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盧成芳在棄婚并私奔将近一個月後,攜樓盈素返回盧家。
他成親前一日奔了,造成軒然大波,之後主動歸家,亦是另一場軒然大波。
盧家長輩們許多眼睛盯着,即便盧老太爺有心回護,沒給出個交代實難服衆。盧大公子一返家便先領了一頓家法,當着老太爺的面,被自己的親爹盧老爺挺結實抽了一頓。
盧成芳甘心受罰,但揍完兒子的盧老爺逼兒子起誓,要他斬斷與樓盈素的牽扯,盧大公子抵死不從,結果就被鎖進自家大宅的藥倉裏,更氣得老太爺順手砸碎好幾個甜白杯。
至于病過一場剛養好的樓盈素,原也被扣在盧家,老太爺那天将她召了去,單獨說事,大抵是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再威逼恐吓一番。
結果事情沒老太爺想的那樣簡單。
一是樓盈素的脾性原就外柔內剛,好不容易與盧成芳走到一塊兒,不可能放棄。二是當天樓父竟偕同幾位“江南藥王”的老師傅、老掌櫃們,一舉闖進盧老太爺的書閣,言談間盡管仍是下對上那般恭敬有禮,态度卻是堅定,當日便順利将自家閨女從盧老太爺手中帶回。
鬧成這樣,不僅盧家各房,連在“江南藥王”底下做事的人,大夥兒全都關注得很,一時間盧老太爺實也騎虎難下。
要老人家甘願點頭,認了樓盈素“長孫媳”的身分,不能夠。
要他以強硬手段拆散兩人,又怕寒了老師傅、老掌櫃和夥計們的心。
不過就在盧成芳被鎖進自家藥倉後的第三天,事情終于起了變化。
盧老太爺有兩名兄弟,當年分家後,老三跟着老二往北邊生活,做的亦是藥材、藥鋪的營生,兩兄弟後來在東北一帶揚名立萬,闖出不小名氣,與本家這邊表面上雖說同氣連枝、一團和氣,但暗暗較勁兒的事也是有的。
這一天,三老太爺舟車勞頓趕了十多天的路程,終于抵達本家。
被迎入暖廳內稍作休息,話也不多寒暄,他開門見山便道——
“大哥,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這次專程南下,其實是應了二哥交代,想把成芳接到東北避避風頭。這次棄婚又私奔的事,确實不好看,但這孩子的資質當真絕佳,說句不中聽的,大哥底下那五房子孫,加起來怕都不及成芳一半。”欲緩和說詞般嘿嘿笑了兩聲——
“當然啦,咱與二哥底下那幾房,找來找去也沒能有個較成芳出色的。欸,老一輩的依賴他,能将大任托付,年輕一輩的仰賴他,拿他當榜樣……這次闖出這種事,受責罰那是該當,如果大哥暫時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就讓成芳到東北住一陣子,二哥與我會好好照應他,藥鋪、藥莊咱們北邊也不少,恰可讓他在那兒試試身手,說不定覺得有趣,肯待下來了,對那位什麽……什麽盈素姑娘的,感情也就淡了,自然也就分了呀。大哥以為如何?”
盧老太爺以為……他家老二、老三根本是“趁火打劫”來着。
趁“江南藥王”本家出亂子,想名正言順挖走他本家的寶。
倘是成芳真在北邊待下,跟他二爺爺、三爺爺親近了,情況豈不更棘手?!
盧老太爺遂避重就輕将老三提的建議擱下,這兩日盡量避不見面,若見着,對方重提此事,他也還能仗着長兄和“江南藥王”大家主的勢頭敷衍過去。
只是有些人敷衍得過,有些就難了,即便他是盧家老太爺。
三老太爺都還沒走,盧成芳的外祖家已遣人來訪,來的是盧成芳的兩位母舅。盧成芳的親娘已過世,外祖對他一直頗有照應,以前就時不時遣人來探望,而這次一口氣來了兩位母舅,主要亦是想把他接走。
說起盧大公子的外祖家,可說是“一門英烈”。
一家之主的外祖父是廷醫正五品院使致仕,一族四大房,目前晉身六品或七品的禦醫就有好幾位,如此次來訪的兩位母舅,皆有官階在身。
如果盧大公子真被帶到外祖家,憑他的天賦能耐和外祖家的人脈,要再出一位正五品院使絕對不是難事。
……只是将來若說光宗耀祖,像也不是顯耀到盧家的老祖宗們。
為應付好這些人,盧老太爺這幾日當真身心俱疲,非常糾結。
“盧大公子挨了一頓家法伺候,瞧來依然神清氣爽得很。欸,就說盧老爺到底心疼兒子,在盧家幾房人面前做做樣子罷了,肯定打得聲聲作響,但傷皮不傷骨是吧?”藥倉外,苗淬元隔着一道兩尺見方的木條欄窗,與裏邊背靠着牆壁、席地而坐的盧成芳說話。後者發絲略紊,面龐清瘦,身上對付小雪天的棉袍微绉,但還算幹淨。
苗大爺的話中帶嘲弄,盧成芳已領教過好幾回,他沒理會,只問——
“素兒無事嗎?”
“即便有事,也得令她轉危為安。”苗淬元面上笑笑。
天寒,霜降之後小雪來,他口鼻逸出的氣息形成團團白煙,模糊了五官,聲音有些塞住似,略緊略啞,仍笑。“你那位岳父大人是明白閨女兒待你的心意,沒有怪你的,他原就要上門讨回女兒,既然如此,将既要戰,兵随将轉,煽動『江南藥王』底下的老師傅、老掌櫃們一塊兒出面,讓樓父領着往前沖……閣下以為,于我而言能有多難?”眉目輕斂,淡色薄唇一勾。
“放心,樓盈素已随她爹暫且歸家。無事。”
藥倉內的儒雅公子微微颔首,眉間略松了結。“那就好。”
“不過你家老太爺就累了些。”
苗淬元的話讓盧成芳挨着木條欄窗緩緩立起。
透過木條間縫,兩人四目對上,苗淬元不改嘲弄道——
“你二爺爺、三爺爺當年對于本家獨占『江南藥王』的稱號本就不滿,兩邊雖一個在北、一個在南,所做的卻是相同營生,正所謂同行相忌,要唆使他們上門找碴,挖你親爺爺牆腳,當真比反掌還容易。呵,拿你這顆香饽饽釣着盧家幾房人,能玩出什麽花樣,滿值得期待啊……”微頓,俊眉隐忍寒意般動了動,一會兒才嘆道——
“可惜了,我那『鳳寶莊』數來算去就一個見天想着玩的太老太爺,再一個見天只知往外闖的二爺,加一個見天只曉得鼓琴、寫譜的三爺,怎麽就沒個幾輩幾房的族人來鬥鬥,枉費我一身專精、滿腔熱血。”還真的挺惋惜似。
盧成芳表情依然以不變應萬變,唇抿得微緊,不知在沉吟什麽。
苗淬元突然大發善心又道——
“不過盧大公子的外祖家待你确實是好。未等我登門拜訪,你外祖父聽聞你主動返家,已與兩兒子商量過,全看盧家老太爺和其他各房長輩什麽做法……真是遭擠兌了,被長輩所厭,就将你接了去。至于樓盈素,你的兩位母舅已私下見過她,還各贈一份見面禮,這舉措等同認可了她與你之間的事。”
聞言,盧成芳淡淡神态終于略顯軟意。
“香饽饽衆人搶,閣下有何打算?”苗淬元明知故問。
“既選擇回歸,就不會再棄盧家,不辜負『江南藥王』這塊招牌。當然,也必不辜負有情人。”
“如此甚好。”
挨過家法的身軀雖站得辛苦,盧成芳仍盡量挺直,低幽道:“……多謝。”
苗淬元眉目微軒。“待事成,還望盧大公子莫忘所諾。”指的是朱家将藥地、藥莊托管之事,得重新厘清,訂下契約。
忽地腳步聲急傳。
來的是盧成芳的貼身小厮淮山。
“爺,沒事了沒事了,舅老爺今兒個又上大宅來,老太爺悄悄吩咐,要咱過來放您出來,然後還說讓您好好梳洗一番,等會兒到前頭拜見兩位舅老爺。”
來到藥倉前,淮山朝苗淬元深深作揖,咧嘴笑——
“真被苗大爺說中,兩位舅老爺若再來訪,咱們老太爺定然難以招架,只能放了爺出去救場。”他迅速觑了眼四周,搔搔頭。“只是苗大爺可能得走了,接下來巡守的那一班護院沒打點過,一會兒會繞過來,被瞧見可就不好。”
苗淬元淡笑,點點頭。“你家的爺受了家法,被關進藥倉裏好生狼狽,我溜進盧家大宅親眼所見,心裏難得的痛快,是該走了。”
“啊?”淮山一愣。
他以為“鳳寶莊”苗大爺是自家主子的朋友啊……難道不是?
這一邊,想慶來正等在後院門外肯定等急了,苗淬元轉身欲走,卻被盧成芳喚住。
“……尚有一事,看來苗大爺應是不知。”
“何事?”
“是淮山從我家老太爺那兒偷聽得來的,老人家對盧、朱兩家的親事仍不願放棄,今晨,我爹已備了一船的禮,親訪湖西邊上的『崇華醫館”,并代我這個不肖兒致歉,此時分,兩家應已細細談過才是……”輕咳兩聲,徐慢又道——
“苗大爺對『江南藥王』盧家的事仿佛處處先機、運籌帷幄,我卻是想問,閣下對朱大夫、朱夫人兩位長輩有幾分把握?對我月兒妹妹又能掌握幾分?”
盧成芳內心忽感安慰了些。
他如願瞧見苗大爺從容的面龐先是刷白,跟着是含霜伴雪般冷凝,接着低眉眯目,從容神态破碎,滿臉陰黑。
盧成芳被淮山扶出藥倉大門時,苗淬元早已大袖一甩、疾步離去。
他笑了笑,目光堅定。
苗大爺有他的戰場,他盧成芳亦有屬于自己的戰場,既然避無可避,只好昂首向前,願只願不辜負親人,不負有情之人。
盧成芳的提問,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塊,苗淬元發現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與朱潤月之間,朱大夫應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動,非常高深莫測。
而說到朱潤月,他信她不會再允盧家的求親,不管盧老爺姿态放得多低……只不過,就是某種奇詭心态,明明知她、信她,但一聽到盧家長輩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騰火海,炙得呼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無可名狀的惶惑,令他不自覺想弓背縮肩,想擋住不知從何冒出的寒意。
馬車正往最近的渡頭趕去,待走過水路返回湖西邊上,最快也是傍晚時候。
馬車和車夫都是雇來的,因自家大爺是偷偷來訪落難的盧大公子,所以慶來特意租了輛十分不起眼的小車。
這車當然比不上家裏的馬車舒适,木輪子骨碌碌滾動,震得人渾身骨頭都亂跳似,慶來是覺尚能忍受,只擔心主子大爺金貴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爺适才從人家後院出來時,臉色就難看得可以,也不知發生何事,一上馬車僅吩咐車夫盡快趕往渡頭,然後坐定後就斂目不語。
要不是天冷,能輕易瞧見大爺鼻間噴出白氣,他都想悄悄把指頭伸到主子那管俊鼻底下,探探是否還有生息啊。
只是……這臉色實在也太慘了些,真無事嗎?
“爺……”馬車颠成這般,還能睡着嗎?
慶來等着,沒等到苗淬元應聲,心随即狂跳。
“大爺!”放聲再喚。
苗淬元仿佛從睡中醒覺,臉揚起,雙目徐眨,啓唇時,淡定語調依舊——“慶來,等會兒多打賞,請船夫搖船再搖快些……往『崇華醫館』去……”他有話要對朱家姑娘說,一直擱在心底的話,不說不行。
爺,咱們現下在馬車裏,不是船上啊……慶來不敢言明,驚到要流淚。
他家大爺豈是無事?!
說話尋常,端着姿态,然目光失焦,瞳心渙散,對都對不準他的臉了,嗚……根本與當年在湖上發病那一次一般模樣嘛!
“還是氣惱嗎?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傾過來,俊顏很幹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來,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饴,邀請她恣意掌掴。
瞅着他因與人幹架而青紫瘀傷的一張臉,若她當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豈會只拿他的手腕磨牙?
見她怔然不動,男人眉目輕蕩,将側顏轉正,又是極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後悔?唔……好吧。”
好什麽好吧?
她思緒都還纏作一團,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臉已再度貼來……
又被他吻住了。
而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傷唇壓疼,疼到忍不住悶哼了,依然不放開她。“苗淬唔唔……傷啊……你唔……你嘴上的傷……別亂來啊……”她掙紮。
男人最後将她按進懷裏,哈哈大笑,很滿足般輕嘆——
“月兒,原來你是擔憂我的傷,才不讓我親呢,而不是不喜歡這樣親昵親近的吻……”
朱潤月一想到苗大爺那時暢懷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溫泉噴湧般熱燙。
光想着,渾身就熱呼呼,止不住想過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嚴,在外人面前又老愛端持着,很難得見到他開懷暢笑。
而如今見識了,忘也難忘。
這幾日太常想起,動不動就陷進發呆狀态,有時陷得太深,旁人說些什麽,半個字也聽不進耳中,更遑論進到腦袋瓜裏。
“月兒,你說說,爹就聽你一句。雖說盧家跑來求和又求親,我是不願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盧大哥處得也好,倘是你仍然願嫁,爹也無話可說,盧老爺那邊的回話,爹還沒踩死,你想如何……我說……月兒?月兒!”
“啊?”跑了神的朱潤月驀地被喊回神,險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盤。
“欸,爹是頭疼又心疼的,你倒無所謂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飯時候向來熱鬧,因除了朱家三口,還有一群小醫僮。
此時晚膳剛結束,小醫僮們各自收拾好碗筷後,全被朱潤月趕去大澡間浴洗,畢竟小醫僮們每日皆有師傅交代的功課必須完成,得快快騰出時間精進才好。
所以飯廳裏剩下朱氏三口,而對于白日時候盧老爺負荊請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時才尋到時機問明白自家閨女的想法。
不過閨女沒來得及說,愛妻倒先開口了——
“你要頭疼,我給你揉額,要是心疼,我幫你揉胸,盧家跟咱們家的婚事,沒了便沒了,哪裏稀罕?咱們家閨女還怕沒人惦記?”
“誰?誰惦記了?!哪來的瘟生?二朱大夫兩眼瞪得跟銅鈴有得比。
沒法子的,對于盧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覺對方是外人,但如今突聞有人惦記自家閨女,對方是誰還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麽?
朱夫人倒了杯熱茶遞給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娘啊……”朱潤月吶吶低喚,臉上紅潮漫到頸子。
朱大夫捧茶,一臉若有所思,看看愛妻再瞅瞅閨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滿嚷嚷:“你們娘兒倆肯定有事,只瞞我一個,公平嗎?這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潤月臉更紅。
噠噠沙沙咚砰——
外頭,有誰踩着亂七八糟的踉跄腳步進到廣院!
朱家三口聞聲,陸續來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來人背上背着一人。
朱大夫認出對方主仆二人,正欲上前幫忙,卻見自家閨女已快他一步奔過去,幫顯然已有些腿軟的慶來扶下他負在背上的苗大爺。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爺,姑娘救命……”慶來喘着,邊流淚邊喊。
朱大夫既驚又奇了。
進到“崇華醫館”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開口就喊“姑娘救命”的,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轜——頭一遭!
倘若僅是醫家與病家的單純牽連,朱潤月不會想也未想地吩咐慶來,要他幫忙把苗淬元直接扛進自個兒閨房。
仿佛此刻,她雙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與朱夫人跟進房裏,小醫僮們聽聞動靜,好幾個都擠在外間探頭探腦,兩名年紀較大的醫僮頗有經驗了,不必誰吩咐,已端來幹淨的熱水和巾子,連整套銀針和幾種常用藥品都備了來。
“脫衣。”朱潤月一聲令下,慶來馬上挨過來幫她扒掉苗大爺身上的衣物,脫到僅留中衣和錦褲。
她落針迅速,認穴精準,絲毫不拖泥帶水,才幾個呼吸吐納間,苗淬元從頭頂到臍下丹田處,已落下十餘針。
随即灸藥、活穴,取下第一波灸入的銀針,她開始為他推宮過血。
那張面龐布着冷汗,五官忍痛糾着,他胸膛鼓伏,極吃力地吐納氣息,每一口都清楚伴随哮鳴聲響,寒喘難抑。
朱大夫沒有插手,僅凝神緊盯。
他看閨女施展這些年習得的醫術,看她對症落針、灸藥推拿,兩眼瞬也不瞬。苗淬元瞳心渙散,即便睜眼,映入的亦是流動而模糊的輪廓。
他看不清朱潤月,但失能的五感所殘存的能力卻只對她起作用,她在他身邊,離得好近好近,她正在碰觸他,想保他胸肺一暖,甚至甚至每口呼吸已這樣緊迫了,他依然能嗅到她身上及指尖的藥香。
“朱潤月……月、月兒……月兒……”無血色的唇逸出低喚。
“苗淬元,是我。”她推拿動作未歇,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我在這兒,跟你在一塊兒的。”
他歡愉勾唇,因那熟悉的幹淨音質。
只是胸悶氣阻一下子襲上,強忍不适,又令他五官微微扭曲。
但……他記得,是有話要對她說的,那是老早就想告訴她的事……
“十八歲……我、我曾見的那抹月光……一直想說,那時會開口求親,其實是我心裏喜歡、動了心,但……但月光不屬我,你不屬我……那時的我,惱羞成怒了,所以……所以才說那些渾帳話……朱潤月,我苗大早就心悅你,是真的、真的……唔……”
“苗淬元!”朱潤月一開始就在內心喝令自己不可多想,拚了命想抑住心緒,然而心湖還是動蕩起來,因眼前男人驀地瑟縮抽搐,慘白臉色迅速轉紅,更因太用力喘息,眼窩周圍的細小血筋繃得滲血,膚上帶出點點紫绀。
“苗淬元——”她驚喊,眼淚跟着掉,深深的恐懼感攫獲了她。
她抱住他緊繃蜷縮的身軀,對朱大夫哭嚷——
“爹,救他!求求您快救呀!我沒辦法、沒辦法……我救不了他,求求您!”
朱大夫二話不說,上前撩袍落坐,兩手立即扳正苗淬元的頭與頸,十指各落在幾個大穴上,施加壓力。
他沒要接手,只沉毅道:“月兒,急救藥!”
急救藥……朱潤月神魂一凜。她家阿娘曾經瀕死,最後是靠“江南藥王”盧家的獨門急救藥“紫雪丹”才搶下一口氣,只是當年盧家僅贈一顆“紫雪丹”,之後爹帶着她一塊兒鑽研急救藥的配方,這些年陸陸續續配制,有活心、止血、舒肺等等幾種,只是急救藥的藥性相當猛烈,平時根本不用。
但如今已到生死交關!
一線生機乍現,适才被擊潰的定力得以重整。
連淚都顧不得擦,她奔向角落矮櫃,取出一直收着不曾用過的急救藥。
藥磨為極細的粉末,裝在小葫蘆瓷瓶裏。
見苗淬元齒關咬得格格作響,她當機立斷,用小小銀勺取藥末擱在他鼻下,俯首噘唇,以巧勁将藥吹進他鼻中。
朱夫人、慶來和擠在外邊的醫僮們看得幾乎大氣都忘了喘。
可以的,能救回的。
朱潤月再舀出第二小勺,再吹藥。
“苗淬元,你吸氣!吸氣——”她恨鐵不成鋼般急語。
一定能救,一定可以的!
她再舀一小勺,這次吹藥卻是張口整個覆住他鼻端與鼻下,加重力道吹入。非常時候使非常手段,她如此重複三回,而既是爹也是大夫的朱大夫見自家閨女這麽“蠻幹”,僅欲言又止挑挑眉,暫且無語。
朱潤月當真不管不顧,豁出去了,只盼急救藥能快快起功效,舒活病者的胸肺,在絕塞中開出一道。
苗淬元……
苗淬元……
一定能救!她要他活着,好好的!
然後,苗淬元一直繃緊的身軀終于放弛,眉峰一舒……
沒了氣息。
苗淬元!
朱家姑娘真卯起勁兒喊人時,聲清意凜,震得人心魂直顫。
但他是喜歡聽的。
苗淬元!
只是她這一聲叫喊為何透露驚惶?她在害怕什麽?
……是為他擔憂嗎?
他其實不難受了,不僅不難受,鼻塞喉緊的症狀已消,胸肺還是暖的。
他說着話,不斷告訴她,但她像聽不見,哭着的臉那麽可憐,讓他怎麽辦?
胸肺明明是暖的,有活氣,他沒有走遠,沒有走遠……
總還能回到她身邊。
掀開雙睫,兩眼仍困乏得很,約莫掩下眼皮,神識就能立即潛入深黑之境。但他看見朱潤月了。
房中燭火微弱,姑娘坐着小腳凳、趴在榻邊睡着,那張秀潤瓜子臉離他好近。她一手覆在他手上,另一手則擱在他左胸前,仿佛累到睡着之前,一直想确定他的心臓是強而有力地跳動着。
濃密扇睫在她眼下形成兩道陰影,面容幹幹淨淨,沒有他在夢境裏見到的那張哭得好傷心的臉。
她沒哭,那很好,她的哭臉讓他心痛,覺得喘不過氣,他愛看她笑,愛聽她叨念,愛看她快狠準地整治人……
愛啊……虛弱揚唇,他緩緩挪動,讓額頭去輕抵她的螓首,貼靠着。
吐出一口氣,他滿足地閉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究竟過去多久,他全然不知,待幽幽醒來,趴在榻邊睡下的姑娘已不在,卻是一名小富泰美婦坐在圓墩椅上,正略略傾身過來,笑咪咪與他對看。
他氣息陡地繩凄,陣珠動了動,硬着頭皮沒調開。
朱夫人确定他确實醒了,滿意地點點頭,遂從桌上保溫籠內端出一只瓷盅,笑道:“既醒來,就趁熱把藥喝了呀。你這病啊,咱可是十二萬分清楚,既用了急救藥,肯定渾身脫力,不過沒關系的,把這盅藥喝個底朝天,再好好窩回去睡上一覺,包你醒來渾身是勁兒。”
苗淬元豈敢讓朱夫人親自喂藥。
他忍着頭暈撐坐起身,忙接過朱夫人遞來的藥盅,并在對方熱情鼓舞的眸光中,捧着藥盅慢慢啜飮起來。
朱夫人依然滿意颔首,但該念的還是得念一下,于是嘆道——
“苗大爺都帶這樣的病,就該懂得寶貝自個兒,你不為自己寶貝,也得為那些心裏在意你,以及你心裏在意的人寶貝。你且想想,倘是你一個沒留神,氣沒來得及喘上,英年早逝了,咱們當爹娘的老早知道閨女許你,遲早是要守寡,哪兒還敢把寶貝女兒允給你?”
“噗——”他小小噴出藥汁。
“欸欸,都多大的人了,喝藥喝成這德行。”朱夫人從袖底抽出巾子,邊念邊幫他擦拭。
苗淬元定定然看她,僵化的思緒努力轉起,努力再努力,終于有逮到重點。
“我……我……晚輩明白了,确實是晚輩思慮不周,往後會朝身強體健之道邁進,會好好寶貝自己……求朱夫人将閨女允我。”
朱夫人呵呵笑。
“我沒不允啊,咱們家,允不允不是當爹娘的說的算。”
盡管面龐僅是微紅,他心裏很是雀躍。“晚輩明白了。”允不允是朱家姑娘說的算。
他突然記起一事。
“有一事卻不甚明白,還望朱夫人解惑。”
“喔?你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朱夫人張圓眸子,一臉期待。
“朱夫人可記得您與我頭一回見面那時,我為找月兒來到『崇華醫館』……您問我,心裏喜歡,要不要上前跟姑娘說說話?又說,既傾慕,就該多去親近……”抿抿嘴,潤潤雙唇。“當時月兒尚與盧家訂親,親事是老早就定下的,朱夫人當時非但未阻我親近月兒,反倒鼓舞着……為什麽?!”
像是他提出的是一個多麽有趣的問題,有趣到讓人眉開眼笑。
朱夫人頻頻點頭,用一種“孺子可教也”的眼光直瞅他,輕嘆——
“你應能明白那樣的事,畢竟咱倆都走過這麽一遭,便是一口氣沒能喘上,瀕臨死境,突然就離了去……不過你沒走遠,很快已尋到歸回的路,而我在外頭游蕩是久了些,花上好一段時候才走回。”
聞言,苗淬元眉目一凝,倏地挺直身背。
似直到此刻被朱夫人點出,才恍然大悟。
不是夢……那姑娘哭着的臉,那樣傷心,原來不是夢嗎?
朱夫人接着又道:“那時我去到一個地方,很遠很遠、遠得要命的地方,那兒的男男女女可以大膽談情、相戀,男女之間即便訂了親,甚至要好在一塊兒了,想退婚就退婚,分手了再各自去尋找所愛,也是稀松尋常得很。”微微笑——
“真要說,成芳那孩子也是好的,可他眼裏真正瞧着的人,從來不是咱們家月兒。他總由着她、讓着她,卻不會因月兒心不在他而感到痛苦、不甘。所以說,你無意,我亦無心,公平啊,分開不也挺好?然後突然冒出你這一個……咱記得你那時瞧月兒的眼神,火熱啊火熱,如此直接直白,盡管之後抵死否認,哈哈哈,但很可愛啊,所以我還是替你站臺,投你一票啦!”
站臺?投……投什麽一票?苗大爺紅紅的俊顏茫然了。
其實沒完全聽懂,尤其是朱夫人所去的那個遠得要命的地方。
也許人瀕死時,雙眼所見、身臨之境各有不同吧。他想。
不過他十分肯定的是,到底讓這位高深莫測難捉摸的朱夫人站在他這一邊了,或者,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站臺”吧。
盡管乏力,盡管坐在榻上,他仍盡量撐直上身,朝她深深一禮——
“多謝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