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那張曬黑的臉:“你覺得我像個娘們麽?”

俱泰心道:把那張狂氣收一收,好好塗一塗臉,至少比別家漢子像多了。

他苦口婆心道:“播仙鎮中有許多路過的商隊,登記的牌子和公文都在裴森那裏,陸雙正去拿的路上。突厥人攻城後還想拉攏南道各部落,商隊他們可能不在乎,可若是拜火教徒的隊伍,突厥人一般不敢動手。南道各部落篤信拜火教的不計其數,他們若是動了手,日後就不好跟南道上的各部落談事了。咱們唯有如此,才能穩妥離開。”

崔季明點了點頭。

俱泰:“更何況三郎你的容貌十分顯眼,若不裝扮成女子,恐怕是難以躲過未來一路的盤查。而突厥人掠奪成性,若是看着可疑,很可能就直接掠走,您還不能扮成普通侍女,必須要是拜火教的聖女,才能被突厥人忌憚。”

崔季明:“……我怎麽不攻上光明頂呢。”

與崔季明印象中刻進腦子裏的武俠小說不同,拜火教在元朝時候相當衰落,而如今大邺所在的年份,正是拜火教最流行的時候。

這種流行甚至傳播到了長安,畢竟它是波斯的國教,西域小國信奉者極多,長安也有兩座襖祠,中宗設薩寶府進行管教,其中有用宗教與西方大國波斯交好的目的。

不過波斯的薩珊王朝如今勢弱,不但西突厥瓜分它,阿拉伯人也對其有極為強勢的入侵。連年戰争、經濟衰退,阿拉伯人的強攻也導致了天主教的侵占洗腦,拜火教的本土在這兩年盡失,于是西域不少小國接納了拜火教徒,如今各個部落,遍地都是不知道真假的自封“聖女”。

她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懂俱泰考慮的全面之處了。

如今拜火教聖女泛濫,但突厥人還是不敢動的,由于拜火教相當注重血統的純正,所以她們大多都有波斯血統,崔季明阿婆是波斯公主,她五官也有明顯的波斯特質,幾乎不會讓人懷疑。而且拜火教聖女喜潔、遮面、不見屍體血污,這些教義與習俗還是會被突厥人與沿路大部分地區所尊重,崔季明能夠因此避開許許多多的麻煩。

她正思索着,陸雙從窗口翻了進來。

他将一大包衣服與手裏的公文往桌上一摔:“快!快——磨蹭什麽呢?!”

“你怎麽也跟着走?”崔季明瞪眼。

陸雙笑:“哎喲我幫你撈了一把賀拔羅的狗命,你不是說什麽條件都答應麽?車馬都已經弄好了,我的人也要撤離這裏,會跟你們一起走。咱們一隊人馬也好行事,他們都是平頭百姓,在陸行幫挂個名而已。”

崔季明就要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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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雙道:“是你搭我們的順風車,而不是我來占你便宜!”

崔季明撇嘴:“謝謝雙爺擡舉,不過我就扮作一個奴仆就好,才不要扮成什麽聖女。”

陸雙笑:“別傻了三郎,剛剛封了城,第一波的商隊百姓都在封城前跑出去了,咱們留在這裏,就是要等城破後突厥人放行。你不要小瞧他們查人的手段,你縱然有一雙帶繭的手,但是渾身都寫滿了‘貴族出身’,這根本不是你想遮掩就能遮掩得了的!”

崔季明若真是個爺們,讓她去扮個女人,她沒有什麽不樂意。

可重要的問題是她本來就是個女的,如此裝扮後暴露的可能性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若是暴露了,牽扯的不只是她,還有崔家和賀拔家!

崔季明垂眼道:“好,那我換好衣服叫你們進來。就我這練武的身子,除了身高像個女人,其他就沒有像的地方了。”

崔季明将這兩個家夥推出去,陸雙一回頭,兩手扒住門:“不用我幫忙?我比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了解女人多了,哪裏該凸該翹,我心裏特別有數,絕對能把塞成一個傾城大美人!”

崔季明翻白眼:“滾蛋!我又不知沒見過女人!”

陸雙壞笑:“你沒見過沒穿衣服的啊。”

崔季明挑眉:“你是覺得我一個虛歲都快十五的崔家少爺還不懂人事兒?我家裏的女人,比你遇見過的質量高多了。”

陸雙傻眼:“……真的假的,就你、你這個年?”

崔季明笑:“羨慕?”

陸雙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你、你這簡直是,階級不同待遇不同啊!到了長安,勞煩崔郎帶我這小民去躺溫柔鄉!”

崔季明冷笑:“長安的姐姐們,你買不起!滾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陸雙捧着臉,滿腦子都是長安的姑娘們,眼神都飛到了千裏外。

崔季明關上門,看了一眼床上的衣服,狠了狠心。

她其實還沒怎麽發育,胸口的繃帶也只是松松的纏着,崔季明費了半天勁兒總算是将倆大饅頭塞進繃帶裏,胸前立馬鼓鼓囊囊的吓人,她好好撫摸了一把大饅頭,趕緊套上了白色的衣裙。

榫卯結構般的帥印被崔季明拆成小部件,挂回腰上,又從床下的行囊中,翻找到了她從長安帶出的一個沉重的小盒子。盒內正放着一把精致的袖中小弩,她套在手腕上,用白色寬袖遮擋住。

這衣裙相當複雜精致,崔季明長這麽大就沒穿過這麽麻煩的衣服,白底金邊,層層紗幔,又有一大堆金色的耳墜、項鏈、镯子,她套上了之後,仿佛覺得自個兒如同風中搖曳的首飾鋪子,簡直是府內小妾要把老爺的全部寵愛穿在身上。

幸好是冬天,這裙子只露了肩膀,并沒有露出腰腿,否則崔季明腰上薄薄的肌肉和結實的大腿估計遮不住。她低頭一看,才發現這身衣裙遠比大邺的襦裙緊身的多,清清楚楚的勾勒出她縱然沒發育也隐約的女子腰線。

分辨骨架性別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盆骨大小,女人當然能比男人屁股大一圈,崔季明聽着外頭拍門的催促聲,一咬牙扯了床上的一些棉料塞到裙下,這才走出門去。

陸雙捧着個大盒子,在外頭眼巴巴的等着,看到崔季明愣了一下:“你丫到底在屁股上墊了多少東西?你也不能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就把自己打扮成什麽樣啊。”

崔季明從裙子下頭扯出一截兒布料:“我弄掉一點,這樣行不?”

陸雙咂嘴道:“挺好挺好,你快改改你說話的樣子,女人最重要的特質就是不會去完全直視別人的眼睛說話。”

陸雙說着就捧着盒子要帶崔季明進屋。

崔季明往門框上倚了一下,故作嬌柔的擡起一只手,細聲道:“你還想進老娘的屋幹嘛?”

“化妝!就你現在這樣,出去吓人麽?”陸雙拎着她就進屋。

“我不像個女人?!”崔季明瞪圓了眼睛反問。

陸雙笑:“你以為墊個饅頭就像女人了?就你這張糙臉,這雙全是繭的手,不好好修整,難道就讓你這麽上街吓人?”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該放心,還是該傷心了。

陸雙從盒子中拿出面脂來:“你別擔心,我雖然真想給你化成個花臉報複你,但這會兒還需要你,才能往東逃。相信我化妝的技術,我給不下三十個女人描過各種眉型,吃掉過不下五十個女人的各種唇脂,這行兒,我是專家。”

崔季明:“……我怕你直男審美,越畫越醜。我只相信基佬的化妝水平。”

陸雙拿着一堆小工具,嘴上開始停不住了。

“哎呀你這眉毛粗的,這毛發旺盛的,張飛都長不了你這麽黑的眉毛。”

那是她小時候,為了更像男子,專門一次次刮過,就是希望眉毛能更濃密。

“唉雖然你是個男的,臉上曬得皴也不少,但是真的是貴家子弟,就是細皮嫩肉的底子在啊。”

“哎?你怎麽不長胡子,你到了該長胡子的年紀了吧。”

崔季明身子暗自繃緊,立刻放松下來,無所謂的道:“我也不知道,我雖然個子竄的高,但是你看連喉結也不明顯,胡子也不怎麽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個大人的樣兒。”

陸雙還安慰道:“過兩年就好了,有的男人就是長得晚。你已經在別的地方已經夠爺們了,等過兩年指不定我就看着你胡子拉碴,胸毛叢生了。”

崔季明:“……”

陸雙手指頂着她下巴,崔季明天生膚色偏深,他偷來的妝奁的脂粉顏色太亮,他直接就放棄了給她上粉,只稍微修飾了一下臉頰,使她看起來更柔和一些,在唇色與眉眼上增加了幾分顏色。

崔季明感覺到一種骨子裏的尴尬,陸雙目光太專注,劃過她面上,仿佛讓她覺得各種破綻都暴露在他劍鋒下般。

她這種時候,只好無所事事的犯貧:“你手洗幹淨了麽?我可沒少見你各種亂撓。”

陸雙垂眼笑道:“碰你這位五姓的郎君,我就差把手洗掉皮了。倒是以你的身份,應該得見聖顏,甚至跟長安的各位年紀相仿的殿下關系不錯吧。”

崔季明任憑他用黛粉畫上眉,明明動作已經很快,她卻覺得覺得時間太久,心不在焉答道:“只不過是見過幾次面。”

陸雙笑道:“聽說現在長安,幾位殿下都已經入朝聽政,總覺得局勢要變天。又聽聞崔相如今為太子少傅,崔家貌似是跟太子一派很親密啊。”

崔季明:“怎麽,你自稱的這等小民,也管這些皇家事?”

陸雙笑:“就跟種地的也會幻想一下皇帝是不是米缸裏長大的。咱們畢竟是走消息的,耳目靈通,也愛讨論。這不是西域沒路子混,想跑到長安混口飯吃,既結識了位崔家的達官貴族,怎麽也要緊抱你這條大腿。”

他說着,拿朱砂在崔季明眉間戳了個紅色花钿。

陸雙:“咱們三郎在長安屬于哪一派,我們這幫平頭百姓進了長安,也要知道點狀況。”

崔季明最後抿了抿唇,道:“我是‘幹我屁事兒’派。先不提你主子是誰,我要是對哪位殿下有些偏頗,這個年紀早就入弘文館做伴讀,也不會跑出來到這兒游蕩。”

陸雙挑了挑眉,笑着不再言語。

那他倒是好奇了,長安的那位九殿下要求陸行幫保崔季明,這種所謂的“情分”是哪裏來的了。

他停了手,望着崔季明的面容,似笑非笑的點了個頭:“我的技術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啊。”

崔季明:“呸,那是奴家底子好!”

陸雙大笑。

崔季明并不關心自己被化成了什麽樣,她收拾了東西,将短刀和竹笛塞入懷中,快步走出門去。

阿穿從外頭撲進來:“北城門已經破了!吓!你、你你誰啊!”

崔季明帶上面紗:“你大爺。”

阿穿如遭雷劈:“郎君、郎君啊!”

“快走!”陸雙拎了一把阿穿:“所有人集結在城南,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好了麽?!”

阿穿眼睛從崔季明身上挪開了:“準備好了,所有人已經換好了衣服。”

她也穿了一身侍女的服裝,崔季明帶上了啞婆,一行五人奔出去,橫街上已經亂成一片,到處都是瘋跑尖叫的人群,一隊突厥兵已經在不遠處馬上揮刀砍殺,她心也跟着沉下去。

突厥人這是不放過任何人,城北門破後,他們立刻留一部分人看住城門。剩餘三門,若是開門就會讓城南的突厥兵更快沖進來,若是不開門,則很有可能讓許多本來來得及逃走的百姓困死城門中。

崔季明根本在一片混亂中不知道突厥人到了哪裏,她耳邊只有百姓的哭喊、尖叫,突厥人沙啞的笑聲,種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如同是狹窄小巷裏回蕩的鈴聲,不斷撞擊回響在每一家每一戶。

下雪的天,黑的很快,天色是一種墨汁掉到水裏的渾濁灰色,崔季明拽着跑不快的俱泰。

陸雙一把抓住了崔季明的手腕:“相信我,突厥人在南道北道尚不敢屠城。”

崔季明:“就算不是屠城,也差不多少了。”

只要再過幾個時辰,她或許就看見賀拔家親兵的頭顱挂在突厥人的馬鞍上,看到無數女人裸着被拖入暫時搭起的營帳,看見突厥人組成小隊游蕩在街道上如同蝗蟲般掠奪。

而她如驚慌失措的百姓般,是逃亡的那一方。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陸雙忽然道:“小心!”

崔季明反應也極快,往旁邊一閃,一截斷了的刀刃深深打入她身後的土牆上,陸雙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低聲道:“你要記着你是個女人!”

崔季明本來想要順着往他懷中倚靠,來遮掩剛才的動作,卻忽然身子一僵。

身後斷了的刀刃來自不遠處滿身是血跪在地上的賀拔親兵,小巷深處,他手中只有半柄橫刀,兩臂不停顫抖,卻抵擋着一個突厥人下壓的寬刀。

他身後是一個背着籮筐的年輕和尚。那年輕和尚一身破爛的灰袍,跪在地上慌張的去撿落在地上的經書。

這個突厥人仿佛再也無法将寬刀往下壓一分,然而他身後兩三個同伴跳下馬來,扛着樸刀,對着死前抵抗的黑甲兵嗤笑一聲,樸刀就朝他腰腹捅去!

崔季明擡起了手臂,手按在了袖弩的扳機上。

陸雙一把拽住她:“別沖動!”

房頂上陡然沖下來一個農夫打扮的男子,他手中一柄雁翎刀朝拿樸刀的突厥兵背後砍去!那突厥兵突然受襲,背後劃開一道血豁子,倒地不起。

在場其他三個人,登時放開賀拔家兵,朝那農夫攻去!

農夫背上還扛着籮筐,劍氣卻相當淩厲,他雁翎刀長而鋒寬,快的瞬息萬變,甚至突破了崔季明心中刀的極致!如同是北地邊關凜冽的風雪,鋒芒與刀風交替,堪稱是暴怒浩瀚、淋漓暢快!

崔季明心頭一驚,陸雙低聲道:“好功夫!”

那農夫腳下草鞋猛然一頓,腳掌在地面劃了個半圓,刀也是掄圓了如滿月般驚鴻的一招,三人中兩人躲避不及,直接劈開了肚子。

他目光一直不斷的往受傷的和尚哪裏瞥,剛剛撿回一條命的突厥兵離那和尚極近,他獰笑着,知道自己活不了也要拉上和尚墊背,手中樸刀直直往那和尚刺去。

農夫大驚,就要上去攔截,眼見着來不及。

崔季明驟然按下扳機,一枚短箭朝突厥兵揮舞樸刀的手腕而去!

短箭力道不小,震得崔季明手腕一麻,更是打的突厥兵樸刀離手,擦過年輕和尚迷茫的臉面落在地上,農夫立刻沖上去,雁翎刀劃開了突厥兵的喉嚨。

農夫一把拽起了地上腿腳受傷的和尚,朝崔季明看來,又低頭去看已經倒下的賀拔家兵。

崔季明甩開陸雙的手,往那賀拔家兵跑去,她一身白色衣裙,半跪在地上,伸手将那位賀拔家兵翻過來。對方已經面色發烏,沒有多少生氣,他胸口被開了好幾刀,腰腹也中了箭,眯着眼睛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吸聲。

崔季明見過許多人死,她知道那是肺內空氣逸入胸膜腔發出的痛苦聲音。

這些人,她每一個都叫的上名字來,甚至連他家鄉在何處也明了。都是早課時候在親兵營跟她一起跑步練劍的大男孩兒們,在崔季明挨罵的時候噓她,崔季明得誇獎的時候笑她。

那農夫與和尚也靠過來,跪在他身邊,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謝謝你。貧僧一條不産五谷的命,怎麽值得……”

崔季明道:“你這麽說,太對不起他了。在他眼中,你也是人命。就如同你們連動物都不肯傷害一樣,作為大邺的士兵,他只是見不得面前有人被殺。

那和尚擡起頭來,二十歲左右,目光澄明,只可惜眼裏含了兩泡淚。若不是過度的跋涉與風霜打的他那張年輕的面容消瘦下去,他十分俊朗的五官看起來更像是個長安城的世家郎君。然而袖口髒的都能剝下一層泥灰,兩腳全都是粗糙的凍瘡和水泡,一切都證明着他承受着的苦行,年輕和尚紅着眼睛朝崔季明一禮。

農夫則一看便是武夫裝扮而成,也不過十七八歲,五官堅毅,眉若刀裁,神情卻茫然,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只相信手中之刀的天真。

“原來是拜火教的聖女,聽聞拜火教中掌握許多醫藥秘法,可否能救他一命。”年輕和尚居然說着說着都快哭出來了。崔季明讓他這種哭包設定震驚了:“你、你別哭啊!”

年輕和尚動作極其少女的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臉當真發出了哭聲:“他因為救我而死……我從薩羅國歸來的一路上,還從未見過這樣肯為了別人拼命的人。”

崔季明若不是看他身材高大,喉結凸出,隐隐都有了些胡茬,甚至要以為是個大家閨秀剃了光頭。

她搖了搖頭,從手中拿出一柄細窄的匕首,解開了那親兵的铠甲,在他濕透的衣服上摸了兩把,将匕首抵在他胸膛側面兩肋之間的縫隙中,猛然刺下!

“你做什麽!”那年輕和尚不可置信的上來就要拉崔季明,卻被農夫攔住了。

崔季明拔出匕首,那賀拔親兵仿佛是窒息的人吸入一口氧般,驟然呼吸順暢起來,也再沒有剛剛尖銳刺耳的聲音了。

農夫道:“她是在開胸排氣。”

這種張力性氣胸,崔季明縱然能一刀排氣,避免肺部受到壓迫不能舒張,卻救不回他的命了。

那賀拔親兵總算是睜開眼來,他見到崔季明,卻認不出她來,只扯出一個痞氣的笑意喃喃道:“臨死……前見個天仙,也、也算是沒白活。”

“我佛法不精。聖女心善,求送他一程吧,嗚嗚。”年輕和尚又哭了出來。

崔季明俯身,湊在他耳邊。

“對不住,我竟不能解馬革送你回家。”

那親兵已然神志迷離,聽見耳邊熟悉的聲音,費力轉過頭去。

她眼眶盡紅。

親兵呼吸也順暢幾分,艱難道:“……你活着,就能讓許多人不白死……世道如此……你的命,比我值錢。”

崔季明因這最後一句,背後陡然升起一道徹骨的涼意,心智神魂卻仿佛在歇斯底裏的燃燒。

俱泰将恍惚的她扯了起來。

階級千年固化,人命可謂草芥。

“三郎,你的出身注定了,你作為好人、有用之人存在,就能讓更多庸碌之人活着。我們絕大多數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此生沒有取舍的權利。因為取舍、選擇,是屬于你這種人的。”俱泰忽然用突厥語低聲道。

崔季明茫然的看向他。

俱泰僅剩的一只眼睛湧出點淚來,他哭卻并不全是因為城破、身死,而是因為他一生的命運,被一句總結。

因為他的命不夠值錢。

“我們的不甘心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這滿城上萬性命的不甘心,抵不過你回長安長大後的一句話。世道如此,由不得我們,由得了你。”俱泰細聲細語。

崔季明七八歲時見流民游蕩、入長安見皇家五姓之家的富奢,心中縱然感慨階級的存在,也未曾如今日俱泰的這番話震撼。

這時代,由不得人們在階級之間游走穿梭,寒門的高官還是寒門,世家的罪人還是世家。

性命與性命不等價,痛苦與痛苦差天地。

她前世是普通人,從憋着一口氣要與不公為敵,到遍體鱗傷,強裝無事,縮回了老家,故作一派忘了曾經的潇灑。

這一世,她卻生來是個貴族,食珍馐、着绫羅,時間久了,就以為自己練武吃點那點苦就是苦頭。她忘記,她不再是之前拼死也未必能撈回一條命的無能之人,她如果夠優秀,就能改變些什麽。

至少不該有龔寨那樣的地方存在。

至少不該有突厥人輕松踏過城池。

縱然許多改變對于這世道來說如同石沉大海,但與她前世相比,也足以寬慰她的心。

崔季明強壓下身體的顫抖,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

那農夫似乎聽懂了俱泰用突厥語說的話,卻還是一臉如同永遠慢半拍的茫然,白配了那犀利的刀法:“聖女要去長安?”

崔季明已然淡定下來,正要起身離開,忽然看到那農夫和和尚忽然跪下去,兩個大老爺們将頭往地上按下去:“求聖女幫忙!”

農夫倒是實心眼,磕的崔季明腳下的地都在震。

和尚打開籮筐,臉上還挂着沒擦幹淨的淚水:“聖女,這些都是家師十幾年間游歷安達羅國、馱那羯碟迦國周邊列國所搜集來的經書與典籍,他命我帶回大邺去,他說大邺天象大變,要我去探知真相。這其中還有歷算、醫學、農耕的圖解,十年前中宗派他西行,這都是多少年來他的心血。”

崔季明并不感興趣,戰争中喪失的書籍不下其數,她雖有鮮卑血統,又不是佛教信徒,并不在意這些,只是聽到那個派人西行,有點感興趣,多問了一句:“你法號是什麽?你師父呢?”

那和尚連忙道:“貧僧法號嘉尚,家師法號玄奘。”

崔季明:“……”

陸雙:“快走吧!你瞎問什麽,怎麽着你還在長安聽過那大和尚講法?”

崔季明瞪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籮筐裏那些都發黃卷頁的書,就是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拿到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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