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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喜歡的……怎麽可能?
絕對沒有的!
他雙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婦,後者衣裙樸素,容顏未妝,她頭上包着巾子攏住發絲,挽在臂彎的小竹籃裏有好幾顆新鮮雞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來。
她眸角有極淡的細紋,紋路往上飛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既是心裏喜歡……
思緒震蕩得厲害,震開層層凝滞,他想着美婦的話,看着她可親笑顏,欲駁斥,卻如何也駿不了一句。
“你瞧起來不過十八、九歲,那姑娘甫滿十六,這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紀啊,既是入了心傾慕着,多去親近不也挺好?”
美婦的溫言淺笑讓他一雙瞳心顫得厲害,費了好大功夫才蹭出聲音——
“我沒有……”
美婦輕呼了聲。“你臉紅了呀?!”甜脆笑音漾開,她笑着點頭,眸底閃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極少、極少……唔,不,應當說,他從不曾未戰便敗,然此時此際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對這名嬌小美婦,言談不過幾句,他已有慘烈之感。
“娘!”
當那已熟悉的潤音響起,腦中“轟”地驟響,他神魂凜然。
迅速回頭,那個被他一直看、看得兩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個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婦更是興味滿滿地拿他直瞧,而她喚這位美婦……娘?!
“苗大爺,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鳳寶莊』的家主,咱們『崇華醫館』的這塊地方就是跟他賃下的。”朱潤月知道他遲早要尋上門,但來得這樣快……還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實不知哪兒不對勁,就是渾身不對勁!
所有想對美婦發的火、駁斥她的話,眨眼間全滅了、沒了。
說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長輩,跟他更無商場上的利益關系,他卻本能地繃直身背、收颚挺胸,欲扮出玉樹臨風佳公子的模樣給對方瞧。
他腦袋不對勁了是吧?!
朱夫人聞言,恍然大悟。“原來是苗家大爺,咱們家閨女前晚承蒙您照顧了。”
“娘啊……”朱潤月咬咬唇,飛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顧?
到底誰顧誰、誰承誰的情……像一下子也難分清。
還是她阿娘故意這麽說,話中帶諷嗎?
在生意場上混久了,對方的一句話總能斟酌出好幾個面向,但這會子,苗淬元實覺聽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時,雙頰有深深的酒渦。“我跟她爹擔心極了,她爹還想借船出去尋人,幸得苗家舫舟将她載回湖西邊上,苗大爺還遣家仆送她回來,當真有心。”
有心?有……什麽心?!
苗淬元又覺被她的話繞渾,面龐詭異地一直冒熱。
“舉手之勞罷了。”他略微作禮。不确定前晚的後半夜是如何發展,亦不知朱潤月是怎麽跟家裏人提及,所以僅能先以場面話應付。
“是嗎?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還上上下下打量,很感興趣似。
“苗大爺來訪『崇華醫館”,莫不是有話想跟潤月——”
“娘,苗大爺是來取回東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爺借了東西沒還,說好今天來取的。”朱潤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着往外走。“娘,這事我自個兒理會得,我出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啊。”
“咦?潤月啊,上哪兒去呢這是?”
“去湖邊,沒上哪兒。娘別跟,煲好的老火湯擱在竈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動雙腿,回首見朱夫人倚門而立,臉上興味依舊盎然。
他氣息微窒,像發病前兆将又來襲,然這回面上不沁冷汗,卻直烘熱氣。直到被扯着走下土道,來到湖邊坡地,他才救回神志,驀地頓住腳步。
他們來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經過時瞧見的開滿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僅有他們倆,已不見那對并肩走在湖邊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長,現下換他和朱家姑娘處在一塊兒,卻是亂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來。
他不走,朱潤月自然拉不動他。
暗嘆口氣,她旋過身,對他微微一福。“我娘熱情好客,有時也寶裏寶氣,适才倘是說了什麽不愛聽的,苗大爺別往心裏去。”
苗淬元是來興師問罪的,他深以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與她“交手”的種種在腦海飛掠……
這姑娘着實膽大,他得理不饒人,她能穩住。
他指責她家醫館盡得好處,她能堅定立場。
該拚搏時,她沒有瑟縮,湖匪被逼得狗急跳牆,她身陷險境,卻能回應他的厲聲叫喚,知道可拿自身當餌,為他誘敵。
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腦海裏轉的淨是這些,是要他找哪一條罪來問?
佯裝高深莫測般撇開臉,暗自調息後才又看向她——
“你說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問過老金,他也說朱大夫之所以舉家南遷,是因為南邊溫暖些,适合朱夫人養病。我以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風,今日一見……”輕咳一聲。“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親亦是根底太虛,完全是個病美人,當他得知她阿娘亦體弱多病,便覺定是與他娘親一樣,溫柔似水,氣息輕淡,蒼白惹人憐。
結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圓玉潤得很,笑起來堪比夏陽,熱得人頭臉發燙。
朱潤月聽出他話中意思,小小繃緊的表情忽而見柔。
“苗大爺這話,聽起來是稱贊了。贊我爹醫術高明,把我娘調養得這樣好。”
一頓,語音淨而微凝。“……金老伯說,大爺這病十四歲上才頭一回發作,當時發病,身邊是金老伯一人看顧,後來也就瞞下,沒讓家裏人知曉。這樣……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該瞞的,而且瞞着、掖着,你如何好好将養?”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隐瞞。”看來老仆把他的底細洩光了。原有些着惱,但她主動問起,用一種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內心不悅轉淡。
她眉心輕蹙的臉容布着疑惑。
他徐聲又道:“那年秋末,『鳳寶莊』位于北方的新貨棧成立,爹忙得不可開交,遂讓我随兩位經驗老道的管事過江往北,先過去壓壓場。花了幾天将正務辦妥,我帶着老金走訪當地幾個點,四處探看,一日傍晚錯過宿頭,最後只得借住某間小道觀,而當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症頭一回發作。”
“金老伯說你們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藥,為你開方的是道觀裏的人?”
他搖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當晚亦是借住,并非在道觀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離去,我也曾遣人尋找,但一直無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藥多在夏時服用,其餘時節若覺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為保養,這幾年哮喘之症偶有小動靜,但不曾鬧大發,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氣息微頓。
他對于那晚胸悶喉澀的不适記憶深刻,還有她後來對他做的那些……他終于記起,他是來問她哪條罪。
朱潤月斂眉想了會兒,沉吟道:“所謂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讓你夏時服藥,藥方以補腎、養肺為主,能收很好的療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兩步,揚起潤颚仔細瞧着離得頗近的俊顏。“大爺目中尚有紅絲,精神氣似乎還沒能養回,這病每發作一回,耗損加重,以往僅靠游方道士那帖藥,或者抑得住,但要緊的還是平時的保養……夜裏湖上寒涼,大爺其實就不該出來,金老伯都說了,舫船在湖上已連熬三、四晚,雖是苗家主爺,可身為一名哮喘患者,這行徑着實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誰?”他眼神專注,聲音仿佛有些幽遠。“娘親原就體弱,為苗家開枝散葉後身骨更是虛虧,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處別業長住,那隐密的宅第裏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最合适不過。”俊雅面龐像有些紅,他深吸口氣,又道——
“我家太老太爺年近百歲,身體仍健朗,但性情越發孩子氣。我家萌三爺自小在琴藝上雖被稱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爺确實身強力壯,跟頭牛沒兩樣,但也野得無法管束,最終只适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誰?”
朱潤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隐瞞。
苗大爺不想讓家裏人操心。
舍他其誰?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視的血親們就得圓滿。
想了想,她點點頭嘆了口氣——
“大爺的意思,我曉得了。若我是你,也會下一樣的決定吧。”
苗淬元感覺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癢的,異常莫名,讓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幾把。
春日的午後湖邊,暢風涼中帶暖,吹開花香、草香與泥香,也将沾染了淡淡藥香的女兒家馨香拂上他的臉、他的身。
嗅着那獨有香氣,他目光難以從那張秀潤的瓜子臉上挪開,就見她低頭擺弄腰間的正紅繡花袋,突然從鼓鼓小紅袋裏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糖球。
“盡管舍我其誰,大爺尋常時候仍得養着些,吶,請你吃蔘糖,含着讓它慢慢化開,能補中益氣。”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舉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着糖,想起那個險遭斷腕的小學徒。
那日在即将離去的長舟上,她也是拿糖出來哄人。
所以……她現下是在哄他嗎?
見他動也不動,蹙眉眯目像陷入糾結,朱潤月沒要勉強他,遂道——
“若不愛吃糖,也可随身備些蔘須,直接含着或沖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丢進自個兒口中了,豈知他大爺早不動、晚不動,待她五指一動,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臉,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蔘糖。
因動作太急,他幾是整張臉壓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潤月只覺手心微感濕熱,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緊五指。
飛快看向他,那張爾雅俊臉的一邊面頰被糖球撐得鼓起,眉宇間頗嚴肅,像很鄭重地品嚐蔘糖滋味,那模樣鄭重到竟有些無辜。
應該……沒什麽的。朱潤月甩開那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袖中的手仍攥着,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鄰村出診,應該快回了,大爺若然願意,可私下請我爹瞧瞧。”
“你朱家醫術不是一脈相傳嗎?你既瞧過,又何須請朱大夫再診?”
“可我爹的正骨術比我厲害許多,懂的也較我多,你讓他仔細診過再……”
“你自覺無用,只想把病家抛給別人嗎?”
她一怔,随即搖頭。“并非如此。”
“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為了瞧好我,自當精進再精進,你若最終瞧不好我,我也不會怪你,總歸是我甘心情願。”
含着大大的糖球,蔘糖在嘴裏滾來滾去,在唇齒與舌間發出咯碌咯碌的聲響,苗淬元邊吞咽那略苦帶甘的滋味邊說話,時不時還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折損不少,倒顯流裏流氣。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持得緊,越是端着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氣質,腹裏紫到發黑、再黑到發紫的種種打算,才越容易落實。
但面對眼前姑娘,他是懶得再裝,懶到那些話不經思索便溜出嘴,待意會過來,他表情沒變,心裏卻像把七上八下吊着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澆得一顆心濕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潤月被他的話攪得微暈,但一下子已熱血澎湃。
她頰面浮紅,很認真颔首。
“……我明白了。你的病讓我來治,你既願信我,我定當卯足全力。朱家家傳的正骨術,我會仔細再練,精進再精進。”
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你放輕松,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
苗淬元的思緒又亂亂飛轉。
發病時,身子繃得難受,腦子昏得可以,還是深記着她那時勸哄的語氣。該要指責她把他整得那樣慘,但光想着,熱氣就一陣陣竄出。
再見她笑,潤頰也有與她娘親相似的酒渦,她的五官雖沒有朱夫人細致,但清美中有股沉穩氣質,眼神尤其澄正,一對上眼,他的心濕淋淋又熱烘烘,這一下子濕、一下子熱,明還能問什麽罪?
突然——
“對了,還有這個!欸,險些忘了呢。”
朱潤月從袖底暗袋掏出巴掌大的綢布包,揭開後遞上。“這是要給你的。”
細致方綢裏包裹着兩顆潤白珍珠,在苗淬元見識過的奇珍異寶中,這兩顆珠子的成色算不上極品,但渾圓碩大如桂圓,倒也搶眼。
他眉峰迷惑地攏出川字,長目眯起的樣子令她暗暗有些發笑。
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這是我昨兒個從木箱底翻出來的,便随身帶着,想着若遇上你,要把這一對珍珠給你。你『鳳寶莊』産出的那條雲錦帶樣版,總之是救不回來,我爹嗯……已經把它剪成兩段來用,當真救不回了,還有那根鈍尾簪,聽你那麽一說,确實已不能送出。”潤顏腼覜——
“仔細想想,我身邊就數這對珍珠最值錢。這是幾年前一名富貴人家的病患送給我爹的診金,爹給了我,說是當作壓箱寶。”抿抿唇,沉吟了會兒。“唔……可能還是抵不過大爺的雲錦帶和鈍尾簪,但這真的是我手邊最值錢之物了。”
見他不動不取,她心裏有些慌,畢竟實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彌補。“你、你拿去啦。”她幹脆一把扯起他的袖,把整坨方綢連帶珠子塞進他手裏。
就這樣。她潇灑揚眉。
她這樣,是要他怎樣?苗淬元心頭鬧得厲害。
調息,輕咳,他嗓聲略啞,慢吞吞地問——
“既是壓箱寶,說白了,也就是雙親為你備的嫁奁了?”
朱潤月撓撓臉,低應了聲。“雲錦帶和鈍尾簪的事,我沒讓雙親知曉,至于少了這對珍珠,我想時日已久,嫁妝木箱裏放了什麽,爹娘該也記不得才是,反正派不上用場,珍珠跟着我怕要蒙塵,還是你取了去,物盡其用才好。”
他瞳仁湛動。“何以見得派不上用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添妝添箱再好不過,你尚未出嫁就想散盡妝奁,有你這麽敗家的?”
“嗄?”眨眨眸,被念得一頭霧水。
苗淬元收攏五指,方綢在他掌中包起,珍珠被他輕且穩地握住。
左胸評然,一泉火熱噗嚕嚕直湧,他五官略繃,很勉強才從容又問——
“還是說,你覺自個兒嫁不出去?”
“……呃?”
他十分明理般點點頭,俊頰卻紅得可疑。
“你一開始是為娘親的病才習得整套治哮喘急症的手法,包含針灸、推拿與正骨術,而你應承我,今後我這病全由你治,雖說醫家與病家之間的關系再單純不過,但你畢竟是女兒家,為行醫壓在男子身上又扳又整,對你的名節必定有損。”好像有點明白他的意思,是替她的閨譽擔心嗎?
“以往爹允我幫忙推拿或正骨的病家都是婆婆、大娘或小娘子,有時也幫老伯或大爹們整整肩臂或膝腿……你是特例,急症暴起,若不能盡快抑下,後果不堪設想,什麽……壓在身上又扳又整的,也是無可奈何。”她原本坦蕩蕩,說着說着,喉兒竟有些發燥。
“如此說來,我是唯一損你名節之人?”
呃……沒那麽嚴重啊。朱潤月有些無言了。
苗淬元舉目望了眼泛春光的湖面,仿佛這悠閑午後就适合如此悠閑胡聊。
“你放心,『鳳寶莊』苗大或者是锱铢必較的生意人,但絕非嘴碎之徒,你我之間的事,我不會說出去。”他淡淡又道。
她和他之間不過是醫病關系……不是嗎?朱潤月又撓撓臉。
見他遠放的目光若有所思,眉間與嘴角微繃,挺為她名節之事煩心似,她才想開口跟他說,說她不在意,請他也別往心裏去,到底是為了治病。
然她甫掀動唇瓣,他目光已調回她臉上。
她心裏一咯噔,因他垂眼看她的表情頗有睥睨神氣,但瞳仁裏好似淌着流火。
“苗大爺……”她臉上沾了東西嗎?
“只可惜,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低聲道。
“什麽?”
“若然因我之故,使你名節有損,以至于乏人問津,無法可嫁,朱潤月……”
“……嗯?”
“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一錘定音。
朱潤月耳中嗡嗡響,腦袋瓜瞬間凝滞。
近在咫尺的男子面龐,膚色好像深紅了些,尤其那雙耳朵,紅得幾欲滲血……苗大爺臉紅了,卻要裝成很無所謂的模樣,而她是瞧出他臉紅,結果莫名其妙也跟着紅了臉。
事情莫不是扯遠了?
欸,他這“鳳寶莊”家主當得也辛苦,大小事都得管,方方面面都得費思量,竟連她的事也管上!
內心啼笑皆非,但羞赧是有的,被像他這般好看的公子求親,盡管他用字遣詞聽起來挺勉為其難,還有點施舍意味,但凡是姑娘家多少都會感到害羞才是。
她笑了笑,揚出一朵沉靜笑花——
“苗大爺甭擔心,我有地方去的,而且老早便已訂下,不會無人可嫁。”
……訂下?他俊龐一怔。“什麽意思?”
“我已訂下娃娃親。朱家因與『江南藥王』的盧家幾代相往,感情親厚,當年尚在襁褓中,爹便已為我訂下這門親事,對方是長我兩歲的盧家大房長孫,名叫盧成芳。”
抑下羞赧,她正正神色,唇角仍綻着那朵靜笑——
“苗大爺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
宛若一股無形力道沖擊上來,苗淬元沒能避開,只覺頰面一陣熱辣的疼。思緒瞬間凍結,他長目眨也未眨,整個人都像浸到冰裏去似,僵得發傻。
然後亦不知怎麽“解凍”的,像聽到她疑惑又帶訝異地叫喚——
“……你怎麽了?覺得不适嗎?!苗大爺……苗淬元!”
應是聽到她連名帶姓地揚聲喚,他才驟然回神,但六神依然無主。
想也未想,話已流瀉而出——
“好啊!好得很!呵呵,娃娃親嗎?呵呵……太好了,朱潤月,說大實話,我還怕你真賴上我。既是這般,你是醫者,我是病家,從頭到尾就這麽單純,跟什麽……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可扯不上半點幹系,娃娃親嗎……”他又低笑兩聲,笑音澀澀然,像磨過喉頭似——
“朱潤月,你爹實在太有先見之明,知道得早早替你訂親,若然不是,你這輩子既想行醫又想嫁人生子,怕是難了,『江南藥王』盧家嗎?雖跟我『鳳寶莊』搞的是不同營生,但名號多少是聽過的……如何?那位盧家大孫,要不要我遣人替你探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說是不?”
道完,他氣息紊亂,有些狼狽地大口喘息。
朱潤月定定然看他,他亦瞠起雙目不示弱地看回去。
內心好像……仿佛……近似……惱羞成怒的心緒,被他用力擠壓下去。
“你看着我幹什麽?”他長身一側。
“啊?呃……我沒要賴上你的,你別怕。”她吶聲回答。
苗淬元臉色陰黑,狠狠又瞪她一眼。“最好如此。”
朱潤月慢吞吞又道:“至于盧家公子,也不需大爺遣誰去探的,他其實……”
“月兒——”一道年輕的男子嗓音忽而揚開。
聞聲,站在湖邊坡岸的兩人同時擡眼看去。
不遠處的坡上土道,身形修長的素衣男子徐步而來,身後跟着一名紫衫姑娘。
“盧大哥!”朱潤月歡快應聲,還揚袖揮了揮。
……姓盧?!
苗大爺俊目陡地細眯,将對方的面貌和身影看個清楚仔細……
他見過這位年輕男子。
不僅男子他見過,跟随在男子身後的紫衫姑娘,他也見過。
這一男一女,不正是之前在小花滿開的湖岸邊,并肩散步的人兒嗎?
男的近情心怯般欲言又止,女的臉容輕垂似溫婉貞靜。
春日情長啊春日情長,只是這情到底在誰身上?
他看着……都想縱聲大笑。
“……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相識,每年盧大哥都會來探望我爹娘和我,之後我們舉家南遷,盧大哥來得更勤,固定送藥材過來,也跟着我爹習朱家的正骨術。所以不用遣人查探啦,知根知底的,挺熟啊。”
望着坡上徐步走來的素衣男子,朱潤月輕快明了地告訴他。
“你問那位紫衫姑娘嗎?我當然識得。她姓樓,名叫盈素,長我四歲,也長盧大哥兩歲,盧大哥和我都喚她素姐。她是『江南藥王』專門炮制藥材的女師傅,她爹也在盧家藥鋪裏做事。”
如此說來,姓樓的與姓盧的才是實打實的青梅與竹馬。
朱家姑娘蠢蛋一枚,什麽知根知底?根本是個睜眼瞎子!
主子回到“鳳翔東院”後,慶來已送進淨臉、淨手用的熱水,再送上剛沏好的熱茶,結果自家大爺就一直坐在那張蓮紋紅木圓繳椅上動也未動,他坐姿采大馬金刀式,背挺直得很,一袖還擱在雲石桌面上。
他姿态未動,面上表情卻頗生動。
老金被一臉哭喪的慶來拉進來時,就見苗大爺微眯的雙目綻紅光……呃,仿佛是紅光啦,就是一種錯覺,殺氣騰騰似。薄薄雙唇勾起非常優美的輕弧,顯得似笑非笑,但仔細去聽,隐約能聽到齒關發出的格格聲響。
他家大爺像被什麽激怒,且還怒火中燒了,此時此際,那顆一臉正派斯文的腦袋裏,正琢磨着什麽“殺人不用償命”的詭計。
“大爺見着潤月姑娘了吧?你們……沒、沒事吧?!”
老金問得提心吊膽,實在替朱潤月擔心,但又覺能把大爺惹成這模樣,真真本事。
苗淬元“飒”一聲驀然站起,把慶來吓得一把扯住老金。
結果……他大爺像陷入某個天大難題、想破頭也想不通似,雙袖負在身後,開始來回踱起方步。
“你信嗎?她竟已訂親,還是娃娃親!”踱來踱去。
“是訂了親才這般嚣張猖狂吧?自覺親事已定,她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哼哼,什麽醫家、病家的,倘是每個病家她都……都壓着人家就來,真不怕弄壞名聲,被男方揪住小辮子?”再踱來踱去。
“蠢蛋!若落下把柄被拿捏了,對方心裏那人可不是她,真嫁過去,能有什麽好日子過?”繼續踱踱踱。
老金像有些聽明白了。
“大爺,咱也聽朱大夫提過朱家閨女的親事。原本是瞧着潤月姑娘挺好,想替她找個好人家,問了朱大夫意思,才知打小已訂親,而且還是『江南藥王』的盧家,稱得上好姻緣啊。”深深嘆口氣,因自家大爺仍煩躁地走來走去,都不知有無聽到他說話。
實在看不下,他重重再嘆,揚聲又道——
“大爺啊,若真不願朱家閨女壞了名節,遭夫家嫌棄,那她前晚在舫船上替您治病的事,咱們就把嘴守嚴實了,說不得、不能說啊!再有,爺往後也別去尋她,要治病的話,直接找朱大夫,論醫術,當爹的肯定較閨女兒本事,您就別惦記着人家,再怎麽惦記都無用,何苦來哉?”
又是那股當面掃來的無形力道,毫無預警,來勢洶洶,擋都沒法擋。苗淬元面上辣疼,腦中空白,左胸評評重跳。
他頓住腳步,一坐又坐回那張蓮紋圓墩椅上,大馬金刀的坐姿重現。
往後別去尋她……這話,光聽着就不痛快。
他偏要她來治疾。偏要!
別惦記人家,怎麽惦記……都無用……不是不痛快而已,是渾身都痛了起來,胸間尤其難受,緊縮抽顫,都覺頑疾又要複發似。
但他知道,不是身軀欲病,而是心在發病,病得還不輕。
手探向胸口揉啊揉,用力揉,掌心探到某物,他從懷中掏出,是以方綢包裹的一對珍珠。
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
轟隆——心中熱流驟然爆出,直沖腦門,沖得他蒼白面色乍現紅潮,顴骨浮出兩坨深深紅雲。
娶你,為妻。
他忽而頓悟,原來那不是一閃即過的想法,是當真動心了。
他,苗淬元,堂堂“鳳寶莊”新一任家主,十八年來頭一回春心大動,然,被他惦記上的那輪明月,卻早已有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