位。
她那雙眼,遠遠望過去是一種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澈,實際上卻是一種對于自己的近視已經絕望了一般的放空。但這種放空,絕大多數時候能忽悠了絕大多數人。
何元白對幾個皇子點頭道:“你們就在這裏坐下吧,一會兒聽完了制講,一起回去繼續下午的課。”
修松了一口氣坐下來,這才發現幾個人當中,連兆剛剛都被何元白的出現吓了一跳,唯有殷胥以一種很有趣的眼神在何元白與蕭煙清之間回看。
修靠到他身邊來:“哎,你就不怕啊。”
殷胥轉過臉來:“怕什麽,哦,大不了挨一頓。”
“啧啧,你就這麽死豬不怕開水燙啊。”修努了努嘴角。
……他死都死過了,還怕被書院裏的先生打兩下啊。殷胥随意點了點頭:“嗯,又打不死我,怕什麽。”
“切——”修被他這口氣的耍帥勁兒驚了一下,又故作不屑的轉過頭去。
蕭煙清沒聽見修的竊竊私語,卻聽到了何元白說的話,才知道這來的都是弘文館的孩子們,面露難色:“今日講解的是《谷梁傳》中一章,可你們大多應該沒有學過吧……”
澤的眼睛亮了亮,他的進度比絕大多數世家少年都要往前,《谷梁傳》作為解說《春秋》的三傳之一,其中講解了大量的君臣關系,有非常濃重的尊王思想,主張天下各有其職,又說明帝王應如何約束自己的行為。這正是澤最想聽的課程——
他剛要開口,卻看着在座絕大多數人都點了點頭,這是鴻蒙院後期的課程,大家都說沒有讀過《谷梁傳》,蕭煙清嘆了一口氣:“那今日你們在此,年歲相差甚遠,有的還尚幼,我也不知該講些什麽合适,你們可有些想聽的內容。”
澤本來就是比較順從,不會拒絕也不會主動的人,如今看到大家都說學過《谷梁傳》只好沉默不言。
何元白也是心裏頭一陣後悔。蕭煙清的公貼在公貼版上被撕了幾次,他只勉強記下了時間地點,卻忘了看制講內容,如今帶一幫半大小子,來聽《谷梁傳》,有些挂不住臉。
她如此平易近人的問起衆人來,大多數女性身上本來就有一種平和溫善、為對方體諒的和睦性格,讓下頭這些從小被先生教育的不敢多嘴擡頭的少年,心裏頭一熱。
當然心裏頭一熱的也就罷了,修卻是腦子一熱。
他越瞧越覺得蕭煙清的氣質與長相毫無關系,忽地開口:“先生不如講講,什麽才算是美人、啊不美、美的标準!”
“你是要問美的學問麽?”蕭煙清偏過頭去。
修作為第一個開口的,看着身邊許多少年投來促狹的目光,也覺得自己犯了蠢,臉上燒起來,幾不可聞的應了一聲。
“啊……美啊。美人的美,美味的美。”蕭煙清展開折扇,手指頭劃過紙扇邊緣,稍作思考,笑着嘩啦一聲收好折扇,在桌案上輕輕一敲:“那今日,咱們就來講美吧。”
下頭的少年俱是有些吃驚,其中也包括了何元白。
太學的博士,制講不說儒家經典,竟然講起了“美”。說好聽了那算是劍走偏鋒,說不好聽的……就是給這幫家世最頂尖的少年們,講這種不務正業的末流東西。
蕭煙清卻悠悠開口。
“咱們說美,說得太多了。這個字在漢人千百年的文化裏,都是用的最多的子之一。樂律、繪畫可以說美,容貌、食物、服飾、房屋,都可以說美。然我曾查遍起源,卻并無此字的明解,何謂美?若我于千年萌芽之地,着皮草獸衣,與我說美字,我必定說的是,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甘,既是最早的美。”
這說法,太直白了些。然蕭煙清卻又從金文之美字,如同帶羊頭裝飾的巫師祭祀講起,講述對于直觀表達“好吃”的感受,如何進化成一種活動,進而轉換成文化、審美。
她娓娓道來,少年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随意的,從史前講起的根源,一個美字,她勾勒起了文化或者說是如今的社會形成的路子,講起了異常漫長的從美學而來的“人化”的過程。
縱然連殷胥也心歲神往,被她的講述方式帶入漫漫長河。
“孟子·告子上言: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自孔孟,美之享受從來都不是要被禁止的,然也并非狂放,時代與社會在要求人們去引導、規範與建構美和享受。此乃“禮”“樂”的誕生,《儀禮》《周禮》《禮記》并非空想的制度,而是從上古殷周就有的祭禮活動的傳承——”蕭煙清閉上眼睛慢慢道。
剛剛是孔孟,這裏是三禮。
她用一個簡簡單單的美字,串通起了整個國子監最高學府主修課程的大中小經的起源與發展。少年們讀書還少,随着她的腳步,如今正邁入先漢尊儒時代,講起如何從禮開始了為了“正”政治之“得失”,君臣、內外關系正在如何演變。
少年們是不明覺厲,何元白卻是撫膺長嘆,仰頭望屋內橫梁,心中震動到了極點。
他心裏頭忽地生出四個字來:高山仰止。
十年。她失去的僅僅是一點年輕的姿态,得到的卻是如今的學才與成就,蕭煙清并非驚世之才,她只善于鑽研,耐住枯燥,沉靜下心做好眼前的事情,專注到極致。這十年她遷往建康過得不太好,卻比前幾十年更專注,今日寥寥幾語,他已知她得到了絕不可與當年相比的成就。
而這十年,他除了在洛陽的國子監收獲了名聲,不斷的寫着辭藻驚豔的豪氣詩歌,多了一群追逐他的詩迷,卻仿佛在學問的領域裏不進反退了。
何元白想了很多很多能見着她以後,用來做談資的話題,還想着如何勸她在國子監發展,不要再回建康那偏僻的小書院了,種種言語,如今卻一口氣都提不上來。
澤很敏感,看到何元白神态不對,立刻轉過頭去,卻看到何元白改抱膝坐地,埋下頭去,肩膀抖動着幾分。
蕭煙清卻講的很投入,她面上挂着淺淺的笑意,說起了由美學誕生的禮,又如何誕生了人性的自覺、講述道德與生命。話題入的深了,卻撿用了許許多多少年們爛熟于心的《論語》中的語句來補充說明。
何元白将頭埋得更低了。
他幾乎不能忍受某種內心的煎熬,猛然起身,縱然失禮他也要離開之時,忽地蕭煙清看清了一個身影要離開,還以為是哪家坐不住的世家學生,連忙道:“哎,別走別走,再有幾句,再有幾句就講完了!我廢話不多——”
何元白的身高,也看起來跟個少年似的,他止住腳步,看着下頭幾十個孩子的目光都投在了他那張羞愧到泛白的臉上,僵在了原地。
“一會兒到時間的時候,他們會來查人數的,多一個也讓我有點面子啊。”蕭煙清雙手合十懇求道:“你就再坐一會兒。”
衆少年又目送着他們那位何先生面色一沉坐回了原地。
蕭煙清果然再講了幾句就戛然而止。制講的時間是一定的,少年們聽的戀戀不舍,那追溯的長河仿佛還流淌在屋脊之上,他們心頭品着那重重洗滌,卻也不得不拜謝蕭先生,準備離開去上午後的課業了。
蕭煙清顯然也講的很快樂,全程沒有喝幾口水,這會兒才戀戀不舍對他們揮手道:“你們趕緊回去吧,剛剛一開始的時候說話的那個人是弘文館的先生麽?可否過來在名簿上簽下名字,畢竟領了這麽多弘文館的生員過來……”
何元白:?!她态度如此疏離——見了他都只稱作是“弘文館的先生”麽?
何元白面如死灰的走到靠近臺子的位置打算接過名簿,卷起寬袖站在臺子邊遞過來的蕭煙清卻腳下一滑,在臺子上沒有站穩,一個趔趄。
“小心!”
“啊——”
蕭煙清一把年紀了,竟然如此不小心,差點翻到臺子下頭去,何元白眼疾手快趕緊接住她,卻不料蕭煙清也沒當年那麽清瘦了,他也不是那個腰好腿好渾身有勁兒的青年,兩個中年男女摔成了一團,都喚了兩聲疼。
她這時候從地上爬起來,扶着腰才看清了眼前跟她差不多高的男人,不可置信道:“何冬瓜?你——你怎麽在長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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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層層疊疊的分院,兆正立在一個偏遠的小湖邊,他随意的坐在一塊湖邊的大石上,百無聊賴的等人,偏着頭才發現身邊另一塊大石頭上竟然被人用石子兒劃出十幾道縱橫,上頭擺着亂七八糟的尖銳石子兒,像是從湖岸邊撿來的。
他仔細看過去,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棋盤。十九道縱橫,上頭的棋子卻因為都是石子兒,根本沒法區分黑白,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下的,他既是不知黑白子,也沒法看得出這棋盤的水平。這裏一牆之隔便是單獨的棋院,棋院生員幾百人,或許有哪個怪胎跑過來休憩時候,擺了這麽一盤棋吧。
院子十分僻靜,兆環視四周也沒有發現旁人,他坐着稍微等了一會兒,便看到院落側邊門那裏,擺來了一個細瘦的人影。
說是擺來的,也真不為過。來者是個沒骨頭一般身姿蕩來蕩去的少年,看着樣子比兆大了兩三歲,眉眼已經長開,手裏拈着半卷書,眼角上翹,眉毛細窄,雖為男子卻形容略顯豔色,骨子裏一股慵懶無謂,就是這股懶勁兒,反倒是說不出矜貴。
就是這麽個人,走近院門口,便在長廊下頭停住了,倚在柱子邊,仿佛連擡眼都覺得累一般抖了抖睫毛,還似在等着兆往他的方向走。
兆卻哼了一聲,背着手起身,原地沒有動:“裴祁,你倒是會讓我好等。”
“殿下這是什麽話。”裴祁說話慢的像是打了個哈欠,他又有吳語的強調,句裏每一個字兒都隔開細細往外吐:“萬娘娘的信兒,裴家已經收着了。太子縱然如今有個太傅崔夜用,拽着個伴讀崔元望,也是沒什麽用。聖人對他的猶疑溫軟的性子早有不滿,薛妃入了宮,皇後也沒有以前的位置。最近叔公自然會在朝堂上多提及一些。”
他慢吞吞的說完了這一段話,才微微睜開眼,往湖邊走過來,秋日藍天盈滿湖,帶着波光在他側臉蕩下一片虛光,裴祁忽地主動往前,伸手去拽住兆攏在衣袖下的手腕。
兆最厭惡旁人觸碰,一張臉有些菜色也強忍着沒有甩開。
這裴祁什麽都好,就是有點神經病,不論跟誰說話,不靠着別人,牽着別人,捏着別人,仿佛就說不出詞兒來,兆也不是頭一回見他了,看裴祁又捏着他的手腕玩,心裏頭難受,卻不好甩開,怕這裴祁的臭脾氣上來,他再吊不出話。
“林詢謙這幾個月犯得蠢也夠多了,該往外揭的時候就往外揭便是。”兆面色陰沉:“修的伴讀是個尉遲家的小子,林皇後倒是給自己的關系織的密,可她沒有當年袁太後滅了自個兒族親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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