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這看起來不過是一戶普通人家的院落,一會兒走進來個三十多歲皮膚粗糙的農家女人,進了門弓着身子就要給言玉磕頭。

言玉坐在床沿,拿着一床被子蓋住了崔季明,有些艱難道:“你幫她處理一下。”

崔季明沒大有力氣的靠在床頭:“麻煩您給我弄點草木灰和棉布……做個月事用的東西。”

那農家女人一臉“你們倆到底誰要用”的表情,看了看床邊的青年,又望着床上躺着的年輕小夥子崔季明。

言玉出去了,等崔季明連帶一身衣服都換好以後,才又進來。他也換了身幹淨衣袍,面上隐隐有點糾結,又有點高興。崔季明虛脫到覺得自己這樣,以後還想女扮男裝入軍營?

幾天生理期就能打回原形,總不能虛弱的躺在軍營裏,說自己來了大姨父心情抑郁不适合上陣殺敵吧。

她看着外頭日光亮起來,屋裏黃土牆都映的發白,言玉沒說話,坐下去似乎又要站起來,沿着屋裏頭走了兩圈,卻并沒有開口。

“你到底在高興什麽?”崔季明實在忍不住,沒好氣地問道:“高興你把我捉住了?”

言玉将手裏的竹笛敲了敲,他不知道用什麽給将兩截黏在一起,上頭有一圈細細的膠痕,遞給崔季明,抿嘴半天才說:“三兒都變成大姑娘了。”

“哈?”崔季明真是不懂他的爽點。

言玉坐回了床邊,将她從被子裏挖出來,摸了摸她腦門,面上含着缱绻的笑意:“我高興,我以為我會錯過你長大,不過卻趕了巧。”

崔季明才發現,似乎古人都覺得女孩來例假就是長大了,可以嫁人了,言玉這頗有一種變态又滿足的口吻。

“你沒有看信?”他又側頭問道。

崔季明垂眼,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剛走,我沒來得及看信便去追你了,結果信被風吹碎了。”

“風?”言玉愣道:“龍旋沙?你去了?”

……賀拔慶元當時是去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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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傷了?”他強忍下情緒問道。

“都幾個月了,早好了。” 崔季明翻身,想将自己縮回被子裏。言玉偏不讓,他不說,卻有一股就要捏着她好好看看她的粘人勁,不顧她反對,坐在床頭擁着她的肩膀。

崔季明這會兒覺出點不大對勁兒了。

好好說話就是,還非要摟着抱着才能張口麽?

崔季明又硬邦邦道:“真若是一副擔心的樣子,那你應該知道我要是運氣不好,早死過幾回了。”

言玉很知道如何單刀直入話題,道:“你寫信給三州一線了?他們反應很快,已經開始重整旗鼓,這個時間肯定不夠找到賀拔慶元再送回信,是你?”

崔季明笑:“呵,我哪有那麽大本事。你若是來試探消息,大可以将我拖在馬後,血肉模糊一路了再問,我保準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你。”

她顯然是不合作的樣子。言玉嘆了一口氣。

崔季明還是心裏頭難受,否則她早有能說話氣死人的本事,來戳的他鮮血淋漓。她沒這麽做,還是怕有什麽不知道的事,還是想聽他說的苦衷。

然而言玉并沒有什麽好說的。

他一肚子惶惶到狼藉的牽挂與思索,塵埃落了地,竟發覺她沒有看過信才是最好的,解釋什麽也是多餘,也不會改變他們倆将要做的事情。

只要她不與殷姓關系太近,到日後被牽連,一切都不會影響太多。

從突厥牙帳聽聞賀邏鹘攻打南道,到樓蘭過來從人群裏撿到血淋淋的她,言玉一張臉繃的像從別人那裏借來的皮,生怕露出多一點痕跡讓各方圍着的蒼蠅盯到縫隙。他反複回顧着這些年她做事的樣子,推斷這兩副心竅的故人,到底能猜出了多少。

崔季明如今的态度,顯然是明白,也破了局。

言玉不知是欣慰,還是無奈。

“在這裏歇幾日罷了,再去陽關,陽關的守城将軍是認識你的,順着這路往東,走沙洲,再去甘、肅、涼三州,回長安就很近了。”他這麽說。

崔季明本來一直擡眼望着他,此刻卻将眼睛垂下去,卷曲的睫毛抖了抖。

她也明白了他不肯說,難以言喻的看他一眼:“若是你與我阿公有什麽殺親的仇恨,你可以利用我,死了也權算是技不如人、善惡有報。但若沒有,你只是決定站到了突厥人那邊,僅為了讓突厥人的利益最大化才去想将阿公拉下馬,那我不能原諒你。”

“你若是突厥人出身,我們天各兩方,之前的……便不再提。若你身體裏流着邺人的血脈,卻通敵叛國,因你的行為致使大邺百姓流離失所,那我死也不會原諒你。若有一日,我入了軍營,必定親手殺了你!”崔季明咬牙道。

這段話在他心裏難以抑制的停駐半刻。言玉卻其實講每一個字在心中早早預演,此刻并不吃驚。

言玉道:“我知道你會這麽說。那你怕是已經不能原諒我了。”

崔季明眼睛瞪圓,胸口起伏片刻想說些什麽,卻罷了一咬牙,眼眶紅了。她幾度在這趟路上紅了眼,卻不想從播仙城被破、賀拔家兵一個沒有回來,到無數商客旅人惶恐的擠在樓蘭,這一切都跟他有關。

這一次,鼻腔酸的連進了腸肚內,她的種種憤怒與委屈一下子湧上來,像個孩子似的推開他,将被子蓋過頭,整個人蜷進這床不太幹淨的棉被裏。

裏頭悶悶的味道,刺激的她視線有些模糊。

言玉這次沒有再将她刨出來,轉過頭去,從懷裏掏出黑色的笛子,手指蹭過去,笑道:“你再煩,也勉為其難聽一次吧。她說這曲子,能保佑獨自的孩子,以後平安快樂,莫語悲苦,更不會受歲月磋磨……”直到長大,每日醒來是竹杖芒鞋踏江去的快樂,夜中也不會因陳年懊惱卻回不去的往事而驚醒。

多麽美好的祈願。若這笛聲不是困在籠中的夜莺,在幾層城牆外不論寒暑為她同樣孤獨長于籠中的孩子吹奏的,那就好了。

這只飛不了的夜莺,為那孩子編織了一個柔美悠遠的月夜,一個她都去不了的幸福喜悅的天下。這是一處灰色的小小宮室內能得到的僅有色彩。

當夜莺的幼子長到了最好奇的年紀,離開了笛聲,卻墜入了他根本做不了主的深淵。

看似仁慈的人,自有她慣用的鐵腕。

看似剛正的人,自有他蔽目的暗處,專門容納那些躲不去過的肮髒。

黃土的房間很小,崔季明避不了這笛聲。在她剛見言玉的小時候,這笛聲還是一段哼唱,還是剛拿到笛子時不熟練的聒噪,如今卻離開長安的月夜時那一夜更多了許多內容。

崔季明難說。

漆黑的笛身難以承載漂泊的苦愁,纓絡浸飽了明天不會再來的虛妄。夜莺都啞了嗓子得在說理,嗟乎!難道只怪時運不齊,命途多舛?

不過是君子見機,達人知命。止步便好。

笛聲難聽刺耳到突破了崔季明的想象,言玉也停止了。他手搭在了被子外,擱在崔季明背上,仿佛有很重的力量,卻又故作輕快哄她睡覺似的拍了拍。

一會兒不知道有誰敲了敲門,屋裏飄進藥香。

他接過來帶着缭繞的味道過來,微微扯開了被子,好像在跟她小心翼翼的商量:“吃了藥,躺一躺便不痛了。”

崔季明閉着眼挺起身來,不肯多看他一眼,碗沿磕進牙齒之間,熱而苦的藥湯讓他慢慢喂下。言玉将手用力的蹭過她的唇角,指腹擡起輕輕掠過她的唇紋。

崔季明一把拍開他的手,重重倒下去。

言玉道:“止步就好,日後封狼居胥也未必能得福,你到死如鐵的心腸流淚了就不好看了。……嘴上說着是盼你平安,有最好的命,什麽都不憂心的快樂長大,實際也是我怕。我怕日後在戰場上遇見你。”

既怕贏不了你,也怕贏了你。

“更何況看你今日這樣,日後女扮男裝去軍營哪裏會是容易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苦都是該吃的。”

崔季明已經困的要死,唇間還是沒将那兩個字咽下去,無意識的道:“虛僞。”

言玉笑道:“也沒錯。”

崔季明微微偏頭,徹底睡死過去了。

他這才将兩只手伸出來,輕輕貼在她兩頰上,用掌心去記住她模樣,為了日後再變也堪堪記得。言玉想象着,她個子再高一點點,眼睛更加有神,唇還是這樣的形狀。

他剛剛摸到了,帥印被拆開了,果然是在她身上。

若是拿走,這涼州大營幾乎可以輕松用計毀了。

“少主。何時離開?”外頭傳來了聲音。

言玉:“馬上。”甩去瞬間湧起的可怕算計。

他仿佛是在擦去不存在的眼淚一樣,兩個拇指從她眼睑下頭飛速劃過去。

崔季明睡的緊皺眉頭,像是書頁再壓不平的皺褶,言玉低下頭去,額頭抵在她的額前,閉上眼睛輕聲道:“在你有生之年,天下要變天了,将軍夢的終點只會是命喪黃泉。做個崔家女,你永遠可以不用再這樣風吹雨打了。聽我的好麽。”

崔季明被風沙吹的皴裂的嘴唇仿佛在無聲抗拒他的建議。

言玉:“雖然我一生都沒有做過對的事情。但這天下,會變好的。我并不恨殷姓,我恨的是幾百年來更疊的王朝,恨得是‘皇’這一個字。”

言玉伏下頭去,幾乎難以自制的想去親吻她一下,卻終是停駐作罷。

他終是覺得不配。她該去被她喜愛的人親吻,而不是被這樣毫無知覺的被他這樣偷偷摸摸的觸碰。

“少主,再不走來不及了。”隔着門,外頭傳來柳先生的聲音。

言玉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掌,松開轉身朝門外走去。

崔季明再度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的事情了。她睡了整整一天,一睜眼仍然能望見光亮,有種好似沒睡過的恍惚感。

她撐起身子,半天反應不過來。

光還在,可除了光,她什麽也沒看見。

崔季明以為自己是眼睛上蓋了什麽,伸手去抓,可什麽也沒有。她摸到了自己扇動的睫毛,看得見手掌像黑影一樣壓向她的眼睛,可她連五指的輪廓都看不清。

崔季明猛然直起身子,順着床頭摸索過去,粗糙的床頭桌臺,上頭一杆笛子,她一把拿起那笛子,手指顫抖的摩挲着紅纓貼到眼前來。

面前一團模模糊糊的紅痕,就像是白紙上撒了一團胭脂水,那顏色沒有邊界。

笛子光滑,她手指能摸過每一個笛孔,能用眼睛感受到的,也只有光滑笛身上一層薄薄的反光。

崔季明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跌下床來,她看不見了!

不是完完全全的瞎了,可她除了光和一點顏色,什麽也看不清了!

“來人!來人!”她從未如此惶恐的去抓身邊的一切,往地上砸,弄出點聲響來,嘶聲力竭的喊:“來人——有誰!言玉!”

崔季明頭一次覺得自己聲音這麽響,失去了視感仿佛在耳朵上加倍的補償,震得她自己都發抖。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大片光洩進來,打在她側臉上,崔季明被光貫穿的瞳孔驟然瑟縮一下,她只聽見一陣靠近的腳步聲,巨大變故帶來的驚慌逼迫她抓着火炕邊,強挺着身子要站起來:“誰!是誰?!”

眼前影影綽綽身影,她若看得清便知道是之前幫她的中年女人。她常年幹農活的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背,往她手中塞了個東西,聲音粗噶道:“那位郎君留下,給你的。”

入手一片冰涼,崔季明兩手去摸索,還不适應這樣,卻陡然明白過來,脊背都跟着是一片徹骨的冰涼。那是一根長度适中的鐵杖,握住的位置還有個微微的弧度。

她跌坐在地上,死死捏着那鐵杖,幾乎崩潰。

“他,是他那一碗藥弄瞎我的……”崔季明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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