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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藥王』盧家的總棧和老鋪在鏡河坊,那一帶咱們早也設置了布莊鋪頭,還有幾家相往多年的養蠶戶和染坊。”
“呃……是。”
“鏡河坊一帶,我記得是交給霍三管事理着。”
“爺啊,您還想怎麽幹?!”實不願看自家大爺“泥足深陷”的老仆終于發出哀鳴。
“我還能幹麽?”春心大動的某爺俊臉紅紅,咬牙切齒。
苗家在鏡河坊的管事霍三遣人送來消息,道前兩天“江南藥王”的總棧拉出兩車子炮制過的藥材,同樣由大公子盧成芳領着人與車,親自送往“崇華醫館”。
苗家家主吩咐,得時時盯緊盧家,這四年多來,霍三受主爺所托,與“江南藥王”盧家底下辦事的大小管事和夥計們,不僅混到臉熟,甚至都快混出朵花來了。
盧家在鏡河坊出什麽事,苗家大爺無事不曉,甚至哪房的哪位爺在哪裏養外室,哪房的哪位爺又欠下多少賭債,苗淬元都比盧家老太爺清楚明白。
不關注不知道,一關注吓一跳。
常言道,富不過三代,盧家百年的基業若無一位能幹後輩繼承,光靠盧家老太爺一人,怕是老太爺哪天撒手人寰,“江南藥王”也得跟着支離破碎。
在苗大爺眼裏,被盧家老太爺當成接棒人栽培的盧大公子,習藥習醫資質高美,确實青出于藍,但論治家建業的手段,實優柔寡斷了些。
教人擔心啊……不過讓苗大爺擔上心的自然不會是盧大公子,而是可能嫁進盧家的那位姑娘。
他用了“可能”二字,是因自己心念未斷,他很清楚。
但一直隐忍未發,則是因朱家姑娘似對這娃娃親甚喜歡。
或者親事早定,她也早已認定,心裏自然而然容不下其他男子。
哪怕……哪怕只是稍稍一丁點徵兆,讓他察覺到她動了情、心悅他,只需一點點鼓動,他就絕不可能放過她。
可惜在她心中,苗家大爺始終是苗家大爺,醫病之間清清楚楚,要說有些什麽,頂多是在醫家與病家之外,勉強有些朋友的樣子。
擔心她遭夫家惡待。
擔心她過不了大戶人家人多口雜的日子。
擔心盧大公子偏溫軟的性情護不得她周全。
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他隐隐也在擔心,擔心她出嫁那日真正到來。
二月春甚寒,湖畔邊的薄霜未盡消融,湖蕩人家仍趕着放鴨捕魚。
近午時分,日陽猶被擋在雲層後,似艱難地想覓出幾道細縫來大綻光芒,無奈不能夠,灰撲撲天色只能這麽凄清着。
今日是“崇華醫館”義診日,義診所在并非在醫館內,而是在大湖邊上某個小漁村裏,行船約莫得走上三十裏水路。
倚靠這座大湖而生的小漁村不勝枚舉,村人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有時靠着偏方或老人家流傳下來的老法子還能自個兒治癒,但實難對付真正的病痛,然要上一趟醫館或延醫來看,銀錢耗損先不提,光是往來一趟就得費掉大半天時日。
因此“崇華醫館”每月兩回的義診贈藥,确實大大造福了湖邊上的漁村村民。偏僻的小漁村渡頭,今日除兩艘長舟外,還泊進一艘有着兩層木樓的中型舫船。
兩艘長舟是“崇華醫館”賃下的,搖船師傅與朱大夫相熟得很,每回朱家賃船,全是半賃半相送,賃一船等于賃兩船。
至于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醫館的地盤與屋院也都是跟對方賃來的。
“老夫也才剛到,藥材才卸下船,大爺怎麽一下子尋到這兒來?”朱大夫撚着山羊胡,雙頰略瘦的褐臉笑咪咪,尤其是觑見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藥材,較自己帶來的還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診療,沒忘吧?欸,就怕貴人多忘事,我總得跟着、盯着,時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鳳寶莊』,如此我心裏也踏實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說詞,卻也從善如流地笑答——“沒忘沒忘,義診結束,立時随大爺往『鳳寶莊』趕回。今兒個咱可是有一個、兩個又三個的好手助拳,定然順順利利,絕不耽誤。”
苗淬元循着對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謂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閨女、盧家大公子,以及盧家那位炮制藥材的女師傅樓盈素。
接到鏡河坊管事傳來的消息,苗淬元再讓慶來稍作打聽,自然知曉“崇華醫館”此次義診,盧大公子除送藥過來外,定又會随着出診。朱大夫每回攜他同往,一來多個幫手,二來似想讓他與閨女多多相處。彳所以,非來不可。
所以,很多時候就為拚一口氣。
盧家又送來兩大車藥材不是?那他“鳳寶莊”總得“近鄰勝過遠親”,再仔仔細細敦親睦鄰,一次次援助“崇華醫館”義診所需的藥材,再多,都不成問題。
他是讓人盯緊“江南藥王”之後,才得知朱大夫将祖上傳下的好幾塊藥地托管,連當地管着種植和采收的藥莊也一并交托,藥地分布甚廣,東北、陝、甘、川地一帶占得最多,目前全由盧家代管。
盧家除每月固定時候送來各色藥材,亦會送上“江南藥王”以祖傳手法炮制好的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藥”,方便醫館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将藥地和莊子托管一事,僅與盧家老太爺口頭敲定,未立契約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搖頭。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說的都不算個事,除非白紙黑字立據寫得清清楚楚,雙方請來公證人,落章、落指印全套辦齊,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這幾年也摸得頗透,愛妻、愛女、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洽好是人生樂趣,所以“崇華醫館”名聲雖佳、病患甚多,卻根本賺不了什麽錢,光每月兩回的義診與贈藥就耗銀不少。
朱家與盧家相往,從來就是“互信”二字,再者兩家年輕一輩的孩子自小訂親,朱大夫沒主動要求立托管書,盧家也就沒提。
擔心啊,怎不擔心呢?
哪天盧家老太爺去了,朱家的土地和莊子可拿得回來?
即便說是給閨女兒的嫁妝,始終要陪嫁到盧家去,那土地和莊子所得利益也要确實掌握在手裏才對,問題是,似乎沒誰為這事操心,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朱大夫家的獨生閨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愛爹、愛娘、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恰好也是她的人生樂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他不願當這個“太監”,偏就是放不下。
此時,苗家随從們聽着慶來指示,将卸下的藥材搬進小漁村裏,苗淬元沒跟着進村,而是沿着蒲草叢聚的岸邊緩行。
這時節的蒲草長得不好,大半以上猶枯垂着,底下濕軟泥地卻能瞥見幾窩水鴨築巢,頗有些冬盡春臨的複蘇氣味兒。
“喂,過來——”有人戒備似地壓低音量。
聲音從斜後方傳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幾張大漁網披披挂挂晾在架上。
苗淬元聞聲側目,在兩座人字架間,瞧見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閨女。
義診已開始,幾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時村裏其他地方還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見苗大爺挑眉不動,朱潤月大跨兩步扯住他單袖,拉着就遁回兩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剛剛與她有幾次眼神交會,卻裝作若無其事地不理睬。她應是方才一抵達漁村渡頭時,就想尋他說話。
得知盧大公子跟來,他亦跟着來,見她跟姓盧的杵在一塊兒,還站得那樣近,他滿嘴不是滋味,又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心裏矛盾到不行。
沒想到她倒是親自來逮他了。
尚未說話,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額溫、耳溫與頸溫,然後翻開他衣袖,替他號脈。
他下颚先是一繃,目光被她眉眸間認真靜穩的神态吸引,而後慢慢挪移,挪到她簡秀發髻上那把珍珠銀釵,定住。
上頭的珍珠碩圓,是當年她從嫁奁木箱中取出的壓箱寶,她将一對大珍珠抵給他。
後來他又請動梁故秋老師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鈍尾簪,将大珍珠單鑲一顆在簪首上。而鈍尾簪其實還藏玄機,鈍尾的外觀可看作鞘身,從裏邊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針的銀簪。
簪中藏簪,外鈍內銳,他将它贈給她,說是治他哮喘的診費之一。
當時見到珍珠簪,她根本愛不釋手,一開始還躊躇不肯取,後來是見他毫不珍惜地将簪子丢進匣內打算束之高閣,她才趕忙收下。
光看着她将他所贈之物用上,陰郁心緒忽而輕揚了些。
一顆糖球在這時遞到他嘴邊。
确認他無事後,她往腰間那只鼓鼓的繡花袋內掏東西,又要他含蔘糖。
這喂人跟被喂的,雙方都頗習慣似,他張口将糖含入,聽她道——
“我爹對苗三爺所患的寒症很重視的,爹說那寒症并發咳症,雖從娘胎裏帶出,卻是能仔細調養好的,咱們義診結束自會上『鳳寶莊』為三爺看診,這四年多來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這兒來嗎?”
“就跟着。搶都要把朱大夫搶走。”他冷眉冷眼說得狠,喉結上下一動,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皺巴巴。“好、好苦……”
還說是糖,落在舌根上的餘味根本全是老山蔘的苦氣。這回的蔘糖也太苦了啊!
朱潤月忍笑,潤秀臉蛋很努力要掩盡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姜糖,但那是為漁村裏的乖孩子準備的,至于不聽話的孩子,當然得吃點苦。”
苗淬元雙目瞠瞪,豈知氣勢還沒顯出,舌根苦勁又來一波,惹得一張俊臉再次皺成小籠包。
他對甜食并不鐘愛,但特別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蔘糖是甜的,甜中帶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愛,若非她親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曉他讨厭苦味,卻還故意弄這麽苦的蔘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親喂,即便藥能苦破心肝再苦斷腸子,他都會忍苦吞下吧。
若說苗大爺真是來盯她家阿爹,朱潤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鳳寶莊”那麽多家仆和随從,派誰不好,豈用得着他大爺親自出馬?且還送來大批藥材援助“崇華醫館”義診。
欸,有時真搞不懂他這人……
“像今日這般天候,日陽不露臉,寒意猶存,大爺得注重保暖,所謂君子不立巍潱既知危險就該避免,不可輕忽不是嗎?”她秀顏微沉。
漁村岸邊風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該在湖邊上閑晃。
雖被責備了,他心情卻頗好。“姑娘見諒,在下當慣小人,一時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說話卻故意流裏流氣,他就愛跟她對着幹。
這種時候,她會對他有些着惱,潤顏會小小繃緊,鼻翼或者會忍氣吞聲般歙張,那般表情會讓她沉靜眉眼顯得格外無辜,好像被他欺負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愛。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間屏息。
她表情确實如他所想那樣板着,卻将脖圍解下改而纏在他頸上。
說是脖圍,其實就是一條絲麻混織、略寬的長布,一圈圈圍在脖頸上保暖。
“大爺不當君子,不勉強,但總得有個大人模樣。難道還是三歲孩童?任人叮囑再叮囑,全當亂風過耳,都說這時節出門須多添衣物,頸上保暖功夫更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減少寒喘發作,大爺既想治病,就該好好聽醫家建言,不能總這麽任性。”
不清不楚的聲音從他兩片薄唇中嚅出,她揚睫眯陣。“你說什麽?”
她好似聽到——“焉本大爺跟罵兒予似,我是你兒子嗎?”
又像聽到——“你家醫館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連藥材也相贈,哪天大爺不痛快,随時能将你們掃地出門。”
“……沒有。”苗淬元撇開臉,咕哝了聲。
紫色脖圍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來挺好,朱潤月點點頭一笑,順手理着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漂亮,五指一攏将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與他相識那年,他身長已較她高出許多,這幾年她沒多大進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竄,如今她的頭頂心離他下颚是越來越遠,此時手被擒住,她擡頭看他,男人面上無波,探不出喜怒哀樂,她只覺這麽仰着臉不動,頸子會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他掌心竟異常高熱。
心間蕩開一抹異緒,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爺有不平之氣,沖我道出便是,忍着多傷?”
苗淬元只覺喉間苦澀,仿佛那顆早已下肚的蔘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着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當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樣看。
掌中很燙,心內微涼,他松了手勁放開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氣,擺出一副“大爺不跟娘兒們較真”的神态。
他這般嘴臉,這幾年朱潤月已領教多次。
苗大爺每回跟她鬥,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外邊風傳“鳳寶莊”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獨到、待人如何周全、處事如何果斷且圓融……她聽着常心疑,外頭走踏的那個苗大與她私下相處的這一個,究竟是否為同一個?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顯,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鳳寶莊』,那你就別待這兒,村裏義診的地方燒着好幾盆炭火,你去那裏取暖。”說完,再拉了拉那只廣袖。
“別教我挂懷。”好像總是這樣。他想。
總是因她心涼難受,許多時候真想不管不顧對她一吐內心塊壘,想把她也弄得混亂難過,但只需她輕巧一句,便又能撫軟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挂懷,想她看着他時,那雙清朗瞳眸會為情湛動。
離開晾漁網的木架群,随她走進村裏時,兩人靜默無話。
朱潤月悄悄側目好幾回,不動聲色地偷觑他。
嗯……說不上為什麽,就覺苗大爺心緒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着挺尋常,但尋常裏又不知哪兒不大對勁。
這樣的苗淬元是極少見的……她欲問問不出,腳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腳步,她亦跟着停步。
見他回首,她随他目光轉頭看去——
他倆身後一小段距離,盧成芳與樓盈素并肩走來,手中各抱着一個約莫半人高的木制偶人。
兩雙男女一照面,最先動作的是樓盈素,她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垂顏斂眉。
察覺到她這小舉動,苗淬元暗暗冷笑,長目慢條斯理對上盧成芳一向溫和的眼神。
只是盧大公子一與他四目相交,有禮地颔了颔首後,長身有意無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誰擋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見他們倆走近,朱潤月已然笑道:“欸,剛才忘了帶木頭人下船,是我爹請盧大哥和素姐跑這一趟的吧?!”
兩尊木制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請人打造的,肩頸、四肢部位的關節可以活動,偶人身上亦畫滿經脈的分布,點寫各大穴位。
朱潤月随爹習醫,少不了它們相輔,她一直稱它們是“木頭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針灸時,多拿木頭人來跟病家講解,義診時也常把它們帶上,有時遇到對醫術感興趣的村民,還能用木頭人簡單授課。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帶着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沒找着姑娘,沒想到姑娘會出現在這兒,像專程回頭來尋誰……唔,然後……畢竟……木制偶人皆為實心木頭,頗沉,我便跟着公子一塊兒過來取。”樓盈素輕聲解釋。
只是這話先不提她這個說者究竟有意或無意,某位聽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揚笑,溫聲道:“樓姑娘如此纖細弱質,還是交給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對方臂彎裏的木制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來我來,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這木頭人常被我扛來抱去,對我來說不算沉。還行!”吆喝了聲,朱潤月當真把半人高的木頭人頂上肩。
一時間,三人六只眼全盯着她。
唔……很古怪嗎?
她朝他們露齒一笑,沉靜眉眼注進活力。“嘿,雖我瘦歸瘦,還是有幾把力氣的。”道完,她轉身便走,大步朝村裏義診的所在邁進。
盧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彎挾着一個木頭人,卻探手想将朱潤月肩上的那個抓過來一起扛似。
朱潤月當然不讓他搶去,結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鬧起——
“盧大哥別再扯啦,等會兒把我爹心愛的木頭人扯得斷手斷腳,看我爹怎麽罰你……噢,不,阿爹喜愛你,不會跟你生氣的,最後肯定拿我開涮,盧大哥,你這是借刀殺人之計吧?小妹我自問平時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這麽一說,真把盧成芳制住,遂見他乖乖撤手,與她肩并肩往村裏走。
接着兩人不知又聊了些什麽,他垂首靠近,低聲說着話,她則側着腦袋瓜仿佛聽得仔細,那模樣自然親近。
跟在他們身後、保持約三大步距離的另一雙男女,心情各異。
對于樓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憐之情,然,他絕不願見有誰對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見時,樓盈素雙十年華,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無果。
據苗家布在鏡河坊一帶的“暗樁”傳回的消息可知,她與盧大公子自小親近,且稍年長之因,盧成芳對她雖不到完全言聽計從,但許多事亦都慣于與她商量,似是這一點令盧家老太爺對樓盈素多有不喜。
只是樓父為“江南藥王”盧家做事多年,其炮制藥材的功夫在江南藥市可算一號人物,盧家長輩們像有意成全她與盧成芳,當然,得在盧家與朱家正式結親之後,再讓盧大公子擡她進門。
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盧家長輩們的想法,只覺整件事重中之重的點,怎麽看都是朱家祖上傳下的那幾片沃土和幾處藥莊,陝甘的當歸、黃耆田,雲貴的川貝高原地,東北的蔘山,湘地的山藥、生地田……正因有這些,盧家如何都得讓朱家姑娘先一步進門。
就算樓盈素不甘心也得認。
但現下,她身上原有的那抹貞靜委婉似見碎裂。
她有怨,他能理解,想賞誰苦頭吃都行,偏不該拿話擠兌朱潤月。
苗大爺不痛快時,喜歡看人家與他一般慘,或者把別人弄得更慘。
“與盈素姑娘雖未深交,但也相識甚久,唔……如此算算,也識得四、五年有了!”他驚奇揚睫,斯文俊龐轉向一旁女子。
“……是。”樓盈素低眉應聲。
“我好似聽朱大夫提過,盈素姑娘像是較盧大公子還長兩歲,盧大公子既與在下同齡,那姑娘今年都二十有四、近二十五歲了?”
“……是。”嗓音微緊。
欸,他這人……又想幹麽?!走在前方的朱潤月心頭一跳。
實不該大咧咧問起姑娘家芳齡,還用那種帶點無辜和親昵的口吻,讓人都不知怎麽發火。一聽身後的苗大爺開口,她腳步不自覺放緩,未留意與她并肩而行的盧成芳亦同時慢下步伐。
仿佛聊天興致來了,非好好聊開不可的勢頭,苗淬元愉聲又問——
“姑娘如今這年歲,婚配一事遲遲未定,家裏長輩都不着急嗎?”一頓。“瞧,你家大公子老早就訂了娃娃親,你長他兩歲,未出嫁亦未說親,如此蹉跎青春,你心裏不急,我瞧着都替你急了。”好真誠地低嘆。
朱潤月輕抽一口氣,扛着木頭人倏地轉過身。
她秀陣瞠得圓大,不敢相信一向八面玲珑、彬彬有禮的苗大爺會說出這麽沒眼色的話。
他根本是故意的!卻不知他為何這樣故意?
她張口欲訓人,樓盈素卻突然擡頭,直勾勾地看着苗淬元問道——
“那苗大爺呢?不也尚未說親?所謂先成家,後立業,閣下家未成、親未定,又是為何?身為苗家大家主,為家中開枝散葉何其要緊,你心裏不急,苗家長輩們也不急嗎?”
這是拿他的話來堵他的嘴了。
一個本性溫靜少言的姑娘被他逼到發狠反擊,那是真踩中她的痛處。
那痛像也襲上他心頭,他俊顏漾笑,從容道——
“急啊,我爹急,我娘更急,我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那是翻倍的着急。嗯,不如這樣,我未娶,你未嫁,盈素姑娘不如與我湊合湊合,你覺如何?”
砰!
盧大公子挾在臂彎裏的木制偶人整個摔落地,發出好大響聲。
那是爹珍愛之物,朱潤月卻只是傻傻瞪着“趴”在地上的木頭人,然後陣光慢吞吞揚起,傻傻看向苗大爺。
他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仍注視着身旁女子,後者表情驚怔,他俊秀側顏卻依然淡淡噙笑,靜然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