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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日後。
過江往北行,初冬的寒意更顯,用不着開口,光呼吸吐納都能噴出團團白煙。江北的永寧大城內,一家臨運河而建的二層樓客棧,今晚生意依舊紅火,一樓用來吃飯吃酒的大堂坐無虛席,二樓供旅客投宿的廂房同樣全滿,一房難求。
但老掌櫃實在佛心來着,見一雙夫妻相稱的年輕男女似連日趕路趕出一身狼狽,小娘子還得了風寒,燒得滿臉虛紅,那年輕儒雅的相公求店家幫忙騰出一間房,老掌櫃二話不說,立時将最好的上房空出,請客人入住。
老掌櫃還熱心熱腸想替小娘子延醫,儒雅相公卻說不必,只自個兒開了張藥方,請店家夥計幫忙抓藥,然後借了客棧竈房,親自為小娘子煎藥。
小娘子喝過藥,安穩睡下後,儒雅相公這才有閑心下樓用點飯菜,并向老掌櫃好好致了謝意。
老掌櫃揮手忙稱不敢,笑道:“那間上房其實是特地為我東家所留,尋常就空着,不讓誰入住的,這會兒能供給相公和小娘子投宿,也是東家允可,要咱多方照料,小老兒才敢這麽辦,不敢居功啊……您要謝,就謝我家爺去吧。”
“原來如此。莫怪房中擺設如此精致,物件都是極好的。”儒雅相公恍然大悟颔首,遂問:“不知這位東家大爺人在何處,是該當面道謝才好。”
老掌櫃非常熱心。“我家爺這幾日剛巧過來巡視,此時就在後頭的院子,相公若欲當面謝過,請随小的來。”
客棧的後頭院子與河道相通,船只運來雞鴨魚肉、白菜蘿蔔等等食材,直接可在後院卸貨送進大竈房。
當儒雅相公跨出後院,被領上一艘大篷船時,突然覺得不對。
倘是載貨用的篷船,不會這麽華美幹淨。老掌櫃僅說東家大爺在後頭的院子,可沒說人在船內,此時領他上船……有何用意?
啊!不好!
他心中陡驚,想到房裏的小娘子,旋身就要跳下篷船。
“盧成芳你還想跑?!沒門兒!”高大修長的東家大爺突然從篷子裏撲出,猛虎出柙般撲得又急又狠,還把一方垂簾“唰”一聲從中扯裂。
盧大公子被人從身後撲倒在船板上,硌得整張臉都疼。
他奮力掙紮,勢若瘋虎,後腦勺發狠一頂,撞上背後那人的臉,也讓對方狠狠吃了一記疼。
他乘機翻身,怒瞪正搗住下颚、雙目痛到飙淚的東家大爺,難得聲狠——
“苗淬元,你要敢動素兒一根毫發,我不會放過你!”
他們先是被“請君入甕”,後是這招“調虎離山”之計,就怕他和素姐被分開逮住。
比狠,苗淬元還沒輸過,唇舌與俊颚都被對方的“鐵頭功”撞傷見紅,仍惡聲惡氣地笑。
“好啊,素姐都改喚成素兒了嗎?盧大公子有了自個兒的素兒,也就管不着月兒的死活是嗎?迎親前一晚奔了,留信只為退婚,折騰人不手軟,閣下比我還厲害嘛!你要我別動你的女人,行,那我就動你!”掄拳卯下。
男人們幹架了。
兩人身形皆屬修長,但苗大爺使得上幾套強身健骨的拳法,箭術亦練得小有火喉,兼之肩寬腰勁、四肢有力,幹起架來贏面大。
然,盧大公子也非省油的燈,雖較苗大爺削瘦,但“江南藥王”盧家養生練氣的功夫是有名的,盧大公子底子打得紮實,氣長不竭,以致人被逼急了,瘋勁兒沖上頭,幹起架來不要命。
結果就變成一場完全不講招式、只想揍到對方倒地的幹架,雙方你來我往,僅差沒揪頭發、插眼睛、撩下陰。
當慶來與兩名随從甫将樓盈素那兒安排好,趕回主爺這邊時,見到的就是兩位爺你一拳、我一腿,在甲板上打得不可開交的光景。
砰——砰啪——
得!還抱着一塊兒落水了!
“大爺啊!”慶來抱頭哀號,立馬跳水拉人。
他家大爺外強中幹,身子骨嬌貴,可不好着涼啊!
另一頭的“鳳寶莊”這邊,在一連十餘日的施針灸藥再以藥薰洗,苗三爺腦勺裏一點一滴慢慢滲出的血終于大止,只是血塊瘀積造成的眼疾,還得再推敲診治之法。
朱大夫這陣子不往“鳳寶莊”跑了,說是得潛心想想苗三爺這集寒症、咳症、頭傷和眼疾的病,該從何處下手才好。于是這兩天都是朱潤月代父過府為苗三爺號脈,然後天天詳實記錄苗三的醫案。
過來“鳳寶莊”時,朱潤月剛開始也是忐忑,然後不知苗沃萌是否看出點什麽,竟主動向她透露,說家裏大爺有急事待辦,幾天前又出遠門。
往來奔波,這樣忙碌,要睡足時辰才好……天候越來越寒涼,他穿得可夠暖?
他那個病,夜間與清曉最易發作,千萬不能熬夜的……待意會過來,發現自己又不自覺為苗大爺牽挂,心裏不禁苦笑。
今日讓苗沃萌再做目力測試,結束診脈後,她起身告辭。
人踏出苗三的“鳳鳴北院”,經過那座雄奇卻處處透出神秀的石林園時,一名富泰的老人忽從清奇透秀的太湖石壁後竄出來,很幹脆地擋住她的路。
她識得老人家,是苗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苗家年輕爺兒們的曾祖爺爺。
“太老太爺。”她有禮二帼,微微笑道:“您瞧起來像又年輕些了。”老人家顴骨紅紅兩坨,着實可愛。
“小月兒上哪兒去?”
“我回我家呀。”
老人蹙眉,露出疑惑。“這兒不就是你家嗎?咱那天瞧見了,小月兒穿着大紅嫁衣進門了不是?咱們家大元直瞅着新娘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你是大元的媳婦兒了,不是嗎?!”
苗家太老太爺身骨強健,但就是越來越孩子氣,腦袋瓜有時不大靈光。
朱潤月顴骨立時也紅紅兩坨,腼覜搖頭。“不是的,太老太爺看錯了……那天之所以穿着嫁衣過府,是因為那個……”
“欸,不管不管,反正穿嫁衣就是嫁了,你不能欺負咱年紀大!”
“呃……”她先是一怔,忍俊不禁就笑了。
頑童般的老人圓乎乎的紅臉,發須白得發亮,很有喜感啊。
沒再辯駁嫁沒嫁的事,她低頭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正要探手取糖,一只圓潤潤的手竟快她一步直接搶進小袋裏。
“太老太爺?!”
“小月兒每次都只給一顆、兩顆,哪夠塞牙縫?”
“那太老太爺也不能霸着不放啊。那……三顆?”老人家白裏透紅的圓臉直搖,白亮胡子掃來掃去。
“……四顆?”還是搖頭。
“五顆。不能再多了!”
“唔……”心不甘情不願的,僵持了會兒還是乖乖先撤手。
朱潤月好氣又好笑,才要取糖球,卻被老人家拉進太湖石壁後的假山山洞裏。她明白他的意思,這種事得躲着,苗家仆婢們全是年輕爺兒們的眼線,要被瞧見他吃糖或把糖藏起來偷偷吃,他那些“不肖子孫”肯定不教他好過。
然後一老一小就蹲得圓圓地縮在造景用的小山洞裏……分糖。
朱潤月拿出自個兒的綢帕,數了五顆圓滾滾的糖球放入,邊說——
“這次是老姜糖,姜是老的辣呀,但我用紅糖熬制,又加了蜜和青梅果,能把過辣的感覺調和過來,雖然還是辣,但挺溫潤的。吶,給。”包好,遞上。
太老太爺很快地取走,兩手緊緊抓着,兩眼……欸,眼巴巴盯着小繡花袋不放。朱潤月嘆氣,沒再給老姜糖球,而是從小醫箱裏拿出小油紙包打開。
“這是山楂片,和着甘草與枸杞子一塊兒炮制過的,太老太爺嘴饞或舌淡時,可以含個幾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錯。嗯……還有這個梅餅子,也是酸酸甜甜具開胃功效,您先吃一點兒試試,看會不會覺得太酸”說着,剝下指甲大的一小塊梅餅喂進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裏。
下一瞬便見老人糾起兩道白眉,五官擰得跟包子皺褶有得拚,非常之糾結。朱潤月忍不住又笑,蹲圓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後仰。
突然,很殺風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響起——
“曾祖爺爺好福氣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餅子,所謂見者有分,您……”
“沒分沒分,你沒見着,沒你的分兒!”老人驚嚷。
“哇啊!”朱潤月訝呼了聲,因老人家手腳迅捷得驚人,收走她手裏的油紙包,把山楂片和梅餅子全搶了,就這樣抱着一小堆“贓物”彎身跑走,從山洞的另一邊出口溜掉。
整個過程,朱潤月雙眸眨都不及眨,而當苗淬元聽到她輕呼,略彎身探進小山洞時,僅來得及瞄到太老太爺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雞的模樣。
“哼!”苗大爺不痛快了。“給別人的就是紅糖熬制的老姜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餅子,給我吃的就是苦斷腸子的老蔘糖……小月兒,你心偏得厲害了。”
朱潤月回過神,臉紅心熱的,也不駁他的話,快手快腳地收拾小醫箱。
嗅?等等——他的臉……
她倏又擡頭。
小山洞裏略陰暗,但仍可看出他臉上青青紫紫,嘴角還腫着呢!
“你、你怎麽會……苗淬元!”苗大爺直起腰板,調頭就走,有意無意要釣着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鈎,抱着醫箱趕緊鑽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專挑曲徑小道走。
果然是他大爺的地盤,知道如何抄近路,過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鑽過水榭小園,展開在前的已是他的“鳳翔東院”。
她跟進東院的前廳,一腳跨過門檻甫要喚住他,卻被此刻坐在廳裏的人驚住。“盧大哥……”
是盧成芳沒錯,但那張臉……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紅腫,眼角亦腫得厲害,乍看較苗大爺嚴重許多。
“你們……這是怎麽了?”朱潤月隐約猜出,卻不敢置信。
她走向盧成芳,憂心端詳着,二話不說從醫箱裏取出小刀,再将桌上的燭火點起,刀片過了火後,她俐落地在盧成芳眉尾下端劃開一道小口,立時用淨布輕按,擠出瘀血。
盧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從頭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開始往他傷口上抹藥時,他才徐聲微嘆——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頸就戮了……月兒,是我對不住你。”
朱潤月一怔,跟着搖了搖頭。
她唇瓣略動似要說話,卻遲疑地咬咬唇,随即朝靜伫在一旁的苗大爺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覺事不關他,所以盼他能避開,讓他們倆能單獨說說話。
怎是不痛快而已?!
簡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窩,都快捅成馬蜂窩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嚴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如何也得撐住臉面。
他勾唇冷笑,俊龐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廳。
就任他們聊個夠!
見他半句話不說已自行離去,表情俨然如臘月風雪,朱潤月欲喚喚不出,事有輕重緩急,最終只能先理清面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當她收回眸光時,與盧成芳對上,後者淡淡笑,懸在心上的結似有些得解。
他嘆息道——
“月兒,倘是你用那樣的眼神瞧我,咱倆也許早就在一塊兒了,不會可有可無又理所當然地這麽拖着我對不住你,白長你幾歲,該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會讓你睦蛇這麽些年還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誤了青春,月兒,我放不開她的,這輩子已不能無她,對她總是憐惜心疼,她一片癡心待我,我寧負天下人,絕不負她。你要對她有氣,也一并往我身上撒吧,要怎麽對我,我都受着……”
沒有的……朱潤月想說她沒氣恨誰,亦不覺被負。
然盧成芳說了那麽多,一次又一次的對不住,她欲安撫,雙唇躊躇嗫嚅,卻是問:“盧大哥說,若我用那樣的眼神瞧你,咱倆也許早就定下……『那樣的眼神』……是哪樣的眼神?”
“在意的、挂心的、喜怒哀樂因他而起的……那樣的眼神,月兒瞧着他時,是那模樣。”
盧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雖未道出,可朱潤月心是知道的。
談了約莫一個時辰,将這半個多月發生的事大致聊過,盧成芳之後随慶來離開,朱潤月問他去處,才知苗大爺已都安排好,讓他與病過初癒的樓盈素暫時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
那座院子是苗家衆多養蠶場之一,偏僻清靜,平時又有人照料,能令棄婚兼私奔的一雙男女暫且喘口氣。
但苗大爺如此費心相助,所為何事?
踏出前廳,朱潤月一時間有些迷惘。
也許把盧大哥“暗渡陳倉”地送進來再送出去這事得做得隐密些,因此平時在東院做事的仆婢們全清空了,再加上慶來也不在,她四下環顧,尋不到半個人。
不是不識得通回自家醫館的路,但走不了。
此時此刻,不見苗大爺一面,不跟他說說話,她沒辦法走開。只是……他人呢?在書軒?還是寝間?
“潤月姑娘……”有人從後頭冒出來,輕拍她肩膀。
她微訝轉頭。“……金老伯?”
老金咧嘴笑了笑,随即兩眉擰高,一臉無奈。
他沒再出聲,僅偷偷指了指園子裏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頗高,猶如鳳翼展揚,假山上立着一小座精致的六角亭,此時望去,亭內有人獨坐品茗。
“謝謝老伯。”朱潤月颔首微福,身姿端持,臉蛋還是紅了。
繞進園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階,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回“崇華醫館”,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唔,事實上是她避開了,将場子交給阿娘,娘最後笑笑地将他請走,還把苗家送來的賀禮順道塞回給他。
他當時的表情像吞鹵蛋噎了,雙目奇大,有口難言,其實……挺絕的。
第一次他說——我可以娶你為妻。
這一次他說——你可以嫁我為妻。
老實說,她沒想那麽多。
覺得心裏或者有了人,會牽挂在意,會為他心疼,有時還會疼得難受了些,卻未想過與那人成夫妻,畢竟自她曉事,一直就以為遲早要進盧家大門,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緣一事,只覺裹足不前。
六角亭裏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聽見她走近,不回首亦不出聲,她深深嘆氣,迳自繞到他面前,甫站定便發現一事——
從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這方位恰能透過敞窗和大門,将前廳裏頭的事物看個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潇灑,結果竟跑來這兒窺探?
又是好氣好笑、且心疼心軟的感覺襲上。
她深吸口氣正欲啓唇,擺冷臉的苗大爺倒先搶話,還惡狠狠的——
“來了就坐下,杵着做甚?擡頭看你,大爺我頸子不酸嗎?”他多斟了一杯溫茶擱石桌上,接着叨念。“說那麽久的話,嘴巴不酸,喉頭也該燥了,竟連杯茶也不讨,厲害嘛你。”
朱潤月秀陣細眯,火氣略竄,真就挨着他旁邊的石凳一屁股坐下。
接着絲毫不跟他客氣,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養酒蟲般咕嚕咕嚕一口喝盡,完全不管品茗風雅。
放下茶杯,見苗淬元正瞪着她,她回瞪回去,清而靜的嗓音蕩開——
“盧大哥說,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棧讓素姐好好休養,結果一現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無事守株待兔,他一頭撞來自投羅網,卻說人家給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潤月直勾勾看他。“盧大哥還說,你要他回盧家,還說你絕對能說服盧家老太爺和其他長輩,讓他們接納素姐進門,就按古禮那樣,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擡進門,在盧家正廳大堂上,當着所有長輩的面拜堂成親……苗淬元,你為什麽這麽做?”“蹚渾水”絕對不符合他的行事準則,尤其還是蹚別人家的“渾水”。
桌上小火爐燒得旺,吊在上方的大陶壺咕嚕嚕地冒着白煙,苗大爺青青紫紫的臉像被團團白煙烘出一層紅,俊顏當真好生“精彩”。然後,他道——
“我說了,盧家的事,我來替你了結。”
她是記得他的話的,當時乍聽只覺惱火,滿腹莫名的委屈,而今再聽,心口卻陣陣酸軟,鼻腔亦是。
眼前姑娘突然抿唇不語,苗淬元以為又冒犯到她,畢竟上次說這話時,她還氣得逼問他憑什麽替她出頭。
他忍住嘆息,穩聲道——
“盧大公子一向是盧家老太爺的眼中寶,他與家裏炮制藥材的女師傅私奔,不顧當年盧、朱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他這一奔,盧家整個炸了鍋,原就觊觎『江南藥王』掌家之位的其他幾房子弟,好不容易逮到盧大公子攪出這一局,怎可能輕易放過……盧成芳就兩條路可選,一是帶着樓盈素逃,逃得過,從此隐姓埋名過點小日子,逃不過,也就綁回盧家受家法伺候,興許長輩們還要拆散姻緣……”
他把玩杯子,淡淡勾唇。“不過,你的盧大哥還有第二條路可行,他可以主動返回盧家……嘿,此刻重回盧家,等着他的即便不是刀山火海,也是明槍與暗箭,盧家各房揪着他棄婚又私奔的由頭,如何都能将他逼下家主之位,但只要他肯去争,苗家『鳳寶莊』便傾全力相助,無論如何都要推他上位,将『江南藥王』全盤搶下。”
朱潤月聽得一臉怔然。
面前茶杯再次注滿香茗,她下意識捧起,湊在唇下緩緩啜飲,思緒轉動。
飲着好一會兒,她忽而擡首,問:“……為什麽非盧大哥不可?『江南藥王』下一任家主為誰,對你而言……緊要嗎?”
“對你『崇華醫館』而言,緊要十分。”苗淬元答道。“當年你爹以為兩家訂下娃娃親,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朱家祖傳好幾塊藥山、藥地,以及管着四時栽植和收成的藥莊子,全倚仗盧家管理,雙方僅口頭允諾,連張契約也沒打……你道盧家長輩們為何不喜樓盈素,偏要迎你入門?”哼笑——
“畢竟是朱家的獨生閨女,朱家祖傳的一切終要随你作了嫁妝,只要婚事搞定,盧家差不多也能占着那些藥産豐沛的地方與莊子不用還,而你恰與朱大夫一個性情,對身外之物從沒在意過,卻不知若無這些身外之物,『崇華醫館』如何長久維持?自個兒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那……我、我也像我阿娘的,又不是只像我爹,你幹什麽這麽編派我?”這是事情的重點嗎?
苗淬元都想扶額嘆氣了。
“總之就是,該打契約的不能馬虎,委托盧家代管不是不可,但每月或每季的帳目該怎麽核對,獲利該如何分配,詳細都得确認了,但這等同從盧家口裏掏食……從頭來過、再訂契約的事兒,除非讓盧成芳坐上家主之位,一切才能順風滿帆地進行。就算現下你爹向盧家老太爺開口欲讨回所有朱家的藥山、藥地和莊子,我想老太爺也未必能允,人心不足蛇吞象,盧家嘗了那麽多年的甜頭,要他們乖乖吐出怕是不易,若然等到盧家老太爺仙逝,那就更無可能追讨回來……”又是扯唇笑,帶着譏諷——
“你覺得我渾身銅臭、市儈至極,把人心想得太糟嗎?沒法子,大爺我就這模樣,跟你救死扶傷的大志向完全兩碼子事。”
可就是入眼入心了,就是非替她這麽籌謀不可,甘願挨她罵也得保她後半輩子衣食無缺,保她“崇華醫館”長長久久,一代傳過一代。
朱潤月終于懂了,原來他要替她了結的是那般的事。
與盧家婚事破局,兩家眼下狀況确實尴尬,她沒想過背後這些糾糾結結的事,他倒全都縷過一遍似,更着手辦了。
“你說話呀!”苗大爺嗓聲略繃,藏在袖中的五指暗暗握緊。
她揚睫,瞳仁清亮,似泛水光。“那……那你既有意相助盧大哥和素姐,卻仍要狠狠打上一架,還打得鼻青臉腫,有意思嗎?”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哼聲,臉撇向一邊。
想到她護着盧成芳的樣子,心頭就來氣,明明他也傷着,怎就不見她緊張兮兮拿刀畫他?
此時這位大爺完全沒反省是自個兒下手太不知輕重,把對方揍得一邊眼高腫高瘀血、幾要瞧不見的這等無聊事。
他的口氣和傲蠻勁兒,着實令人惱得牙癢癢!
而朱潤月真拿他磨牙了。
毫無預警出手,扯住他的闊袖一撩,如以往要為他把脈那般,但這會子卻把他的腕抵至唇下,張口就咬。
他雖一副斯文俊逸樣,到底是男子,手較她大上許多,手腕更是骨硬皮韌,她兩排貝齒若繼續使力的話,吃虧的定然是自己,所以洩憤的意思有點到就好,磨個幾下出出氣。
苗淬元卻是傻了。
被攥住的手發燙,被咬住的那塊肌膚更是燙得不行,恨不得她咬得更用力些,這既癢又麻、濕熱微疼的感覺實在太銷魂。
豈料,竟有其他更濕熱、更銷魂的東西從她眸中湧出,落在他膚上。
他被燙得微微一震,她已放開他的手,擡起頭,臉紅眸亮。
“……謝謝你尋到盧大哥和素姐。”腼腆牽唇。“盧大哥能返回盧家,對『江南藥王』而言極其重要,他和素姐要能在一塊兒,不遭罪,我也才覺心安。”
橫波目已成流淚泉,她笑着掉淚,又連忙抓起袖口擦拭,臉蛋更紅。
“有什麽好哭……朱潤月,你別哭!”
“就哭。”
她說話時是笑着的,又哭又笑黃狗撒尿,但苗淬元心湖卻是一蕩。
他探掌去撫她的勻頰,指腹揭去濕意,看得有些癡了,直到自己的臉亦被姑娘家的柔荑所覆,鼻間嗅到清涼藥味,才發現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小盒藥膏,秀指挖了些,正往他臉上幾塊青紫的部位抹着。
近近瞧她,落在心湖的那一葦扁舟蕩得更厲害些,他開始語無倫次——
“那個……是說……該哭的其實是我吧?求親不成,被人塞回賀禮就往外趕,好歹也是自家地盤,結果真愣頭愣腦地被掃地出門,不該我哭嗎?你想哭,還得在我後頭排着。”
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賴着我……
他那日當真氣急敗壞了……朱潤月想着,有些失笑,方寸是熟悉的酸軟。
但,很多事混沌未解,他和她,可能嗎?可以嗎?
“求親……什麽的,若無男女之情,怎能允婚?!”不想再有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真心喜愛的,才行。
“沒有嗎?”他忽而握住她的手,臉一下子傾近。
朱潤月心音陡重,與他四目相接,男人好看的面龐青一塊、紫一塊,還是好看的,眼神深得像兩團漩渦,牢牢擄獲她的眸。
“沒有嗎?”
他又問,她答不出,甚至也忘了他到底問什麽,因他臉靠得更近,略頓了頓,似要給她逃開的機會,但雙掌又将她的小手整個包裹,不令她逃。
那嘴角帶傷的薄唇一下子親上來。
朱潤月倒抽一口氣,原來不自覺間屏息太久,當他親上的同時,繃得發痛的胸臆提醒她得呼吸吐納,這一吸氣,他的氣息随之侵入,還混着藥膏涼涼的青草氣味……
她傻了似瞠圓眸子,而他……他竟也張着雙眼,目光湛動,仿佛春日枝頭上的桃色,随風輕舞。
心着火了,火舌竄起,将思緒燒成灰燼。
她直到此刻才猛地閉上眼,但這麽做更糟,他根本是直直親過來,唇舌先禮後兵,稍稍讓她适應後,整個舉兵攻進,她一閉眼,其他感覺更強烈,唇齒磕合間節節敗退,腦袋瓜動彈不得,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是被他一只大掌穩穩托住……
相濡以沫啊,他的氣息融進她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盡管她僵化如石,舌尖仍清楚嚐到纏綿的氣味。
覺得……快昏倒,當他緩緩離開她的唇時,她螓首無力般輕垂,秀額與鼻抵着他的臉,像要靠他如此頂着才能撐住。
“月兒……”他輕啞低喚,故意騷亂人心似。“你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嗎?”小名兒親昵地從他唇間逸出,她頰燙耳熱,着火的心更是悸顫。
氣喘籲籲,喘得較他還重,原就紅撲撲的臉蛋這會兒紅得幾要滲血一般。
沒想哭的,真的,真沒想哭,可眸子卻還是迷蒙潮濕……可惡!肯定是被他吓出來的!
包住她小手的大掌早已放松,換她反手抓住他,扯來嘴邊又是張口咬下,而淚珠就滴在他腕上。
苗大爺任她往自個兒肉上磨牙。
他沒抽手,反倒攤開大掌貼熨她的臉,拇指在她頰上溫柔挲摩。
“即便真無男女之情又如何?”他笑音低柔。“此時無情,唯盼往後情生意動……咱倆彼此都有個盼頭,甚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