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賣糧

“小姑娘,侬精米哪能賣法(怎麽賣)?”瓜子臉女人壓低了聲音,警惕地問。

林蔓伸手進肩上背的布包,掏出了一小把米:“2塊一斤,但要搭票,糧票、布票、工業券都行。”

在六十年代,飯店裏吃飯要糧票,買家具鍋碗瓢盆要工業券,就連買盒火柴都要憑火柴票。林蔓不缺糧食,單單缺票。

“呦,伽(這麽)漂亮的大米。”瓜子臉女人眼放亮光。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的米了。晶瑩白潤,透着米香。糧店裏的米大多摻了糠,哪怕是黑市上難得一見的精米,也都是沉得發黴的碎米,而且價格貴得要命,起價5塊一斤,和這個根本不能比。

“你該清楚,這樣的米,可有錢也難買到。”林蔓揣了米回布包。剛剛取出來的一袋米,她已放回了棺材。未免被不懷好意的人舉報,她只帶了一小把米在身上。

“2塊昂尼,還是有點貴啊!”女人面露難色。她和愛人的工資雖然不低,但家裏足有7口人,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個老人和三個孩子。如果不是婆婆病了,想□□米熬的粥,她一定還是買糧店兩角一斤的粗米。更何況,還要票……

林蔓看女人猶豫,便降低了些價錢:“那我給你一塊一斤的價錢,票嘛,你看着給,布票糖票都行。”

“你說真的?”女人激動地問。一塊一斤尚好的精米,這可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便宜價。她不是不知道細米的精貴。多少有門路的人家都弄不到。至于票嘛!反正家裏最近不添衣服大件,倒是可以拿布票工業券出去。

林蔓點了下頭,回答道:“不過有個條件,你要一次性多幫找些買家。我給他們1塊3一斤。”

“行!你跟我走!”女人轉身就往街對面去,林蔓緊跟在她的身後。

兩人過了幾條馬路,又穿出了幾條弄堂。最後,她們站停在了一棟白樓外。白樓的大門有各色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一塊碩大的牌子挂于門上。牌子上的紅字赫然寫着“第七人民醫院”。

“你在這裏等着,我去叫人。”女人把林蔓領進了一間房。房裏三面牆皆靠着架子,架子上堆滿了醫用器材。整個房間裏和外面的廊道中一樣,都充盈着一股濃濃的消毒水氣味。

不多一會兒,好多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們湧了進來。為首的主治大夫問林蔓:“小姑娘,這樣的米你有多少。”

醫院雖然工資待遇不低,可奈何架不住每家人口多。再加上凡物憑票供應有限,尤其是像精米一類的細糧,更是幾個月都見不到一次。

跑去告知大家有精米買的女人叫劉月華,是內科的副主任大夫。大家聽了劉月華說的價錢,無不搖頭擺手地不相信。但當劉月華說人已經帶來了,就在庫房裏,大家立時激動了起來,一窩蜂地湧了去。

難道是真的?那可是精米!無論如何,得想法弄些回去改善下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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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不過也不多了。你們想要多少,報個數給我。大家确認了下來,我好回去湊湊。”林蔓深知物稀為貴的道理。越是造成手上不多的假象,越能盡快出手。

“我要五斤。”劉月華搶先說道,生怕講得晚了,會輪不到份。

主任大夫盤算了下林蔓開的價錢。1塊3一斤,可比黑市上便宜不少。再加上,還是頂好的精米。

“我家人口多,來個十斤!”主任大夫沉聲說道。他看林蔓身材偏瘦,不由得有些擔心。那麽多的米,這姑娘一個人就能搬來?

主任大夫一起了頭,後面要糧的人就接踵而至。三斤五斤十斤,林蔓借了紙筆,一一地記下,在心裏不斷地估算着總數。有人沒有布票,想用副食品票換。有人實在湊不出糧票,想用過節時存的糕點票鞋票換。對此,林蔓都來者不拒。

不多一會兒,林蔓的紙上被小數字填得滿滿登登。

“就這些!再多我也沒有了。”林蔓留了一半糧食自用。她向衆人打了個招呼,說要去搬糧食。糧食就在附近,要不了半小時就能回來。

“下次進來,從後門走,那裏沒什麽人進出。”主任大夫叮囑林蔓的同時,示意劉月華去後面等着給林蔓開門。大家都心知肚明,買賣糧食一事絕不能聲張,萬一被不懷好意的人舉報了,每個人可都得被扣上投機倒把的“帽子”。

“該不會有什麽問題?這麽好的米賣這麽便宜。”不知什麽時候,人群裏站了個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男人。他梳分頭,三角眼,嘴唇發青。對林蔓,他冷笑地發出了質疑。

“老吳,人家小姑娘可沒讓我們先付錢。哪裏像你介紹的人一樣不老實。”劉月華不悅,質疑她帶來的人,不就是懷疑她嗎?她可不吃啞巴虧,非要辯白個清楚。

“放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絕不會占你們半點便宜。”林蔓不以為意老吳的猜忌,輕笑地轉身出門。

庫房裏的人散了。所有人都回去籌錢籌票。沒有一個人附和老吳的話。從他的身邊擦過時,大家看也不看他一眼。

老吳不屑地撇了下嘴。他也曾帶賣糧的人來過醫院。那人答應了每多一個人買,就會補給他一些回扣。可誰承想,來人竟要了定金後就了無音訊,再沒出現。

因為是街上認識的人,他連找都沒處去找。好在院裏人被騙的不多,大家只好自認倒黴。又看在都是同事的份上,沒有人要他賠錢。可是,他的名聲也毀了。曾不止一次,他聽見有人暗說他一定從中得了好處。

望着林蔓離去的背影,老吳暗啐了一口。哼!這說不定也是個小騙子。

林蔓走出醫院後,迅速尋了個無人的隐蔽處。閉上眼,她從棺材裏取出了半數的精米。米袋上沒有字,剛好可以讓她蒙混過關。

左手拎一袋米,背上再背一袋米,林蔓兩袋兩袋地搬至了醫院後門。劉月華和主任大夫站在門口放風。待到最後,他們一起将米運至庫房。湊好了錢票的人早已等在裏面,林蔓剛一進去,就有人迫不及待塞錢票給她,催她趕快稱米。

醫院裏稱藥劑的大秤派上了用場。林蔓用它開始為衆大夫護士們稱米。一兩不少,若多了零頭就大方地拉掉。

“小同志,副食品票可以嗎?”“可以。”

“我這裏還有張衣着購買票,你能用它去新世界買件衣服,可以多加點米嗎?”“沒問題。”

“哎呦,小同志,我這是鐵鍋票,你看好不好……””好啊好啊,拿好,這是你的五斤精米。”

庫房裏人頭攢動,熱鬧過發肉日的糧油店。老吳看傻了眼。尤其是當林蔓打開米袋,向衆人展示袋裏白花花的精米時,他後悔了。

為了不參加人情來往應酬,老吳身上的錢從不會超過五角。這樣,萬一碰上什麽事,他只有這些錢,旁人也沒法多說什麽。他捂了捂癟着的錢袋,懊惱該多帶些錢出來多好,一塊三一斤的精米啊,回去可以蒸一鍋久違的栗子飯。

林蔓的米袋終是見了底,還剩下一斤不到。該買的人都買了,沒有買的人,也都拿不出半點錢和票了。

“小同志,現在也沒人要了,剩下的這些,你就三角錢全給我!”話一出口,老吳覺得價開高了。都沒有人買了,多少錢都是賣,一角錢也行啊!

“剩下的不賣,我自己留着吃。”林蔓不客氣地說道。她可記得老吳之前的嘴臉。哪怕随便送了給人,她也不願讓這男人占到半分便宜。

“燙頭發的介紹信你要不要?”劉月華拉了林蔓到一邊,低聲說道。

“燙頭發?”林蔓狐疑,文工團才能開燙頭發的介紹信,難道醫院也有這樣的演出組織?

劉月華解釋道:“我有個部隊文工團的親戚,前些日子托她開了燙頭的介紹信,還沒用。我把它送你,你把剩下的米給我怎麽樣?”

“好!”林蔓一口答應了下來。她正愁自己那一頭土氣的長發呢!可以改善它,她求之不得。

“你等着!”劉月華忙奔去了更衣室,取回介紹信給林蔓。

林蔓把剩下的米都給了劉月華。

老吳氣得臉綠了,卻也沒辦法。他眼睜睜地看着劉月華掃蕩了最後一點精米。并且,她竟然一分錢都沒花,只給了那小姑娘一張介紹信。真搞不懂女人,難道燙頭發比多吃一碗香噴噴的米飯還重要?

林蔓無暇顧及老吳的沮喪心情。告別了劉月華,她揣着288元巨款和一沓五顏六色的票證,跳上了恰好停在醫院門口的123路公交車,徑直往人民廣場去了。

安華理發店位于人民廣場附近,就坐落在新世界百貨商場樓下。它創立于1922年,是上海歷史最悠久的理發店之一。

林蔓推開了安華理發店的玻璃門。洗頭膏的香味撲面而來。空氣中,還充溢着一股燙頭發的蒸汽味。

安華理發店裏,左右兩排的椅子上坐滿了人。每個人身後都有個穿白大褂的理發師傅。剪刀梳子吹風機在他們手中運用自如,好像魔術師一般,一個個當下最時興發型不知不覺間憑空誕生。

“同志,侬想剪個什麽樣的頭型?”一個中年光頭師傅微笑地引林蔓進店。

坐在黑色皮質理發椅上,林蔓瞥了眼鏡子上方的紅色口號“為人民服務”。

“師傅,把我的頭發剪短,過肩就好。然後,”林蔓拿出了介紹信,輕笑道,“再燙個現在最時髦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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