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争位

燭燈初上,已是入夜。

老太君的目光也随着燭火漸漸明滅不定,聲音微弱:“誠兒,若有機會,幫娘替他們母子上柱香,娘這一生最對不起便是他們,尤其是慕容氏。當年娘想讓夏氏進門,可她偏不同意。于是趁她尚在病中,欺穆鋒尚且年幼,便斷了她的醫藥,将她禁在府中,不過想逼她同意,并不存要她命的心思。可哪想到慕容氏如此烈性,得知夏氏有了你的骨肉,不過二天人就受不住去了,當時樓內只穆鋒一人守着她。一夜之間,鋒兒像變了一個人,恨上了這鎮國公府每一個人,持着刀劍,從六皇子府讨來侍衛,決意要将慕容氏葬入仙寓山,甚至連喪禮也不願讓穆家人辦,說不屑穆家再惺惺作态,擾他母親。”

說着濁淚肆溢,“我若入了地府是無顏再見他們了。造下的罪孽終究要還的,只願入那十八層地獄,洗清這一身罪,來世清白……”

說着聲音愈來愈低……。

老太君于當夜去世了,喪禮辦得十分隆重,喪事之後,鎮國公穆誠儒的身體如軒轅皓所料迅速垮了下來。

一死一病,世子懸而未決讓鎮國公府亂了起來。

病榻前穆濤與穆剛、穆珍三房兒子就世子一位争得頭破血流。

穆濤自認繼室嫡出,世子位理當歸他。

穆剛一改平日溫文而雅的作派,指着穆濤的鼻子大罵:“呸,不過是個野路子來的兒子,還好意思說什麽嫡。這業都之人若都當你是個嫡,你那兩個女兒為何嫁不進與鎮國公府門第相當的人家!哼。”穆剛眼睛瞥向太子府方向,慢悠悠地道,“鎮國公府嫡女合該配的是那樣的人家。”

穆誠儒卧在榻上,靜靜地看着衆人争鬥不休,沉默,思緒卻已飄了久遠……。

慕容歆過世不到三七之日,他便娶了新婦,人人都賀他有情人終成眷屬,得償所願,可他卻渾渾噩噩,不喜不悲,不痛不癢,失了所有感觀。

直到第二日,他才徹底清醒過來,自己妻兒已散,孤寡一人。

大醉之後次日清晨醒來身側一張陌生的臉,吓出了他一身冷汗。慌慌張張地跑出來,生怕慕容氏長鞭一揚殺過來,他從正院跑到側院,又從側院跑到閣樓,轉了整個鎮國公府都不見慕容氏人影,涼風吹過,徒然警醒,她已不在了,從此陰陽兩隔再也見不到了。

依家規,新婦第二日需在穆氏宗祠裏拜見長者宗親。在宗祠中,他見到了已消失多日的穆鋒,一身素袍略略寬大,臉頰蒼白清瘦了許多,眼裏有了一股與年紀不相附的陰郁沉穩。

依禮,穆鋒應向穆誠儒與夏氏叩拜,敬茶,認夏氏為母。

穆誠儒與夏氏并排坐于正位之上,望着七多的稚兒,突然間感觀回歸心中發澀,心生不忍,才要免了穆鋒的禮。卻見他搶先一步跪下,一盞茶高高舉于頭頂,奉了上來。一言不發,固執地等着他與夏氏取盞喝茶。

穆誠儒一顆心由澀變痛,怎麽也伸不出這接茶的手。

倒是夏氏端着得體的笑靥率先接過了茶。茶蓋一掀,濃重的腥味撲鼻而來,夏氏瞬間幹嘔不絕。

“你下毒?”老太君騰地站起,厲聲質問穆鋒。

穆鋒剎那的愣怔之後,看向老太君卻是一臉了然的嘲諷之色。未及穆誠儒阻止,他奪過茶盞一飲而盡,茶盞砸在地上,碎成齑粉,眸子一沉,雙手擊掌喝道:“進來!”

守候多時的數名禁衛軍與一位嬷嬷,由門而入,大門敞開,不知何時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還沒等在場各人反應過來,那位嬷嬷已搭上了夏氏的脈,一探之下,大驚失色,高聲驚呼道:“這位夫人并非中毒,實乃已有孕月餘!”

在場穆氏宗親與圍觀之衆皆嘩然。

穆鋒雙目緊緊盯着穆誠儒,對身邊的侍衛道:“請禦醫再探實了,莫要冤枉好人。”

早已候在一邊的兩名禦醫與一位穆氏醫者上前一一探脈,皆道:“已孕一月餘。”

做實了未婚先孕一事,穆鋒再不管其它的了,木然起身出了門。

“此等未婚便與人茍且之婦不堪為穆氏宗婦!”

“丢盡穆家列祖顏面。”

“穆氏容不得半點血脈混淆之嫌。”

……

穆誠儒心中鈍痛,滿眼都是那個漸漸遠離小人兒的背影,對于周遭那些質問聲充耳不聞。什麽都不重要了……。

之後的若幹年,穆誠儒都是從別人口中聽到穆鋒的消息。

他投靠了六皇子軒轅政,成了皇子伴讀。

他與軒轅政一同拜入太傅謝遠門下,且長住謝家。

十七歲那年,他奪了文武狀元,一舉成名,成了人人豔羨男兒郎。

來鎮國公府提親的人絡繹不絕,穆誠儒只是默然,他知道自己已失了作父親資格,再當不得這個主了。

意外的是,穆鋒回來找他了,雖然态度有些冷,但總算面子上認了他這個爹。

穆鋒重新住進鎮國公府,不外乎他欲與謝蓉成親,想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将人娶進門。

穆誠儒幾十年來鮮有的受寵若驚,盡心竭力地操持好婚禮。

風風光光的婚禮一完事,穆鋒便領了謝蓉出府另辟了穆宅。

那時的穆誠儒早不複當年,心中已生不出半點火氣,唯有無盡的蒼涼。

多年來穆誠儒一直自請戍守嶺南邊境,鮮少回府,他見穆鋒的次數少之又少。偶爾在朝中相遇,每次都是冷眼相對,相顧無言。

沒曾想,數年後他們父子也有聯手抗敵之日……。

蠻夷來犯,西北邊境失守,安平王父子犧牲于戰場之上。

敵軍逼近潼關,大業危在旦夕。

此時軒轅政已登基為帝,天子命穆鋒為先鋒大将,将穆誠儒調至西北,率穆家軍相助。

父子間心有靈犀,所向披靡,短短三月便擊退蠻夷,乘勝追擊千裏令其大敗,元氣大傷,至今不敢再來犯。

戰場之上,生死之間父子握手言和,遙在業都的深宅後院卻起了火,這場火燒盡了穆鋒對穆家的最後一點眷戀。

……

軒轅皓前來探望穆誠儒時,正值穆濤、穆剛,穆珍三兄弟大大出手之時。有那麽一瞬,軒轅皓都懷疑自己走錯了門,到了角鬥場了。

兄弟扭打成一團,各自的兒女也下了場,各幫各爹。苦了穆珍最小,只有挨打的份。

見了軒轅皓進來,萬分委屈:“太子,我若當不上世子,便要被哥哥侄兒們打死了。”

軒轅皓瞥着嘴心道:“當上了,一樣也得被打死。”

好在這些人到底還敬畏他這個皇家太子爺。一個個悻悻擺了手,在軒轅皓淩厲的目光下魚貫而出。

屋內只餘軒轅皓與穆誠儒兩人。

穆誠儒倚在軟榻之上,雙眼放空,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祖父,身子可好些了?”

聽到這個不太熟的聲音叫自己祖父,穆誠儒神思回歸,轉眼看向軒轅皓。

“哦,太子來了,臣參見太子。”

穆誠儒起身欲行參拜之禮,被軒轅皓一把扶住,“自家人,祖父何必多禮。”

既如此,穆誠儒也不再客氣,靠回軟榻,一雙眼望向軒轅皓身後。

“霜兒未來。”難得太子爺肯解釋一下,“更深夜寒,她早早睡下了。”

穆誠儒掩了失望之色,靜靜地等着軒轅皓往下說,心裏非常明白乘夜來訪,必是有話要單獨跟自己說。

但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皇家孫女婿是來勸他分家的。

穆誠儒愕然,随後心裏有了一絲怒意。自己确早有分家之意,但那時穆鋒尚在,可如今鎮國公府世子懸而未決這家如何分?

軒轅皓在榻邊的椅上坐定,胸有成竹。鎮國公府多年未立世子,從來不是因為沒有信服的人選,被皇家壓着而立不了,而是在穆誠儒內心深處,從始至終視為自己子嗣的只有穆鋒一脈,他不願意将慕容氏穆鋒從他的生命中分割開去。所以前世最後一刻,為了穆霜他将穆氏定軍交到了自己手中。而沒了鎮國公的府門終釀成大禍。

想到穆霜,穆誠儒千思百轉,壓下怒意,沉聲道:“世子未立,這家要如何分?”

軒轅皓不答反問:“祖父欲立誰為世子?”

穆誠儒一口鮮血悶在喉嚨,只覺得胸悶暈眩,整個人隐隐作痛。

軒轅皓遞過一杯熱茶,穆誠儒呷了一口,才透過氣來,失力地靠在榻上軟枕上。臨老了,所有的傷,愈發痛了。

軒轅皓道:“祖父多年來一直戍邊,無暇顧及家中子孫,他們亦少有約束,他們的行為雖無大錯,卻也不譽,無論從軍或從文都是仗着鎮國公府的勢,踩着人頭往上爬,都是些庸碌專營之輩。”

分家本不該由他提出,可實在等不及了,他得趕在穆濤穆剛愚蠢作死前,将穆霜摘出來。至于其他人,要作死的依舊讓他繼續作死好了,與他何幹?反正前塵往事一個個都算不得無辜,也算是個報應。

看了看窗外濃稠的夜色,軒轅皓有片刻的失神,緩緩道:“将來這樣的人只會連累霜兒。她何其無辜只因一個姓氏卻要為這些人所帶累。”

聽出了話中之意,穆誠儒雙目微阖,心裏風浪翻湧,思量良久,才問道:“太子這是想散了鎮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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