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顧言時拿起這張紙,定定地看了片刻。

第一次見到這張紙時, 他才剛剛上高中, 在父親書房翻找一本廢棄已久的金融書籍時,偶然在書的夾層裏看到了這張紙。

上面寫着的, 是他的生辰八字。

當時他嗤之以鼻,可萬萬沒想到的是, 不到兩年, 他就真的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在精神幾近崩潰的那一段時間裏, 是岑沅沅強行進入了他的生活,将他從陰暗中拽了出來, 給了他燦爛的陽光。

享受過的溫暖,再要舍棄就太難了。

岑沅沅開玩笑一樣提出要做顧太太的時候, 他欣喜如狂,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 才克制住自己不要表現出來, 而是用最淡然的表情順水推舟,将岑沅沅納入了他的生活範疇。

他一度很自信。

這些年來,他在四面楚歌中接掌瑞銀, 以雷霆之勢排除異己、豎立威望, 将瑞銀發展成為一艘巨型商業航母,他相信, 以他的能力, 必定能夠化解這張薄薄的批命紙所帶來的的惡意。

畢竟父母出意外時, 他年紀還小, 無法掌控,而現在,他有能力保護他最心愛的人。

然而,領證的當天,岑沅沅就因為淋雨感冒,當時誰都沒把這場感冒當回事情,最終,感冒導致肺炎,又并發了心肌炎,岑沅沅幾乎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好不容易病愈回到學校後,岑沅沅又在一次體育活動時從橫箱上摔下,崴了腳,當時也沒當回事,結果過了幾天後腳踝那裏還是紅腫未退,拍了片說是骨折,打了兩個月的石膏。

後來的倒黴事接二連三,回老宅吃飯後拉肚子虛脫叫了救護車、逛街丢了手機和小偷打了起來差點出事……

最後讓他徹底死了心的,是顧言壑被綁架。

整整五天,他和警局一起來回奔波,做了無數個噩夢,夢見自己這個唯一的弟弟被他克死了,一個人無助地倒在了血泊裏。

或者,那張批命紙一旦落筆,就是再也無法解除的咒語了。

他注定是要孤獨終生的。

這三年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胸口幾近滾燙的愛意,用繁重的工作來壓抑自己,卻還在心底抱有那麽一絲僥幸心理,自私地用婚姻綁住了岑沅沅,想要留住她的一颦一笑,就算是在遠處窺視也好。

可笑的是,在岑沅沅提出離婚的時候,他還不肯放手,癡心妄想地再要留住她一年,甚至在這些日子裏偷偷憧憬,憧憬這三年的冷落和慢待,已經蒙蔽了冥冥之中的那雙眼睛,這樣,他就能享受這偷來的甜蜜生活了。

這場車禍,把一切都叫醒了。

他的自私,終有一天會害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在岑沅沅離開這個世界和他失去岑沅沅兩個選項裏,如果非要選擇一個,那只能是後者。

他失去了岑沅沅沒關系,最起碼,兩個人還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

一仰脖,顧言時把手中的酒再次一飲而盡。

火辣的液體游走在身體裏,仿佛在灼燒着他的五髒六腑,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如果命中注定,他要和岑沅沅成為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那麽,為什麽要讓他們倆認識呢?享受過的甜蜜一下子被徹底剜去,和從來沒有遇見過溫暖,兩者相比,到底是哪一種更為殘忍?

這一晚上,岑沅沅睡得很不好。

也不知道怎麽了,一整晚都在做噩夢,不是被猛獸追着咬,就是打電話撥不準號碼,按到最後一個數字總是按錯,急得她從夢裏醒了過來。

心髒跳得又快又急,好像在預警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似的,她躺在床上深吸了幾口氣,胸口處才漸漸恢複了正常。

她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的。

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顧言壑已經開始漸漸恢複健康,家裏的親人都身體倍兒棒,車禍的傷口也差不多快愈合了,就是腳處的骨裂還需要再上兩三個星期的夾板,以免恢複不好。

天很快就亮了,快九點的時候,林叔到了病房,和特護一起陪着她做了各項檢查,辦好出院手續回了家。

家裏一切如常,花匠正在花園裏修枝,圍牆邊上的迎春花已經爆出了小小的花苞;二樓的卧室裏,傭人們正例行在顧言時的卧室清掃、換床單,一支折下的白梅擺在床頭櫃上,淺香盈盈。

為了替岑沅沅去晦氣,于嫂還特意找來了柳枝和艾草,進門的時候一個勁兒地朝着她身上撣着,口中念念有詞,把岑沅沅都逗笑了。

“太太,你可別不信,”于嫂煞有介事的,“小心點總沒錯,怎麽就這麽倒黴出車禍了?”

“好好好。”岑沅沅只好配合着讓她多撣了兩下。

林叔放下心來,喜滋滋地問:“太太,晚上想吃點什麽?在醫院裏素了這麽久了,今天我們慶祝一下。”

因為傷口的關系,住院這兩天需要忌口,岑沅沅早就憋壞了,一連報出了幾個菜名。

“都紅燒、醬爆嗎?”林叔有點為難了,“先生說了,這陣子不能給你吃帶醬油的菜,傷口要留疤的。”

“他怎麽什麽都要管?”岑沅沅不滿地抱怨了一句,“晚上他會過來嗎?不過來的話我們偷偷吃。”

“還能不過來?以後先生肯定天天回家,纏着太太你不放了,”林叔開心得很,“那天我跟着先生一起過去的,一定不知道先生有多緊張你。你暈過去了,他抱着你不肯撒手,臉白得跟鬼似的,一個勁兒地叫着你的名字。我就說先生是愛你的吧?這要是心裏沒你,我……我把頭割下來給他!”

話音剛落,電話鈴聲響了。

林叔接起來聽了片刻,臉色頓時變了:“什麽?秦特助,這不太可能吧……好的,我知道了,先生呢?要不要和太太……好的,再見。”

挂了電話,林叔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一臉的茫然。

“怎麽了?”岑沅沅奇怪地問。

“秦特助說……先生他……”林叔的神情尴尬,“他要出差,過年前都不會回來了。”

岑沅沅愣住了。

“一定是工作太忙了。”林叔急急地解釋。

岑沅沅沒有說話,翹着腿往樓上走去。

林叔跟在她身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挖空心思替顧言時找着借口:“你看他這麽忙都陪着你住院,所以事情都積壓在一起了。其實出差也沒什麽,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過年總能見到了。太太,不如我去向秦特助打聽一下,看先生去了哪裏,然後我們也飛過去……”

“別,千萬別。”岑沅沅打斷了他的話,自嘲地笑了笑,“不回來就不回來,我遲早是要适應一個人的日子的。”

樓梯口,傭人們抱着被單出來了,顧言時卧室的門大開着,岑沅沅可以清晰地看到,房間裏一片整潔的白色,清冷得仿佛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息,就和顧言時這個人一樣。

不知怎麽,岑沅沅仿佛有了一種預感。

顧言時他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一眨眼,農歷春節到了。

和岑沅沅預料的一樣,顧言時忽然就恢複了從前那種冷漠疏離的狀态,所有的行程都是通過林叔和特助交代的,每天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年三十那一天,岑沅沅放了林叔他們的假,自己則回了父母家吃了一頓年夜飯。

以往的年夜飯,顧言時還會來露一下臉,今年他就打了個電話過來,向岳父岳母致歉,說是還在國外趕不回來了,禮物倒是一件件都貴重得很。

但這又有什麽用?沒有人的心意,禮物再貴重也是死的。

蘇玉蘅看着那些昂貴的化妝品和時裝包,越看越惱火:“沅沅,要是真過不下去,就別過了,我們也不稀罕他有錢。”

“言時是忙于事業,也不一定是有什麽壞心眼,”岑海在一旁勸說,“我看言時不像是個見異思遷……”

蘇玉蘅更惱火了:“你還說,都怪你!當初我就不同意他們倆的閃婚,就你非得說顧言時看起來沉穩可靠,不會對沅沅差的,現在倒好,這不是守活寡嗎?”

岑海只好認錯:“好好好,錯的都是我,對的都是你,好了吧?”

蘇玉蘅還要再乘勝追擊埋汰丈夫幾句,岑沅沅趕緊拽住了她:“媽,那你是沒意見了吧?我和他離婚?”

蘇玉蘅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你……真的要離婚?”

“不是你說的嘛,”岑沅沅撒嬌,“過不下去就不過了。”

蘇玉蘅語塞,好半天才恨恨地道:“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當初敢一聲不吭就跟他顧言時領了證,現在離婚還知道要知會我一聲,算是眼裏有我這個媽了?反正我是管不了你了!”

她甩手扔下岑沅沅去卧室生悶氣了,剩下父女倆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岑海這才神色凝重地問:“真過不下去了?”

這一瞬間,岑沅沅有些茫然。

她幾乎可以肯定,顧言時是愛她的,不論是她看到聽到的彈幕和BGM,還是兩個人這大半年來的日常相處,她能感受到顧言時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那一份愛。

可是她不明白,顧言時為什麽會對她忽冷忽熱、喜怒無常。

這樣太累了,她不喜歡猜來猜去地強求,更不希望,兩個人的感情需要靠那虛無的彈幕和BGM來維持。

就讓這一切提前結束吧,再拖下去,她怕要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嗯。”她點了點頭,擺出了一副輕松的表情,“早離早超生。”

岑海欲言又止,最後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既然做了決定,爸就會支持你,放心吧,你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會氣太久的。”

岑沅沅很慶幸,她有一對開明且恩愛的父母。

岑海有着際城男人的特質,愛老婆、怕老婆,性格綿軟,關鍵時刻卻很有擔當;蘇玉蘅強勢、幹練,偶爾也會有女性的溫柔,兩人一內一外、性格互補,給了岑沅沅無盡的愛,所以才會養成她現在這樣灑脫樂觀的性格。

晚上陪着父母看了電視,快十一點的時候,岑沅沅給顧言時打了一個電話。

手機響了很久才被接通,顧言時低啞的聲音從聽筒那頭響起:“有事?”

“新年快樂。”岑沅沅輕聲道。

聽筒裏沉默了半晌,顧言時的聲音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仿佛喉嚨被卡住了似的:“新年快樂。”

“你初七能從國外回來了嗎?”

“能,不過……”

岑沅沅打斷了他的話:“就浪費你半個小時的時間,我想,我們倆那一年的協議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不如提前把正式的手續辦了吧。”

聽筒裏又是一陣沉默。

“好。”

“你看看,協議裏有沒有什麽資産你需要收回的,畢竟是我要求提前了一個月。”

“不用。”

“那好,初七見。”

初七那天,天氣很好,天空中密布了一個春節的陰霾一掃而空,陽光從朵朵白雲中透出光來。

離婚的時候,配的背景難道不應該是陰沉沉的下雨天嗎?

可能是在暗示,這離婚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吧。

……

岑沅沅站在民政局門口,看着天上的白雲,腦子裏天馬行空地胡亂想着什麽。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她的面前,顧言時從後座走了下來。

他和領證時穿的幾乎差不多,白色襯衫外面直接套了黑色大衣,門襟敞開着,脖子上圍了一條黑白大格子紋的羊絨圍巾,清冷淡漠俊美,吸引着來往路人的視線。

将近一個月沒見,顧言時好像瘦了一點,眼窩的輪廓更深了。

不過,岑沅沅不關心了。

她即将和這個人徹底劃清界限,以後也不可能再有交集了。

“早啊,”岑沅沅朝他招了招手,“今天天氣不錯。”

顧言時的腳步一滞,看着她穿的一條破洞牛仔褲,欲言又止。

雖然陽光還可以,但倒春寒還是很冷,那褲子破洞很大,半點都沒法擋住寒風:“挺冷的,你應該多穿……”

“你別對我管東管西啦,”岑沅沅朝他笑了笑,“前妻了,懂嗎?”

顧言時垂下眼睑,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走吧。”

正值過年,大廳裏沒什麽人,兩人一進去就排上了號。離婚的手續很簡單,工作人員勸說了幾句,見女方堅決,男方冷漠,便放棄了勸和,一邊蓋章一邊嘆氣。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都不知道那句古話嗎?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太可惜了。”

顧言時的手在衣袖裏握緊了,他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

這樣被他強求來的一段緣分,終于在這一刻斷得幹幹淨淨了。

拿了離婚證,兩人走出了大廳,站在馬路邊上對視了片刻。

“那個,再見了。”岑沅沅遲疑了一下,又開玩笑地補充了一句,“以後別這麽悶了,要不然我怕你要單身一輩子。”

顧言時沒有說話。

可惜,沒法看到他的彈幕了。

岑沅沅有點遺憾地想着,慢慢地後退了兩步,朝他擺了擺手以示道別。

顧言時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你……以後要小心一點,多保重……如果碰到什麽事,盡管來找我……的特助。”

岑沅沅樂了:“找你特助幹嘛?我又不是吃飽了飯撐的。”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小心點你的小姨,反正現在說說也沒事,我總覺得她對你們不安好心。哎,看我這人,總愛瞎操心,沒了我,想必你小姨也不會再出什麽幺蛾子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終于轉身走了。

顧言時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追逐着那個窈窕的背影,直到她漸漸遠去,又消失在了轉角。

心口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劇烈的絞痛,他不得不大口呼吸着,扶住了旁邊的行道樹幹。

陽光透過了樹梢,點點光影跳躍在地面上,炫目而美麗。

然而,從這一刻開始,他的心裏,卻再也沒有了陽光和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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