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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她跌進他懷裏,撞得他必須急退往後卸勁,當她撲去試圖扛住苗大爺時,他的腦袋瓜理所當然地擱在她頸窩處,幾有她兩倍寬的肩膀和修長軀幹整個靠過來,如泰山壓頂,壓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雙膝跪地了,才勉強撐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你慢些暈啊!”一時間站不起,她使勁扯他背後衣衫。

耳中鑽進清朗略嚴厲的問聲,苗淬元窒礙沉郁的胸臆竟有一絲軟意欲開。

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摸着邊了,你占着理壓她,她愣頭愣腦不曉得駁,可她要是占住醫家身分對付你,那口氣就強硬得很。

而且情況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鎮定。

“我沒暈,也……也沒受傷。”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将他挪到羅漢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動實在不成。他身軀發顫,肌理明顯緊繃,很努力想站起……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朱潤月根本沒法多想,藕臂牢牢環抱他腰際,吃力地幫他撐持。

“女子行醫諸多不便,朱姑娘倒沒什麽顧忌,陷在男人堆裏亦能談笑風生,見到漢子光着臂膀或上身也無感,處理傷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軟,當真眼界裏只見傷者,不分男女嗎?你爹娘都沒說過你嗎?”

朱潤月不懂他突然問這話是何意,卻知今晚她與烏篷船上那群漢子混在一塊兒的場景,應是教他觑見了。

他一袖橫搭她肩頭,長身傾靠,她正費勁拖動他的步伐,脫口便答——

“說過啊,怎可能不說?但爹讓我習醫,傳我醫術,全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這些年全賴我爹寶貝照看才将養出一點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會我,我也就能幫忙照看着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層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後他若先一步離世,有她盡得真傳,定能代他好好照顧妻子。

她深吸口氣專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邊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爺雙膝說軟就軟,全身重量壓下,她僅來得及驚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轉一塊兒倒,到底誰壓誰都鬧不清。

他俊頰貼着她的,臉膚異常冰涼,面上盡是冷汗。

朱潤月掙紮扭動想看清他,門倏地被拉開,那小厮叫得好響——

“大爺!你、你這人,還想怎麽害咱們家大爺?!”

“慶來,閉嘴……”

“慶來,閉嘴!”

朱潤月聽到兩人異口同聲,一個是四肢跟她纏作一塊兒的苗大爺,原來他真沒暈,但氣息促且喘,另一個是跟在慶來身後的老金,後者低聲斥喝,把一臉驚惶的小厮狠狠喝住。

“快來幫忙!”朱潤月緊聲道。

老金先趕過來攙扶,慶來猛地回過神,亦随即沖來援手。

費了番勁兒終于将苗大爺安置上榻,他背靠團枕,垂目半卧,面色白得幾近透明,顯出那膚下虛紅燒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動,也許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準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語氣較平時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猶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內好好照顧娘親就好,何須四處蹚渾水?”

“醫者父母心,既已習醫,能救便盡力去救,蹚蹚渾水亦無妨。”

朱潤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竅與膚澤。

此際苗大爺說什麽、問什麽,她都會順順地将話題接下……面前之人,膚底悶燒卻冒冷汗,呼息帶着低沉鳴音,每一下的吐納連動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間的虛紅轉深……他分明極難受,氣息難進亦難出。

體內作戰場,他費着九牛二虎之力想奪回主控權,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層層堆疊出來的無形迫力,一直說話,不斷與她說話,以為只要轉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個病竈上,病就不會起。

當她今晚頭一回踏進這座舫樓與他對峙時,其實已見發病前兆,但那時應是靠意志力強壓下來,豈知之後的對敵讓他大動內息,這就算了,更糟的是還墜了湖,渾身濕淋淋又遭夜風直吹……他這人,患有頑疾還跑出來涉險,真不要命了嗎?!

怕是從湖裏把他“打撈”上船後,他已然發病,卻還硬撐着裝作若無其事,簡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誰都救,即便那人是惡名昭彰的黃幫匪首,即便他摸上舫樓意圖脅持你作人質,你見他傷重,依舊是盡力一治,卻不覺他身上背着好幾條人命、惡有惡報就該放任他流血至死嗎?”

“大爺啊,都啥時候了還問這個?您、您喘氣,記得喘氣,不論出啥事,都別忘了喘氣啊!”老金急得跳腳,忽道:“對了對了,還有一帖藥,咱多備了一份上船,大爺再忍忍,咱現下就去煎藥……潤月姑娘,這是幹麽呀?!我家大爺身子得保暖,你脫他衣衫幹麽呀?!”

“等煎藥再服怕是太遲,這是急症,十分兇險!”朱潤月眉眸凝色。

結果老金尚未動作,瞠大雙目杵在榻邊的慶來已快手快腳幫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後在朱潤月的示意下,很幹脆地把大爺的中衣也一并脫掉。

慶來之所以這般配合,完全是因親眼目睹過朱潤月處理急況時的“狠勁”。他想,她此時說大爺兇險,且十分兇險,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兇險。暫不管爺是哪裏出毛病,不懂他就跳過,總之先救再說,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這一方,苗淬元感覺上身赤裸,被翻了個身伏在榻上。

“這是……幹什麽……”這姿勢令肩胛無法縮緊,當那股壓迫升上喉頭時,他史難抵禦,很不好受。

當他稍一扭動欲掙脫,立即聽到女子幹淨音質清脆蕩開——

“壓住,別讓他亂扭。”

“是。”慶來鄭重應聲,牢牢壓住主爺。

“金老伯,藥需煎,船也要盡快趕回邊上才好,您看……”

“好、好,潤月姑娘先照看着,那主軸大橹修好了,咱去催他們快行,然後就去煎藥。”邊說邊疾步往外。

何時他苗淬元的小厮和老仆全聽話辦事,聽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話?

她命人脫他衣物,還使強壓制,還……還在他背膚上胡亂摸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臉紅!再有,他被體內涼氣竄得直顫,真覺她的指溫着實太高,高到要燙傷人似……她還想怎麽折騰?!

肉身難受,神志渾沌,但還不到混亂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罵出,背脊已煨進一針、兩針,跟着是三、四、五、六針。

“抱歉,我認穴的功夫尚淺,隔着衣物不好摸索,等會兒行了血氣就會覺得暖和些了。”朱潤月很慶幸今晚遇險時,沒把寶貝小醫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曉得從哪兒變出銀針。

她下針甚穩,然後取藥箱中常備的艾草粒置在針尾上頭,移來燭火引燃,随即有艾草藥香散開,滿室薰暖。

“苗大爺,這是你背上的靈臺與身柱兩穴,需不斷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聲挺好,別忍啊。”

一會兒要他忍忍,一會兒又讓他別忍,有她這樣指使人的嗎?

苗淬元模糊腹诽着,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開的暖意而淺淺吐出口氣時,灸在他背上的針突然被搖動,又深入淺出地戳刺起來。

“哼……唔、唔……”牙關陡繃,他禁不住哼聲。

不是疼。

如果是單純疼痛還易忍,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軟勁兒,随那一下下刺激泉湧般生出,又仿佛縷縷線絲從底層被抽拉出來,沒完沒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于是不安感擴大再擴大,不僅肉身遭那股可怖勁兒呓咬,連心亦是,酸軟得皺成一坨。

他無法控制鼻中與喉間斷斷續續滾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強忍。

他是苗家的爺,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要他自棄服軟,三個字——

不、能、夠!

待他脫出險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嗎?!

不……竟喊得這樣響亮,他、他苗淬元何時這般軟弱?!

他卻不知,正因這一聲痛喊得這樣響,朱潤月高懸的一顆心才終于稍稍歸位。

胸內氣足,沖喉而出的聲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氣,意味着丹田已能聚氣。

“哪裏痛?是下手太重嗎?那……這樣呢?這力道還痛嗎?”語透欣喜。

“肩和上臂……”他勉強擡首,目力似乎穩了些,雖半裸且被壓制,瞪起人來仍頗有力道,讓遭到厲瞪的小少年不禁倒抽口氣。

“大、大爺……”慶來緊張喚聲。

“你小子……想把你大爺壓死嗎?”噴氣。

朱潤月輕呼了聲,扯着慶來的衣袖。“快松手!”

慶來聽她的話對自家主爺下手,實是太緊張驚慌,只曉得卯起來把爺制得動彈不得,好方便她下針,倒忘記控制力道,他幾把全身力氣和重量使上,結果某位大爺遭壓制的肩與上臂部位……呃,清楚浮出青紅痕跡,想必再過一會兒就會由青紅轉青紫。

慶來趕緊放手,吓得連退好幾步。

見小少年抓着頭發、一臉自責又不知所措的模樣,朱潤月不由得嘆氣。

事情不能越搞越亂,她只好請他去弄些熱水和幹淨巾布過來,畢竟苗大爺滿臉滿身皆是汗,備妥熱水準沒錯。

慶來一走,舫樓內只剩下她獨力看顧病家。

她用他脫下的中衣擦拭他頸後和背上的薄汗,盡量讓他保持幹燥,接着又第二次以艾草粒薰針,燃燒艾草粒的熱度随針鑽進膚底,那略帶嗆辣的氣味則鑽進他鼻間、肺間,像一掃陰霾的晴陽,令呼吸吐納漸暢起來。

苗淬元靜伏着,頭一次深深覺得自個兒真如離了水、正大口拚命喘氣的魚。

但……真的能喘氣了。

盡管仍有些發虛,至少氣息吐納間,那似銅牆鐵壁的無形窒礙已淡去許多。

待第二回的艾草粒燃盡,朱潤月拔取他背上銀針,含針略久且靈臺和身柱兩穴又被她反覆刺激之因,他脊背上如烙梅紅。

他肌理精勁而柔韌,膚色偏白皙。

當背膚浮出點點嫣澤時,白裏透紅的背肌竟是她見過最最好看的……嗯,相較起來,比號稱湖東小漁村第一美人的漁家西施還好看。那位姐姐前些日子扭傷腰,是她給治的,姐姐見她同是女兒家,很願意與她“肌膚相親”,于是就任她壓在身上這樣又那樣。

唔,就不知苗大爺願不願意也任她壓壓?

“你幹什麽?”苗淬元感覺背上披了件薄物,應是自己的春衫,但有一股比針炙更沉、更重的力道朝背心壓擠。

他扭頭一看,閉目再張眼,用力抓出遠近之距,看到她似乎将半身壓在他背上,以肘部為“武器”,不斷攻擊他脊柱兩旁的穴位。

他不禁蹙眉,薄唇逸出似痛似舒暢的呻吟。

朱潤月因那聲低幽呻吟心口一跳,她本能朝側趴着的那張臉看去。

苗大爺臉色好看多了,顴骨略紅,唇也恢複了些血氣,清朗眉間擰着一個淡淡的川字,長睫幽幽垂掩,使得半斂的目光如染氤氲水氣……病成這樣,明明挺慘,都還沒能完全緩過氣來,可怎麽就能病得這麽賞心悅目?

她頭一甩,假咳兩聲,清清喉嚨道——

“先前苗大爺所問,問我為何替那名湖匪止血治傷,唔……原來他就是黃幫匪首嗎?那當真太好,受再重的傷,怎麽也得救。”略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是信這說法的,但如能親眼見到現世報,那才叫大快人心不是嗎?所以啊,絕不能讓他兩下輕易就去見閻王,一定要讓他過堂受審,認罪畫押,還得拖上牢車好好地游街示衆,受百姓們唾棄打罵,最後再押上法場正法……苗大爺不也是這麽打算的嗎?”

“……是嗎?”喘息,再喘息,氣喘籲籲總比不能呼吸來得好。他又想瞪人,但沒太多精神氣能消耗,只好哼個兩聲聊表心意。

女子聲音清潤如玉珠落盤,他下意識聽取。她仿佛嘆道——

“苗大爺箭無虛發,卻僅對準匪徒們的四肢或兩肩,是想生擒一幹湖匪交至官府手中吧。想來只除那名黃幫匪首,你第一箭在他額上拖出深深血痕,第二箭則直中他腋下三寸的要害,是當時情勢危急,苗大爺顧不得擒賊,只能先殺……我總之得道聲謝,雖說大恩不言謝,但還是得謝,然後……欸,我沒躲好,大咧咧地引來殺機,還累得你墜湖,最終引出你這場病,這錯,我認了。”

苗淬元再次定睛凝神想去瞧她。

但他一妄動,她就沉沉按住他頸背,耗去大把精力對付頑疾的他實在擠不出更多力氣将她甩脫,于是……又有受折辱的感覺,明明滿口仁義地對他道謝又道歉,怎麽她下手就是狠?:

這時,加諸在背上的肘壓力道已撤,“啪啪啪啪——”、“評評評評——”的聲響來得突然,苗淬元愣了會兒才意會過來,是他正在被拍、被打、被鼓、被捶,一下下全落在他背心與琵琶骨之間。

“你、你又是幹什麽?”真希望氣勢足些,而不是連咬牙切齒也無力。

“讓你舒服些。”朱潤月鼓手空拳将他“揍”得直響。

苗淬元磨磨牙,一直看着。

模糊的輪廓映入眼中逐漸清明,那是一張感覺矛盾的臉蛋——

她發絲微亂,耳畔碎發配上紅撲撲的瓜子潤臉,模樣稚嫩,但表情實在……實實在在的認真,低眉斂眸,像眼觀鼻、鼻觀心,而心與十指相連,所以,所有用心皆在指上、皆在每一下拍打中。

他淺淺吐出口氣,以為淺淺而已,卻在她的拍打下,像連帶着把腹內、胸內的濁氣徐徐吐出,胸中盤踞的寒氣亦化開許多。

周身輕松起來,倒教他腦袋瓜昏昏欲睡。

“怎會……懂得……這麽多手段?”他如夢呓般問出。

“我是為我阿娘學的。”

他眼皮一跳,長睫掀了掀。“你阿娘也、也……”

“嗯,你患的這病,跟我阿娘一般模樣。”她輕笑了聲。“不過我娘已甚少發病,我爹寶貝她,我也寶貝她,她也為我們寶貝她自個兒,這些手段學好了全擱着,今兒個能用在你身上,我也是挺歡喜……”呃,這麽說好像怪怪的?果不其然,她見他眉峰擰得更深,牙關都磨出聲響了。欸。

“朱、潤、月……”

“苗大爺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既然動手治了,就得做完全套,難得我整套學周全了不是?苗大爺,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你放輕松,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那……你不出聲就表示願意了?”

她似勸似哄,語調沉靜真誠,苗淬元卻聽得耳根發燙,心音大縱。

要他答什麽?怎麽答?都被她亂七八糟的話攪暈了!

突然——

他靠近臀部的腰俞穴一沉,驚得上身大震。

她、她她竟爬上羅漢榻,一屁股往他腰俞處落坐!

“幹什麽……你、你還想使什麽招?你、你……”長得就是姑娘家模樣,怎麽行事盡帶匪氣?連帶被她害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他,苗家“鳳寶莊”的家主大爺,在商場打滾都不知滾過多少年,說話竟打起哆嗦!

像話嗎?像話嗎?!

豈料,更不像話的在後頭,她跨坐在他腰臀間,趁他勉強撐起上身時,将她兩只胳臂分別從他腋下穿過,繞上肩頭後,十指在他頸後交扣緊握。

他被她箍住。

“朱潤月,你放開……”口氣既恨又惱。

“朱家醫術講究『骨正筋柔,氣血自流』,哮喘易使胸與背的肌筋縮起,我爹常說,筋縮則亡,筋柔則康,苗大爺,我試着替你整整。”

“不必你……啊啊——”他不自覺痛喊,因她驟然出手。

這樣……不對,但,好像又太對、太對……原來那個痛點一直都在嗎?藏在他體內深處,他從未正視,直到此刻被她扣住,又扳又頂又扭,才清楚感覺到那幾束肌筋糾結得有多嚴重。

縮起的筋理被一次次扯直,他骨節發出如炒爆豆的聲響,那感覺之酸之軟之疼痛,當真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

他能忍,沒事,他很能忍。

這個姓朱的算是徹底得罪他了。

待他忍過這一波,他定然要她……要她也嘗嘗他的手段!

他非讓她明白不可,不是只有她有手段,若他真耍起手段,絕對較她毒辣百倍、千倍、萬倍!

苗大爺內心信誓旦旦,費着勁兒想撐過難關,卻不知當自家的老仆和小厮再次聽聞他凄慘叫聲闖進時,他正被整出一個極怪的姿勢,而目中早已克制不住地流出兩行男兒淚來……

苗淬元雙目陡然睜開,目珠一轉,人倏地彈坐起來。

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擺設,他人在“鳳寶莊”,這裏是他的“鳳翔東院”。

“爺,您終于醒了呀!”端着盆冒白煙的熱水進到內寝的慶來,一見榻上僵坐的人時,眼眶都泛紅了。

先将熱水放上盆架,再絞了條熱燙燙的巾子遞上,慶來便開始叽哩呱啦說個沒完——

“您睡了整整一天半,還小小打呼呢,以前從不曾這樣,老爺挺擔心的,已過來探看過兩回,但太老太爺、夫人和萌三爺那兒都瞞着沒說。”頓了頓。“英二爺跟寒春緒的人馬接頭,眼下還沒回『鳳寶莊』,但二爺派人回來知會,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要您不用挂懷。”

下意識接過熱巾子,苗淬元拭目淨臉再反覆擦着手……黃幫湖匪的餘孽交由二弟接手,他沒什麽好操心,但左胸之所以放縱不靜,是因為——皆因為——

苗大爺,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不出聲就表示願意了……苗大爺,我來替你整整……

他徹底被整了!

整得一向淺眠的他熟睡不起,怎麽被人從舫船上扛回莊子裏竟都不知!

丢開巾子,他清亮瞳底染了惡華,思緒轉得飛快。

“老金呢?”

“嗄?喔……金伯跟我輪流看着爺,他剛下去休息,應該在竈房用飯吧。”拾回巾子浸熱水再揉,慶來老成地嘆氣。“爺,不興這麽吓人啊,小的這回吓得險些尿褲子,您身上有事,怎麽也得先提點提點,不能這麽天外飛來一招,打得小的三魂都快少了七魄,當時實在死馬當活馬醫了……嗅?爺,您哪兒去?!呃……走那麽急成嗎?爺啊,您頭不暈、氣不喘嗎?真沒事嗎?”

苗大爺想,貼身伺候的老仆與姓朱的相熟,既是如此,他順藤摸瓜,怎麽也能摸出那姑娘來路何方。

這帳要想兩清不容易,但即便算不清,他去尋尋對方晦氣,那也挺樂。

午時已過,估計苗家仆婢們已輪流用過飯,當他一陣風般撲進竈房後院時,老仆兩腳開開蹲在天井邊,正手捧大碗吃着竈房替他留下的飯菜。

“大爺醒啦!”老仆驚喜叫出,嘴裏的大口米飯還不及吞下。

他單刀直入,問老仆朱家醫館位在何處,一向忠心耿耿、赤誠可表天地的老仆竟東拉西扯,沒一句答在點子上——

“朱大夫祖上聽說是軍中大夫,還連着好幾代,他年輕時候好像也在軍營中生過堂,所以對外傷止血、正骨針炙之術很是能耐他們從北方過來的,說是南邊暖和些,朱大夫舉家遷移應該是為了他家夫人,聽說身子骨弱,得仔細将養……”

他直接截斷老仆的話,将問題再次重中——

朱家醫館、究竟、在何處?!

“大爺啊,您瞧您,您自個兒瞧瞧,神清氣爽不是嗎?咱是前陣子不小心崴了腳,上朱大夫那兒松筋整骨,才跟他熟稔起來,倒不知他家閨女盡得他真傳,先前真是小看潤月姑娘了,她說大爺睡得那麽沉,是氣沖病竈之因,人家姑娘真把力氣

全使上,也不是故意将爺整到哭,您、您不能沖上門發火呀……”

整到……哭!

腦中一團渾沌瞬間被劈開,姑娘壓在他背上為所欲為的事兒,全數回籠。

他被整哭。

她,把他弄到哭了……

“老金!朱家醫館、究竟'到底、在哪裏?!”

他額上青筋暴起,額角抽跳,牙關咬得似磨刀霍霍。

撐到最後,老金到底撐不過他這當主子的執拗脾性,頗無奈地為他指路。

真的是指路,沒錯。

不需乘車或騎馬,只消往他“鳳翔東院”後院那扇木門步出,沿着小徑走走走,上坡再下坡,來到湖邊再沿着邊上土道走走走,那條維持尚好的私有土道自會将他帶到苗家“鳳寶莊”的廣院。

廣院四合,有好幾間房,中間是大大的庭院,院中打着一口井。

這兒是苗家以往給底下大小管事們的住處,但後來不少管事都成親生子,攢了點錢便往外頭置産,廣院裏的人越來越少,後來苗家幹脆以銀兩補貼,讓管事們自個兒在城裏賃屋。

“是大爺您的主意啊,說廣院與其放養蚊子,還不如賃出去,有人住才有活氣,要不整座大院子死氣沉沉,再空着不管,不鬧鬼都要鬧鬼。

“爺,咱跟您提過的,說有一戶瞧起來挺好的朱姓人家要租,只是賃屋費給不了太高,您說我瞧着順眼就好,租金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別讓廣院頹了,人氣等同活水,活水才聚得了財氣,您說的不是?”

老仆說得無辜,他當爺的還真不能怪誰。

只是當初将出賃廣院一事交給老金去辦,萬萬沒料及,朱家醫館就在這“燈下黑”的位置,他苦惱上何處尋人,卻不知離得這般近。不僅是近,更在他苗家“鳳寶莊”地盤上……嘿嘿,換言之,在他五指山內。

哼,這會兒看那姑娘往哪兒跑?!

得知方位所在,苗淬元倒慢條斯理起來,眨眼間又變回那個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苗家大爺。

浴洗過後,他先去書房拜見父親,讓長輩安心,亦把誘捕“太湖黃幫”的過程挑重點說過,父子倆針對時勢和生意上的事又談了好半晌。

之後他返回“鳳翔東院”,吃了盅慶來備上的十青素粥,再配着香茶品嚐了兩塊棗泥核桃糕……走!身心舒暢了,很适合上廣院找碴!

不讓小厮跟随,他獨自出了東院後門,一派悠閑地朝目的地邁進。

經過大湖邊上時,不遠處的坡岸長滿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黃的、紅的、紫的,在春裏綻成小小一片花海,一年輕男子與他年歲相仿,身邊跟着一名紫衫女子,他們并肩徐行,走在湖邊微濕的土道上。

年輕男子看那女子的眼神是親昵的、帶點緊繃的,仿佛近人情怯,仿佛欲言又止,倒是紫衣女子一直輕垂頸項,教人辨不出表情。

春日情長啊春日情長……苗淬元心情頗好地嘆了聲,轉身走上苗家開通的私有土道,廣院已在眼前。

然,廣院不叫廣院,廣院有了新名,大門上高懸的木匾刻着四個字——

崇華醫館。

不難聽。

他俊眉略挑,暗暗颔首,舉步踏進這四合大院。

當初苗家建造廣院,除廂房獨立,餘下的廳堂、竈房和庭院皆作共用,因此建得較一般地方寬敞,尤其是一進門的中央庭院,造得相當開闊,可提供多種用途。

只是苗淬元盡管曉得,甫入眼的場景仍教他身形一頓,忽生出一種……“唔,這庭院似乎還是小了點”的荒唐錯覺。

這裏大致可分成三區。

靠門邊這兒的第一區擺着好幾張曬藥架,各色生藥攤在圓篩上,一篩一篩排列架上,但他此時嗅到的濃濃藥味,相信絕非來自那二、三十篩的生藥,而是位在另一邊的第二區發出的氣味,那裏有成排的小爐火,上頭十幾個小藥甕正在煎藥,而一旁大镬裏正在熬煮黑乎乎的藥膏。

煎藥、制膏皆有小僮顧守,那幾個孩子的手段瞧起來不像生手,且都系着同款腰帶,腰下垂着拭布,應是醫館裏的小學徒。

再往裏邊去可視作第三區,十餘位大叔大嬸、大爹大娘正跟随一名黃衫姑娘扭腰擺臀,就見那姑娘兩手叉腰,兩腳與肩齊寬,上身盡量定住,下半身則扭得像在畫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緊,喉結上下滾顫,他下意識吞咽唾沫,沒察覺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為哪樁。

庭院裏算是亂中有序,衆人忙着、動着,一時間沒誰留意到他。

待他鎖住目标正要舉步踏去,那姑娘接下來做的事,令他輕松寫意的步伐又是一頓,清俊斯文的面皮跟着抽搐……

“來,大夥兒跟着做,這是最簡單卻也最立竿見影的松筋法,就像這樣蹲下來一會兒。”朱潤月脆聲道,與肩同寬的兩腳一蹲下,跟蹲茅坑沒兩樣。她接着笑道:“我爹說,這叫『出恭松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鍛鏈身體,這姿勢最自然。”

一名模樣稱得上有幾分書卷氣,但面龐黝黑的大叔邊蹲邊笑嚷。“拉屎就拉屎,什麽『出恭』啊?朱大夫比我還愛咬文嚼字呢!”

年過半百的大娘随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別小瞧朱大夫這松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這腰疼腿麻的症狀就是這麽漸漸治好的,用不着喝那苦死人的藥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診金,多美!”

被稱作“李半仙”的黝臉大叔忙道:“豈敢啊!這不就收了我那『鐵口直斷』的算命攤子,來朱大夫這兒學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潤月清潤笑音再次蕩開,輕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別太勉強,別操之過急,等蹲好了,可雙手圈腿、埋頭于膝,這『娃兒抱』的姿态就跟人在娘胎裏是一樣的,能讓咱們拉開頸肩、胸背、腰與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對氣血行走十分有利。”

濃郁藥香在鼻下浮動,鑽進鼻間、胸肺之內。

四周聲響在耳畔跳躍,輕擊耳鼓、傳入腦門。

苗淬元思緒有片刻凝結,動不了,腦子鈍鈍的,不好使。

有人來到他身側後方,他渾然不知,直到那人輕和笑問——

“你一進來就盯着那姑娘看,看得兩眼發直,既是心裏喜歡,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說說話?”

內心大震,他倏地側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嬌小美婦正沖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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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術分陰陽,陽為道術,陰為鬼術。
林曉峰學鬼術,抓邪祟,可卻陷入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之中。
神秘的抓妖局,詭異的神農架,恐怖的昆侖山。
且看林曉峰如何斬妖魔,破陰邪!

逍遙小僵屍

逍遙小僵屍

女鬼別纏我,我是僵屍,咱們不合适!
驅魔小姐姐,你是收我,還是在泡我!
又是這魔女,哪都有你,再來打屁屁!
還有那妖女,別誘惑了,本僵屍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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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人品保證,絕對精彩!
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

摸金天師

摸金天師

原名《活人回避》
一件古董将我推上一條亡命之路,從此為了活下去我變成了一個和陰人行屍打交道的走陰人。
三年尋龍,十年點穴,游走陰陽,專事鬼神。
走着走着,也就掙紮到了今天。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