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子虛
元曜沏好茶,端來裏間時,發現氣氛已經變得十分融洽了。白姬和光臧一掃之前的敵對态度,仿佛多年未見的好友,談笑風生,十分投機。
元曜心中更不安了。這條龍妖一定心懷鬼胎。
白姬、光臧之間的青玉案上,放着一只光澤瑩潤如夢幻的秘色雀紋瓶,瓶身上有山水繪圖在雲霧中若隐若現。
元曜定睛望去,發現正是離奴打碎了,卻又用法術粘好的那一個。雖然,花瓶現在看起來完好無缺,但其實已經碎了。
光臧問白姬,“生發的靈藥真的在花瓶上?”
白姬笑道:“千真萬确。我絕不會欺騙國師。花瓶上的山叫做子虛山,子虛山深處有一口烏有泉,烏有泉邊有一株水月鏡花,将水月鏡花碾成汁,塗在頭上,可以生發。”
光臧喝了一口茶,有些猶豫,“一入子虛山中,恐怕就是幾個月,本國師暫時不能離開大明宮。”
白姬以團扇掩面,“明日,我為國師去大明宮向天後呈言,說國師不辭辛勞,去異界為天後采摘永葆青春的草藥。天後聞言,一定會為國師的忠心所感動,不會責怪國師離開。”
光臧心動了,但還是有些猶豫和顧慮。
白姬金眸灼灼,以虛無缥缈的聲音道:“子虛山的入口一百年一開,國師錯過了今夜,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光臧撓頭,左右為難。
“書呆子,水又熱了,快來替爺換冷水——”離奴在後院喊道。
元曜只好離開裏間,去後院替離奴換水。他來到桃樹下,從水桶裏撈起黑貓,将水桶裏的熱水倒掉,又打了一桶冰涼的井水,再将黑貓泡進去。
離奴浸泡在冷水中,舒服地眯上了眼睛,揮爪,“好了。下去吧,書呆子。”
元曜生氣地道:“小生不是你的奴仆!”
元曜再回到裏間時,光臧、獅火已經不見了。白姬獨坐在燭火下,望着秘色雀紋瓶,嘴角挂着一抹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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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問道:“光臧國師和獅火呢?他們已經回去了嗎?”
白姬伸手,指着花瓶上的兩個芝麻大小的黑點,笑道:“國師和小吼在這裏。”
元曜湊近一看,那兩個在山水中的小黑點依稀能夠看出一個人和一只獸的輪廓。
元曜吃驚,“他們怎麽會在花瓶上?!”
“國師想長出頭發、眉毛,我就告訴他這只花瓶上有一座子虛山,子虛山深處有一口烏有泉,烏有泉邊有一株水月鏡花,将水月鏡花碾成汁,塗在頭上,可以生發。國師就帶着獅火去花瓶上了。”
“啊?!!”元曜盯着花瓶,張大了嘴巴。
白姬起身,關上了三口裝着黃金的木箱子,神色愉快:“作為去往花瓶上的報酬,金子還是我的。”
元曜盯着花瓶上的兩個小黑點,發現他們竟在極其緩慢地移動。
“白姬,花瓶上真的有子虛山,烏有泉,和能夠生發的水月鏡花?”
白姬撫摸着木箱子,漫不經心地道:“子虛烏有的事情,誰知道呢。”
元曜嘆了一口氣,“你果然又欺騙了國師。”
“嘻嘻。”白姬詭笑。
元曜望着花瓶,擔憂地道:“國師和獅火在花瓶上不會有事吧?”
白姬用手指摩挲花瓶上的紋路,漫不經心地道:“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誰知道呢。”
元曜有些生氣,“白姬,如果光臧國師和獅火因為你的欺騙而遇見危險,有個三長兩短,你就不會覺得良心難安,夜難安枕嗎?”
白姬笑了:“我沒有心,怎麽會良心難安呢?”
元曜道:“光臧國師不計前嫌,相信了你,原諒了你。你欺騙他是不對的,更何況還有獅火,它可是你的侄子。”
白姬笑了,“光臧相信我,只是因為他被三箱黃金晃花了眼睛,心中生出了貪戀,一時喪失了理智和判斷力。”
“那獅火呢?它沒有貪戀,你怎麽忍心坑它?!”
白姬以袖掩面,流下了兩滴眼淚,“軒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這是為小吼好,在磨砺試煉它啊。花瓶上的世界越是危險遍布,妖魔肆虐,對小吼來說就越好,它可以在和妖魔的戰鬥中提升自己,早日成為一只頂天立地,天下無敵的狻猊。”
元曜冷汗,他想要繼續争辯,但卻被白姬的歪理邪說堵得說不出話來。
白姬撫摩花瓶,“軒之放心,時候到了,國師和小吼都會平安回來,我只是需要他們離開一段時間,不妨礙我的‘因果’。”
想起秘色雀紋瓶其實已經碎了,元曜心中有些不安。他想問如果花瓶碎了,國師和獅火會怎麽樣,但是又答應了離奴不對白姬透露它打碎花瓶的事情,不好開口。他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白姬,如果花瓶碎了,國師和獅火會怎樣?”
白姬擡頭望向元曜,金眸灼灼,“如果花瓶碎了,國師和小吼就危險了。”
“啊?!”元曜大驚,他急忙問道:“怎樣危險?”
白姬神色嚴肅,“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世間本有無數個世界。花瓶碎了,花瓶中的世界就會扭曲變形,以及會和不同的世界發生交叉和重疊,光臧和小吼會迷失在無限延伸的鏡像世界中,走不出來。”
元曜的腦袋嗡地一下,懵了,“小生聽不懂……你能說得淺顯一些麽?”
白姬道:“簡單來說,花瓶如果碎了,光臧和小吼就永遠回不來了。”
随着白姬話音落下,秘色雀紋瓶“嘩啦”一聲,碎作了幾塊。——離奴的幻術到極限了,花瓶恢複了破碎的模樣。
白姬張大了嘴,元曜也張大了嘴,裏間中墳墓一般死寂。
“書呆子,水又熱了。快來替爺換水——”離奴的聲音從後院傳來。
元曜回過神來,神色緊張。
白姬回過神來,臉色蒼白。
白姬盯着花瓶碎片,“我猜,這不是軒之幹的吧?”
元曜松了一口氣,“你猜對了。這是離奴老弟打碎的,都碎了好幾天了,它一直用法術粘着,沒敢對你說。”
“書呆子,水又熱了。快來替爺換水——換水——”離奴的喊聲再次從後院傳來。
元曜苦笑。
白姬冷笑。
月光下,緋桃花紛飛,一只濕漉漉的黑貓被粗繩綁住,吊在桃樹上,左右晃蕩。黑貓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哭道:“嗚嗚,主人,離奴知錯了,離奴再也不敢打碎東西了……”
裏間中,燭光下,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她的身邊放着一大堆竹簡,羊皮卷。——這是她剛從倉庫中翻出來的記錄上古法術的古籍,她想從中找出粘合花瓶,讓光臧和獅火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辦法。
白姬在燈火下一卷一卷地翻看,神色嚴肅。
元曜不認識竹簡和羊皮卷上奇異的文字和圖案,幫不上什麽忙,只好坐在一邊,托腮望着白姬。
時間飛逝,弦月西斜,元曜困得呵欠連連,白姬仍在認真而快速地浏覽古籍。元曜見了,心中有些欣慰,她真心地在關心光臧和獅火的安危。其實,她也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白姬瞥見元曜在打呵欠,道:“軒之困了的話,就先去睡吧。”
元曜擦了擦眼睛,坐直了身體,“小生不困。”
白姬繼續埋頭看書。
元曜随手拿了一卷羊皮看,上面的西域文字他完全看不懂,但他覺得這樣陪伴白姬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嗚嗚,主人,離奴知錯了,離奴再也不敢打碎東西了……”後院隐隐傳來離奴的哀求。
元曜心軟了,向白姬求情:“離奴老弟也知錯了,它又還在生病,這也都吊了兩個時辰了,還是放它下來吧。”
白姬道:“吊到天亮。無規矩不成方圓,無嚴懲不足以長記性,我罰離奴不只是因為它打碎了花瓶,更因為它不誠實。打碎了花瓶,卻不告訴我。因為它的隐瞞,光臧和小吼如今生死未蔔,無法回來。哎,光臧如果回不來了,我無法向天後交代。小吼如果回不來了,囚牛、睚眦、狴犴這三個急性子的家夥會來拆了缥缈閣。軒之,一想到這些,我就苦惱。”
你不打欺騙光臧國師和獅火去花瓶上的鬼主意,哪有這些苦惱?!離奴老弟固然不對,但害光臧國師和獅火回不來的罪魁禍首還是你自己!元曜在心中道,但他在嘴裏只敢這麽說:“事已至此,懲罰離奴老弟也沒有用,苦惱也無益,不如放了離奴老弟,靜下心來,大家一起想辦法。”
“嗚嗚,主人,離奴知錯了,放了離奴吧……”離奴又在後院苦苦哀求。
“白姬,饒了離奴老弟吧,它還在生病呢。”
“唉!”白姬嘆了一口氣,揉額頭,“離奴吵死了!軒之去放了它吧。”
“好。”元曜高興地跑去後院。
白姬在燭火下坐了一夜,翻閱各種書卷,目不交睫,不曾合眼。離奴被放下來之後,感激流涕,它向白姬道了歉,打算陪白姬一起找救回光臧和獅火的方法。但是,因為它還中着毒,渾身發燙,它翻了一會兒書卷,就又溜去後院泡井水了。
元曜陪白姬坐了一整晚,白姬讓他去睡覺,他堅持不去。天快亮的時候,元曜堅持不住了,趴在牡丹屏風邊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時,元曜醒了過來,他伸了一個懶腰,發現身上蓋了一條柔軟的薄毯。難怪,睡着時不僅不冷,連夢裏都覺得很溫暖。他記得昨晚睡着時,身上并沒有毛毯,是誰在他睡着之後替他蓋上的?
元曜左右一望,發現白姬還坐在青玉案邊,埋首于古卷中,顯然徹夜未眠。
白姬向元曜望來,對上元曜迷惑的眼睛,卻又快速地埋下了頭。
毛毯是白姬怕他着涼,替他蓋上的吧?元曜心中一暖,覺得窗外透入的陽光也格外明媚。
元曜坐起身來,想問白姬找到讓光臧和獅火回來的方法沒有,“白姬,你……”
誰知,元曜剛開口,白姬卻大聲地道:“我沒有替軒之蓋毛毯!毯子是風吹過去的!”
一陣晨風吹過,裏間中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元曜才開口,“小生……沒有問毛毯的事情……”
“呃。”白姬沉默。
元曜冷汗,“唔,不過,還是謝謝你替小生蓋上毛毯。”
白姬大聲地道:“我說了,毛毯是風吹過去的!風吹過去的!”
元曜擦汗,“那,謝謝風。”
白姬埋頭繼續看古卷。
元曜開心地笑了,雖然白姬奸詐貪財,有時候形跡詭異,但她果然也是一個溫柔的會關心別人的好人。
白姬徹夜未眠,挂了兩個黑眼圈。她翻遍了古卷,也沒有找到讓光臧和獅火回來的方法,一氣之下,扔了古卷,在裏間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走過來。
元曜來到後院梳洗,發現離奴正坐在井邊哭。他道:“離奴老弟,你不必再為打碎花瓶的事情傷心了,白姬已經原諒你了。”
離奴回過頭,淚如雨下:“爺不是為了花瓶的事情傷心。書呆子,爺掉了一地的貓毛。”
“欸?!!”元曜定睛望向草地上,草叢中确實有很多黑色的貓毛。元曜再仔細打量離奴,發現它身上的貓毛似乎稀疏了一些。
元曜冷汗,“呃。”
離奴害怕地問道,“書呆子,爺會不會變得全身光溜溜的,和牛鼻子的頭一樣?”
“唔,這事兒……”元曜吱唔道。一想起離奴的貓毛掉光之後的樣子,元曜就忍不住想哈哈大笑,但他又不敢笑,一來懼怕離奴發貓威,二來諷笑他人不厚道,只能拼命地憋着,臉色通紅。
離奴望着元曜,奇道:“書呆子,你的臉怎麽和蝦一樣紅?”
“哈哈哈哈——”終于,元曜還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原來,你在嘲笑爺?!!”離奴忘了傷心,一躍而起,撓了小書生兩爪子,氣呼呼地去廚房了。
“嗚嗚——”元曜捧着火辣辣的臉,淚流滿面。
離奴今天雖然掉了不少毛,但精神卻好了許多,渾身也不發燙了。它在廚房生了火,熬了一鍋魚肉粥作早飯。因為它正在掉毛,所以魚肉粥裏飄了一層貓毛。
白姬見了,借故在早飯前就出門了,“我得去一趟大明宮,就不吃早飯了。”
元曜跑不掉,只好捧着一碗粥喝。元曜勉強喝了三口,推說已經飽了,準備放碗。離奴不幹,逼迫元曜喝完一整碗粥。元曜很痛苦,但也沒有辦法,只能哭喪着臉喝完一碗貓毛粥。
上午清閑無事,元曜坐在櫃臺後面讀《論語》。離奴在後院唉聲嘆氣,為自己掉了許多貓毛而悲傷。
中午時分,白姬回來了。她戴了一張笑臉彌勒佛的面具,看上去很滑稽。
“軒之,我回來了。”白姬飄到元曜對面,道。
元曜擡頭,笑道:“這彌勒面具很好玩。”
“我從西市的雜貨攤上買的。”
“你怎麽會買笑臉彌勒佛的面具?”元曜有些好奇,以白姬的喜好,她只會買猙獰的惡鬼面具,或者兇惡的昆侖奴面具。
“因為我會愁眉苦臉一段時間,我不想讓軒之看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彌勒佛笑臉之下,白姬道。
元曜冷汗,“你不會打算一直戴着這個面具吧?”
“軒之答對了。”彌勒佛笑道。
元曜嘴角抽搐。
過了半晌,元曜又問道:“白姬,你去大明宮幹什麽了?”
“去騙天後,說光臧去異界山中采仙草了。不過,隐瞞不了多久,天後很精明,如果光臧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很快就會知道。我只能祈禱,光臧和小吼暫時平安無事。”彌勒佛笑道。
元曜嘆了一口氣。光臧和獅火陰差陽錯地陷入囹圄,生死不知,也無法回來,這真是叫人憂心。
“白姬,這一次,你要的‘因果’究竟是什麽?”
彌勒佛笑道:“‘因果’種在韓國夫人的心中,我怎麽知道它是什麽?我只需等待‘因果’成熟。”
“你有辦法讓國師和獅火回來嗎?”
“沒有。所以,我要愁眉苦臉一段時間。”彌勒佛笑道。
元曜冷汗。
離奴聽見白姬回來了,一溜煙跑了過來,哭道:“主人,離奴掉了好多貓毛。這可怎麽辦?”
白姬蹲下,摸了摸黑貓的頭,“沒關系。反正快夏天了,沒有毛,更涼快。”
離奴想了想,哭得更厲害了,“雖然夏天是涼快了,但冬天會更冷。”
彌勒佛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嗚嗚——”離奴含淚跑了。
不一會兒,後院傳來離奴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聲。
元曜堵了耳朵,埋怨白姬,“你就不能安慰一下離奴老弟,說它的毛會長出來嗎?”
白姬飄入裏間,“我安慰離奴,誰安慰我呢?啊啊,不知道為什麽,聽見離奴哭,我的心情就好了許多。”
元曜大聲道:“請不要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白姬坐在裏間翻了一下午的古卷,難得的少言寡語。因為彌勒佛的笑臉面具遮擋着,元曜看不清她的表情。離奴哭了一下午,自怨自艾,無心做飯。元曜只好去西市買了兩斤畢羅,半斤香魚幹,當做三人的晚飯。
弦月東升,桃瓣紛飛,白姬戴着彌勒佛面具站在後院,靜靜地望着天邊的弦月。如貓爪般的金色弦月漸漸染上一抹紅暈,仿佛浸泡在了鮮血之中。
彌勒佛笑臉之下,白姬喃喃道:“啊,‘因果’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