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中年女人在院內喂雞,她腳步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這位男裝的姑娘對聲音十分敏感,只要是旁人的腳步重一些,她便會立刻回頭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順着那聲音移動視線,仿佛拼命想要看清什麽。
這已經是她來的第五天了,也平靜下來了。
崔季明穿着中年女人給她的幹淨男裝。這家是漢人,給的衣服便是深青色的長褲,圓領窄袖有盤扣的白色袍衫,随意束了一道腰帶,成年男子的衣服還是很肥大,顯得她有肉眼可見的骨瘦形銷,頭發用繩帶簡單一束,總有些發絲不聽話的垂在她眼前。不過她看不清也不在意了,甚至都沒有用手去別在耳後。
她每天就穿着這樣能随風而去的寬大衣裳,坐在院內木凳上也不說話,有時候手指摩挲鐵杖,有時候在用小刀刻那柄竹笛。
崔季明吃飯也不多,堅決不許人喂,但總是筷子夾不住掉飯菜,她覺得有些浪費人家的糧食,吃的更少了。之前離開的郎君留的錢足夠養她三年,這中年女人也怕這身份不明的姑娘餓着了,變着花樣弄些羊奶來給她。
崔季明跟這家幾個人說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便是在她醒來發現自己看不見的那天。
中年女人将鐵杖給她後,道:“那郎君讓我傳話,說是姑娘這樣不會持續太久,最多則兩三年,視力自然會恢複。”
崔季明當時笑的快哭出來:“哈哈哈哈好一個保我平安!好一個封狼居胥也未必得福!”
“那郎君說姑娘在這裏留幾日最好。再說你身子不便,過幾日就好了……”
“呵。”崔季明笑聲頓住,緩緩道:“他是知道我不肯讓外人見到自己狼狽的樣,給我幾天讓我适應适應罷。好一份貼心的仁慈。他是連我們之間那點最後的情義也可以全當作随風的屁了吧!”
崔季明最後一點猶豫仿佛被燒幹殆盡,渾身顫抖的坐在地上,半天都難以爬起來,仿佛雙眼失明不能打倒她,可被背叛的現實卻将她擊的潰不成軍。
崔季明眼裏難以抑制的浮出淚:“他算什麽東西,仁慈的模樣來決定我的活法!我是早死沙場,還是回家繡花,和他有半分關系!誰也不能來替我決定,替我選擇!更何況——他是背叛了阿公,背叛了大邺!”
也背叛了她內心僅存的一點期許。
她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将淚咽入肚中,一字一頓道:“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
這句之後她便少言少語。
在喂雞的中年女人,看着崔季明背靠着門板好似睡着了,院子裏一半籠在圍牆的陰影裏,一半沐浴着亮的驚人的光,她正坐在分界線上,下半身埋在陰影裏。中年女人正要小步走回屋裏,卻突然看她坐起了身,刻着竹笛的手停下來,兩只眼往遠處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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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郎君,怎麽了?”
“來人了。”崔季明輕聲道。
“興許是路過的。”中年女人笑。
她剛邁進屋,忽然就聽見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隐隐有人在呵斥什麽,中年女人剛緊張的放下裝豆子的筐簍,馬蹄聲就停在了他們院落外頭,想起了一陣敲門聲。
“來了!”她家的男人孩子連忙過去開門,粗陋的蓬門外,站了個一身黑甲的中年男子。
“抱歉,在下前來找人。”那将軍十分客氣道。
崔季明熟練的撐着鐵杖,身上寬大的袍衫抖了抖,起身站在院內:“尉遲将軍,我在。”
尉遲毅大步走入院內,看到了崔季明,面上有些激動:“三郎!平安就好,我們收到了那封信,縱然是你模仿你阿公筆跡,但我和老夏還是能看得出幾分痕跡。”
“如今狀況如何?尉遲叔別怪我多事,實在是之前阿公有過囑咐,我眼見着狀況不好,一急便讓人先送去信了。周宇如何?”崔季明順着聲音往前走幾步。
尉遲毅比崔式還大幾歲,是賀拔慶元當年的親衛出身,待她也如自己的孩子,如今局勢混亂,看她平安自然激動,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周宇那小子沒事,關于其他人,我已聽說。兵有自個兒的選擇,你不要自責。還有幾日就正月了,你阿公也已經回來了,咱們走。”
崔季明輕輕扯出幾分笑,點了點頭:“有人跟你說我在這裏的?”
尉遲毅道:“的确是有人通知。”他對于此事顯然不想多說,看着崔季明卻覺得她有些奇怪。
往日裏這小子整天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眼裏就跟盛滿了光似的意氣風發,怎麽這會兒卻不擡眼看人,只盯着他的嘴。
尉遲毅又看着她手裏拿着鐵杖點在地面,心中驟然升起不太好的想法,後退一步,陡然一拳打向她雙目之間。
旁邊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驚叫了一聲,那一拳堪堪停在了崔季明眼前,拂起了她眼前的發絲。崔季明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開口笑道:“尉遲叔,你不用這樣試我,我看不見了。”
尉遲毅大驚,一把抓住了她肩膀:“怎麽會?!到底是誰做的!”
崔季明被他搖的直晃,笑道:“沒什麽,不過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咱們回去吧。”
**
肅州大營。
一片連綿的營帳灑在雪白的曠野上,其中炊煙不斷,馬蹄沿着營帳外的圍欄,踏出一圈護城河似的泥濘。
一位年輕的新兵往主帳後一個偏僻單獨的營帳跑過去,沒進帳內,現在外頭一片落雪的空地上,看見了個單手執刀的少年。
少年先是單手将細窄的橫刀背在身後,猛然擡臂劃出去,仿佛将落下來的雪花接住一樣又穩穩停下。來來回回,便是一次次枯燥的重複着這個動作。
新兵叫道:“崔家三郎。”
執刀少年正是崔季明,她并不因新兵的突然發聲而吃驚,側了側頭道:“何事?”
“您之前提到過的李将軍的兩位遺孤,到大營了。”
崔季明舒展開眉頭,她沒有轉身,而是就倒着往回走了幾步,半蹲下身子,摸索了半天在雪中拿起了一根鐵杖,在地上點了點:“營內人多,麻煩你扶我一點,我怕沖撞了別人。”
那新兵也不算太新,入營兩年了,早之前也遠遠見過幾次鮮衣怒馬的崔季明,這會兒心裏有點難過的去扶她,道:“三郎還是小心些。”
崔季明笑了笑:“再小心下去我幹脆坐在轎子上讓人擡算了。”
新兵扶着她去了夏将軍所在的營帳,裏頭傳來說話聲,便掀開帳簾走進去。
夏将軍坐在上頭,身邊是跪在地上比之前更狼狽的嘉尚,徐策站在一邊,激動萬分的非要拉着夏将軍講述他年輕時候征戰沙場的事。
夏将軍向來沒見過這種死纏爛打瘋狂到唾沫星子亂飛的少年郎,嫌棄的不得了,又天生好脾氣沒有發作。
三個人看見帳簾掀開,随着一股腦的風雪,崔季明也點着鐵杖走進來,鼻頭面頰凍的微微發紅,笑道:“你們平安到了啊。”
“啊……是你!”嘉尚輕聲叫道。
徐策更是誇張:“你還活着啊!我看那赤衣君把你給了別人,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要死透了呢。”
夏将軍與李荊年紀相仿,笑道:“你們認識三郎?難不成是一路過來的?”
“三郎?”嘉尚側目。
崔季明拱手行了個禮,笑道:“與諸位一樣,我也是隐姓埋名一路逃亡過來的,有人追殺,姓名家世不敢言。”
夏将軍笑道:“正是。三郎是崔家二房的嫡子,賀拔主帥的外孫,你應該聽過。”
徐策一驚。他當然聽過,遇到阿史那燕羅的時候,對方找的就是“賀拔家的小子”!崔季明居然敢扮成聖女,就那樣坐在別人面前!
嘉尚看着崔季明手裏拿着個鐵杖,在地上點了點,摸索半天才坐在胡椅上,皺緊了眉頭,心裏不大敢确定的問道:“崔三郎,眼睛可是有什麽不妥麽?”
崔季明笑:“跟你們分開之後,我行事有點莽撞,傷了眼睛。過些時候便會好些,不必在意。你們能過來,陸雙……應該無事吧?”
徐策臉上少見的繃出幾分嚴肅:“陸兄雖受了重傷,卻仍要送我們來這裏。他也是要我們入營打探打探你的消息,既然三郎平安,不如去一趟肅州城,他正在城裏等你的消息。”
崔季明有些恍惚:“好。”
夏将軍想着當年摯友的李荊也确實如了他曾想戰死沙場的夢,心中縱然痛楚,但行軍多年也不是第一次送走自己的戰友了,便說道:“當初玄奘大師離開長安時還是聖人送行,既然嘉尚大師決定中途歸來,也應當有人護送回去。這點你不用擔心,倒是你阿公要回來了……”
崔季明點了點頭:“嗯,前幾日收到阿公出現的消息時,我的情況已經托人送過去。夏将軍不必擔心。”她好似一下子長大,不笑的時候,甚至讓人分不清她,有禮的樣子與嬉皮笑臉,到底哪個是她的皮。
徐策也一行禮,到了夏将軍面前,抱上了他爺爺的身份,言明想要入涼州大營為兵。
崔季明似乎料到他的話,只道:“夏将軍快收下他吧,一身難得的好功夫,雁翎刀使得出神入化。就可惜性子太耿直,有那麽點缺心少肺,磨練磨練倒也好。”
徐策讓他這話氣得牙癢癢,就想回嘴。看着夏将軍一副很信服她的話的樣子,又聯想到一路上這位“聖女”“刀客”的真實身份,心裏頭憋了一小團火,住了口不好回罵了。
崔季明問了一句,夏将軍也說不出來賀拔慶元什麽時候到,她便打算趁着這時候,去趟肅州城內找陸雙。
被人扶出了營帳,崔季明卻聽着有腳步聲緊緊跟了出來。
嘉尚朝她一禮:“施主……施主不必難過。”
崔季明:“我不難過,你別哭就行。”
嘉尚吸了吸鼻子,簡直慈悲心腸的哽咽起來:“施主,人各有命數,你一身膽氣與才能,如今或許只是一道彎路。走段彎路并沒有什麽不好,或許能避開一些風雨,施主鋒芒過盛,或許對于你一生來說,這個讓你痛楚的片刻,會迎來後頭更好的結局。或許,不一定是壞事。”
崔季明轉頭:“別跟我說這個。這雞湯在我這兒沒用,我看不過你們的普世價值觀,傷只有疼到誰身上誰才知道。大和尚,你安慰我的心思是好的,但我……不想要人安慰。”
她說罷,轉身便走。
崔季明眼睛不便騎馬,便找了衛兵在前頭騎馬帶路,後頭她跨坐一匹會随行的老馬,一路白茫茫,她看不看得清楚也沒差,就這樣颠簸的進了肅州城。
三州一線開始了反擊,肅州城也顯得沒受太多影響。越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崔季明越是心裏不舒服。她不敢亂走亂動,一柄鐵杖亂敲,也不能給她敲出幾分前路的清明,若不是有衛兵幫她找酒家,她什麽都做不了。
崔季明知道,其實要是回了長安,在崔家那樣丫鬟婆子幾十個人來回伺候的高門內,她縱然是四肢不全也不妨礙享受生活,言玉就是要她兩三年大門不出,過得舒坦,養廢了脾性……
何必這時候才揣着這種心思。
當年吃過多少年他做的飯菜,随便裏頭加幾勺料,常年吃下去崔季明也可化作枯骨。
她絕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容易走出來,心裏頭憋的委屈化不開,清淡無謂的樣子都是裝給別人看的,咬牙切齒的憤恨就她自己知道。
衛兵扶她進了肅州城內一處最大的酒樓,崔季明向那掌櫃問道:“總瓢雙爺可有來此?我是從播仙一路過來的并肩子。”
那掌櫃沒有擡眼,道:“并肩子怎帶着海冷(當兵的)來,莫不是個老寬(外行)?”
對方顯然對于崔季明身邊跟了個衛兵有些提防,崔季明笑道:“您且報就是了,雙爺知道我出身,如今招子不亮行事不便,不帶個人沒法上街。我先上二樓坐會兒,雙爺若是到了,您讓他上來找我便是。”
崔季明說罷,扶着樓梯,被那衛兵攙着,上了二樓,一壺茶一碟炒豆子,便靠窗坐着。
等到陸雙和俱泰聽聞崔季明的消息,急急忙忙趕來時,掌櫃卻道:“雙爺,您等着的那瞎子,在樓上等着您呢。”
陸雙一時沒有明白,心裏陡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一身傷都沒有好,面色本就蒼白,此刻唇上都把最後一絲血色抿進嘴裏,大步上樓往窗邊而去。
崔季明圓領寬衣,外頭披着毛領的披風,坐在窗邊手裏捧着茶杯,一縷兒水煙從杯子裏飄出來,輕輕環繞在她臉邊。
她轉頭,目光望向的卻不是陸雙的臉面,而是腳步。俱泰上樓慢的很,當他從陸雙身後繞過來,看到崔季明雙目渙散卻挂着微笑的樣子,心一下子拔高。
“崔三你!”陸雙滿臉震驚。
崔季明的睫毛垂了下去:“嗯。你沒想錯,我看不見了。”
陸雙面上血色盡褪,俱泰幾乎是一把推開陸雙沖過來,他也就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一把緊緊捏住崔季明的手,身子都在顫抖:“誰做的!……是他?不可能!他,他明明……”
“或許過一兩年就逐漸能恢複了。”崔季明反安慰道。
其實陸雙本來是覺得崔季明未必肯來見他。當時是兩人互相利用,崔季明無所依,縱然提防懷疑他,也不得不用。見到昭王,一番話抖開了,他從一開始跟着她的緣由也說得清清楚楚,崔季明未必不會惱怒。
而崔季明心裏頭卻則是愧疚。她沒有攔住言玉傷了他,她自己也沒讨着點,這件事心裏頭很過不去,恨別人總是沒用,便讨厭自己的優柔寡斷。
更何況,她自認曾有機會解決這樣一個麻煩,卻因為念舊情放過了這個機會。嘲諷的是,對方的心裏卻沒有這樣的舊情。
更何況陸雙縱然或許有些目的,但這一路沒有他,崔季明指不定死了十回八回,對他脾性也摸出幾分,心中更多的是感謝。
“你的傷如何?”崔季明問道。
那衛兵退出去幾步遠,站在樓梯邊。
陸雙坐在了她對面,點都要說“他對你都能下得了手,那真是快要六親不認了”,可聯想到崔季明以前天天揣着那笛子,提起言玉就戒備關心到幾乎炸毛的樣子,他覺得這話說出來實在殘忍。
不過言玉這麽做,似乎仿佛也在給關內将會出現的一批想殺他的人,一個信號。想用崔季明來捏住他?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至少以後也不會有跟陸雙這樣最早心懷叵測的人來接近她了。
“還好。”陸雙從來沒這樣少話過。倆人在客棧裏圍觀旁人打架,靠在一處笑嘻嘻鬥嘴的時候,不過半月前,仿佛就跟回不來似的。
“謝謝你送回嘉尚,我看賀拔羅沒有進大營來,怕是他不肯吧。”崔季明答道。
陸雙悶悶答道:“嗳,他在肅州城內住着呢,估計要等賀拔慶元回來了,他見了面才敢知道下一步怎麽走。你身上的東西,都帶全着,沒有丢?”
崔季明之前将帥印挂做腰帶,将當年任命賀拔羅開府的公文疊成長條縫在了貼身的衣服裏,她的耳環則摘下來裝在了荷包內。她不知道陸雙問的是哪個,但都在,便點了點頭。
陸雙幹巴巴的,該說什麽都不知道。他恨不得自己以前說俏皮話的本事都能使出來,可看着崔季明跟蒙着薄霧似的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傷真的都好了?我記得好幾把劍傷了你……”崔季明畢竟看不見他的面色,又問道。
陸雙卻沒有說這個,指腹在她手背上輕輕按壓了一下:“我的主上,給三郎帶了一封信。”
“你的主上?”崔季明茫然:“是他要殺言玉的麽?”
陸雙嘆道:“是。主上十分有遠略,是我辱了使命。這信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別人念給你聽。跟……言玉的身份有關。”
崔季明道:“是那位主上,要你告知我言玉的身份的?為什麽?你讀便是,我信得過你。”
俱泰顯然明白這話不合适他聽,點頭道:“那我便先下樓了。”
陸雙自然不好說主上口中那份沒來由的“交情”,道:“你靠過來些,不要讓旁人聽見了,我小聲念給你聽。”
崔季明起身摸着桌沿坐到對面的條凳上去,酒家裏冷的厲害,她捧着茶杯不肯松手,陸雙嗓子似乎這幾日連接趕路熬啞了,仍展開了薄薄的信紙,上頭是鐵劍勾劃般嶙峋的字體,很難想象來自那麽瘦弱的少年之手。
陸雙有點後悔。
長安的主上若是知道昭王毀了崔季明的眼睛,未必肯讓她知道昭王的身世了。可消息來往總是延遲些日子的,這封信到了他手裏,不給崔季明讀就是他的失職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氣:“二十二年前,中宗與崔翕有同窗的情誼,因此也去了崔翕的燒尾宴,那時遇見了崔翕的庶妹,崔惠……”
往後一一道明。
崔季明靜靜地聽着,呼吸卻暴露了她劇烈變化的心思。
“太後決意,昭王若想活命,便是要此生不能有子嗣做個廢人便好。于是便從宮中叫了幾位老黃們,入昭王居住的宮室……”
一陣寒風,順着窗吹動了信紙,崔季明也似乎跟着一打哆嗦。
陸雙看了她一眼,沒有停,往下讀到了最後一句:“時年今上登基,崔家派人将昭王送往南方。一年後,崔翕也退位,回了老家。至此之後之事,外人不盡知。”
崔季明忽然覺得,這信上言簡意赅為她解釋說明的語氣,總有些熟悉。
陸雙:“你怕了?還是憐憫他?”
崔季明搖了搖頭,半晌才道:“不是,他害我如此,我怎麽還可能去憐憫。我……”
她想起曾經,半天才整理好語言:“小時候他就像是逃難過來的孩子,從小就瘦得脫形,大了也沒養出過健壯的樣子。我還想着崔家怎麽會找這樣的奴仆做下人。後來阿耶又跟我說他是宮裏出來的小黃門,早年宮變年紀尚小就被遣出了宮,一直找不到生計,過的不是太好。”
陸雙也是一怔:“崔翕不是将他安頓在崔家其他的別宅麽?”
崔季明道:“我也不知,我沒有多問過。可是小時候……很多事情我記得很清楚。他十三四歲都不識字的,我阿耶一開始很讨厭他,我六七歲讀書的時候,不許他跟着坐在旁邊。可是我發現他拿我的書,用水在桌子上地上偷偷學,寫的都不像個字,但是他就是想學,鬼畫符一樣描字的樣子,筆畫一概都不對。”
那時候崔季明實在看他可憐,又覺得崔家的奴仆不會識字也不好,便自作主張的偷偷教他識字。他都不知道是怎麽長大的,待人的稱呼、生活的常識一概不知,仿佛就跟關在籠子裏連活人都沒怎麽見過一樣。
送到崔季明身邊之前,有人管教過他,可言玉那時候仍然有些骨子裏的懵懂。
崔季明承認自己那時候年紀也小,不許随便出府,一腔的熱情都傾注在了教言玉身上。後來不過半年,言玉漸漸識字越來越多,他主動的去讀書,崔季明的那點糊弄孩子似的學識也就被他超過。
他還喜歡種花草,喜歡臨字帖,喜歡在廚房裏學些庖廚手藝。
他去學崔式身上的禮儀,學待人處事的方式,如同一塊海綿般不斷汲取着能學到的一切。忽然有一天,崔季明那時候還是個可以穿小裙子賣賣萌的肥包子臉,卻看着府上跟言玉年紀相仿的少年仆從,似乎在跟他私下打鬧些什麽。
崔家在建康的府宅也是集風雅與奢華于一身的大宅,下人往常管的都很嚴,也是崔季明自己墨跡到了後頭下人住的地方來玩,也不能怪他們不守規矩。
她跟只馬猴似的攀在樹上,卻看着那一幫仆從打鬧也就算了,竟然還去扒言玉的褲子。他十來歲時候瘦的皮包骨頭,拼死的在那裏蹬,也贏不過。
靠,這還耍流氓?!
崔季明氣的從樹邊的房頂上扒了一片瓦。
那幾個仆從都在罵:“呵,真會攀上少主子啊!不都說他是個閹人麽?咱們幾個倒是要瞧瞧,你是不是讓人全切了。”
崔季明一塊瓦就朝人群甩過去,從樹上蕩下來,譏諷道:“長根丁丁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天底下三條腿的男人,可比混出頭的人多多了,你們也就只有那根玩意兒可以自得了!滾蛋!”
一幫仆從讓這位平時只能遠遠瞥一眼的、崔式心頭肉一樣的大姑娘給罵懵了。
……她居然說髒話啊!
崔季明拎着裙擺,翻了個白眼:“還不滾啊,怎麽着要把我說的話記在小本本上告訴我娘啊?”
那幫仆從麻利的滾了,言玉躺在地上,又氣又羞臉都憋紫了。崔季明兩小肥手岔開縫,往眼睛上一捂,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指縫裏亂晃:“快把你褲子提上,快點快點!”
言玉實在是狼狽,連忙整齊崔府給做的青灰色衣衫,這幫仆從也是看崔式厭惡他,所以就打出了傷都不怕。
“哎呀,你哭了?你讀書都比我厲害了,識字都比我多了,這點小事兒有什麽好哭的。”崔季明看他實在可憐:“男人,哪能老掉眼淚呀。”
言玉卻仿佛心裏壓了好大的痛楚似的,又不肯在人眼前哭,兩手也捂住了臉,坐在臺階上。
崔季明扮演了這麽久的乖巧小女娃,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偷偷靠近他耳朵邊,輕聲道:“你不要傷心了,你要記着天底下還有一半的人沒那玩意兒,還要每月流一次血,帶着兩團贅肉夏天捂一身汗,日後還要死去活來的從肚子裏擠出碗大的腦袋來。你想想,是不是覺得自己也沒那麽慘了吧。”
言玉捂着臉,似乎被她說的頗為無語,卻也似乎止住了些哭聲。
“那你陪我玩捉迷藏吧。數五十個數,捂着眼睛不許把手放下來哦。”崔季明輕聲道。
言玉點了點頭,他強壓下去哽咽,主子有命,只得低聲道:“一、二、三……”
一開始還滿心的苦楚難受,越數到後面,他越來越平靜,淚水也漸漸停止。他好像覺得,崔季明就是要他把狼狽地哭泣變成捉迷藏的游戲。
“四十九、五十。奴要來找了?藏好了麽?”言玉問道。
沒人回答,他放下了手睜開眼來。
面前是個頭發卷卷,青綠色裙子的小女孩兒,笑嘻嘻的遞過來一碟點心:“哇你找到我了,好厲害啊。來……給你,算你贏了。”
她才六七歲,一副哄孩子的模樣。
言玉思量了半天,還是經不住誘惑,拿了個糕點放在嘴裏。
甜的齁人,也就她會喜歡。
他費力的咽下去,想着以後他不能再這麽幼稚了,不能再讓比他小這麽多的人哄着。
時光荏苒,他拼了命的學出老成樣子,一路行來,事态多變,背後有了不知道多少的心機詭策。他終于老氣橫秋,以至于婆婆媽媽。
也可以端着糕點,走過幾道門,看那個十幾歲穿着男裝練字的少女煩躁的模樣,哄她:“終于寫完了一篇,真厲害。來,吃一塊吧。”
“別跟哄小孩似的跟我說話。”她手指拈過,咽下後舔了舔手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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