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泥菩薩

雪花紛紛揚揚,打着卷兒刮過檐角,仿佛随時會把破廟的檐頂給掀了去。夜色深濃,漆黑如墨,似是要将破廟中那點微弱的火光吞沒。

師弟生怕破廟外的馬兒凍着,冒着風雪走出破廟,硬是把馬兒牽入破廟之中。原先馬兒還在掙紮,可踏入破廟之後,火堆的暖意很快便讓它平靜了下來。

“不識好歹!”師弟微惱,将馬鬃上沾染的雪花拍落好些,只覺手指凍得發疼,索性把馬兒的缰繩拴在柱子邊上,快步走回火堆,汲取暖意。

齊小棠看他凍得臉頰發紅,往邊上挪了挪,示意師弟坐下來烤火取暖。

“謝謝師姐。”師弟吸了吸鼻子,坐了下來。

齊小棠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歪頭看向沈漪時,這才意識到師姐已經靜默了許久,“師姐?”

沈漪沒有應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破廟中爬滿蛛網的泥菩薩。

齊小棠挪到了沈漪身側,肩頭輕輕地撞了一下沈漪,“師姐,你在看什麽呢?”

“泥菩薩。”沈漪認真回答。

齊小棠沿着沈漪的視線望去,不就是一尊尋常的泥菩薩,也沒有哪裏稀奇的。她們天佛門裏面的菩薩,可比這一座慈眉善目多了。

“有什麽好瞧的?”齊小棠小聲嘟囔。

泥菩薩确實沒有什麽好瞧的,可沈漪總覺得這尊泥菩薩似乎有些異樣。

“我過去瞧瞧。”沈漪站了起來,今夜要在這兒過夜,她必須保證這裏面是安全的。三日前已經折了一個師弟,若是再出什麽事,她有何面目回去?

齊小棠本來沒什麽的,可瞧見師姐這警覺的模樣,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揪住了沈漪的衣角,低聲道:“師姐你別這樣,怪吓人的。”

“沒事,我就瞧瞧,求個安心。”沈漪拍了拍齊小棠的手背,示意她松開,難得地對着她笑了笑,“別怕。”

師弟也跟着勸道:“小棠師姐你別這樣,沈師姐只是去瞧瞧罷了,你怎麽一副破廟有鬼的樣子,怪滲人的。”

問心無愧,自是不怕鬼魅的。

這世上最可怕的,其實是人。

沈漪自小就明白這個道理,況且天佛門中人久沐佛法,自當百鬼莫近。她從針囊中抽出一枚金針,足尖一點,便掠至泥菩薩的蓮座邊上。

“嘀嗒!”

此時沈漪感官全開,暗處的任何動靜都能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她清楚地聽見了一聲水滴落地的聲音。

準确說,她敢确定那絕對不是水滴。

鼻翼微動,沈漪已經嗅到了一縷血腥味。

她清楚記得,今日傍晚時候巡過一遍破廟內外,确認破廟之中沒有野獸或者雜人,他們才将棺材與馬留在廟外,在廟中生了火,準備今晚在這兒歇一夜。

從黃昏到現在,絕對沒有什麽受傷的野獸跑進來,更沒有受傷的旅人進來躲避。

借着火堆的微光,她擡眼往泥菩薩臉上一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怪不得她會覺得泥菩薩奇怪,在下面隔着蛛網一時看不清楚,此時離得近,她清楚瞧見泥菩薩的半張臉已被鮮血染紅。

這樣的寒夜,血流一會兒便會被凍住。這血滴沿着泥菩薩的鼻尖滴落在它撚花的掌心,莫名地透着一抹邪色。

血未凝固,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滴血的物事剛死,就趴在這破廟的檐上,鮮血沿着瓦縫間滲入,才會滴在泥菩薩頂上。

算準了這點,沈漪不動聲色地從蓮座邊翻下,靜默着回到了火堆邊上。有人死,或是有獸死,必定就有行兇者,它一定還在附近。

“這裏不宜久留。”沈漪臉色凝重,壓低了聲音告知師弟與師妹,“這裏離師門只有半日的腳程,你們兩個騎馬先走,我先殿後,今晚絕對不能在這兒過夜。”

兩人聽了這話,臉色變得煞白。

齊小棠顫聲問道:“這裏真的有鬼啊?”

“我倒希望是鬼。”沈漪的聲音剛落,便聽見檐上響起了一陣衣袂之聲,她警戒地執針将師弟師妹護在身後,緊緊地盯着破廟大門。

一只提着酒壺的玉手搭上了門沿,那紅衣女子笑眯眯地往門檻上一坐,竟是将這唯一的出路封住了。

“妖女!”沈漪沖口第一句就不是好話。

夜離雀斜靠在廟門上,嬌軟無骨,半眯着醉眼,酥聲笑問道,“小娘子,本姑娘好心給你們守夜,你這一出口就罵人家妖女,可是沒良心了點?”

廟中的三人不得不承認,這妖女的聲音好聽得緊,就跟染了酒勁一樣,落在耳鼓上,便能熨得耳鼓騰起一陣燙意。

沈漪自知不是夜離雀的對手,可她的話也不敢盡信,“我們與你無冤無仇,你跟着我們做什麽?”

“做什麽?”夜離雀忍笑看她,“上回說了,下次再見面,便送你一份厚禮。”說着,她從懷中摸出半枚玉佩,往沈漪這邊一扔,“給你!”

沈漪一把接住,不等看清這半枚玉佩上的小字,她已紅了眼眶,“阿姐的東西,怎會在你手裏?!”說話之間,指腹顫然碾過玉佩上的“漣”字,她只覺心房俱顫,激動地再追問了一句,“說!她在哪裏?!”

“師姐。”齊小棠急忙扯了扯沈漪的衣角,小聲提醒,“她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妖女……”若是突然激怒了她,他們是真的只能死在這裏了。

“擾人清夢,真是該死。”

夜離雀忽然寒了笑意,她側臉望向破廟之外,這句話顯然不是回答沈漪的。只見她徐徐站起,仰頭把酒壺中的最後一口酒喝完,反手抛向了沈漪,“小娘子,你欠我一壺酒,我會來與你讨要的。”說完,她回眸對着沈漪頑皮地眨了一下右眸,大紅色的身影卻已掠出了破廟,

“留在這兒,那些人我去收拾。”

夜離雀的身影雖然已被風雪淹沒,可她的聲音還是強勁有力的傳入了破廟之中。

齊小棠趁機道:“趁這妖女走了,我們快走!”

沈漪只遲疑了一瞬,便攔住了齊小棠,“留下。”

齊小棠大驚,“師姐,你還真信她的話!”

“我不信她,可是,我信我阿姐。”沈漪看了一眼左手上的空壺,又看了一眼右掌中的半枚玉佩,她将酒壺扔在了一旁的枯草堆上,騰出手來,把系在頸上的另外半枚玉佩拿了出來。

兩半玉佩闊別三載,終是重新合二為一,“漣漪”二字重新合攏,她的阿姐卻沒有回來。

這兩半玉佩是爹爹沈不平當年命人打造的,一半兒給了阿姐,一半兒給了她,一面刻了她們的名,一面刻了沈不平對她們這對姐妹的期許。

阿姐的那半兒是“平安”,她的這半兒是“如意”。

阿姐既然能把這貼身之物交給夜離雀,想必她與夜離雀必有淵源,在事情沒有弄明白之前,她不斷告誡自己不可莽撞。

想到這裏,她看向了枯草堆上的那只酒壺,深吸一口氣,似是打定了什麽主意,重新将酒壺撿了起來,收入了随身的包袱裏。

一壺酒,她還得起。

只要她的阿姐能夠平安回來,夜離雀要什麽,但凡她能拿出來的,她都給她!

夜離雀竄入夜林之中,纏在腰上的雪鴻已經出手,她帶着三分醉色,淡淡地掃了一眼周圍,“出來吧,讓本姑娘數數,你們還多少人急着見閻王!”

“你殺我愛徒楊蔔,奪我秘藥,你以為今晚你跑得了?”夜林之中,響起了一聲沙啞的聲音。

夜離雀沒想到滄溟教的無常使都來了。

滄溟教自教主往下,共有八名無常使,從壹至捌,按數命名。他們四名穿白衣,四名穿黑衣,行走江湖,就像是民間傳聞的黑白無常一樣,一見會閻王。

教出那些草包徒弟的無常捌,是夜離雀最不放在眼裏的一個。

“居然一個人跑來送死,那本姑娘便成全你。”夜離雀舒眉輕笑,手中的雪鴻一振,已然發現無常捌的藏匿之處。

雪鴻如銀龍,迅如閃電,随着紅衣穿破風雪,準确無誤地鑽入了樹幹之中。

鞭首穿出樹幹,逼得樹後之人不得不閃身出來。

那是一個穿着白麻衣的中年漢子,因為經年修習《滄溟心法》,臉色蒼白得不似活人。此法是極陰的心法,最适合女子修習,可若男子修習了,渾身血色漸褪,乍看一眼就像是僵屍一樣。

無常捌也與魍魉城的殺手交手過,可夜離雀的身手是他見過最厲害的。

他不得不重新審視夜離雀,她年紀輕輕,怎會有這麽高的武功修為?

“怕了?”夜離雀咯咯輕笑,對上了無常捌的目光,冰涼開口,“可是,遲了。”話音一落,手中雪鴻像是活蟒一樣,猝然纏向無常捌。

無常捌反手一格,以他的內功修為,他自襯在夜離雀之上。為了可以快速把夜離雀拿下,他這一格暗藏了他九成內勁,尋常兵刃勢必會在這一擊下粉碎當場。

“不可能!”

無常捌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實在是低估了夜離雀的內功修為。

雪鴻觸及他的手臂,不但攻勢未減一分,甚至還像是鋒利的刀刃一樣,輕而易舉地切入了他的肌膚深處。

“不過如此。”夜離雀冷嗤一聲,只輕輕地一扯,無常捌的右臂便被雪鴻給絞斷下來。

“啊——!”無常捌發出一聲痛呼,聲音慘烈,震得整個雪林中熟睡的鳥兒都飛了出來。

“當活無常那麽多年,應該也當膩了吧?”夜離雀宛若地獄鬼魅,一襲紅衣緩緩彎下,她似笑非笑,打趣道:“本姑娘送送你,去地府好好當無常吧。”

染着鮮血的雪鴻驟然裹住了無常捌的喉嚨,她仰起臉來,迎向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寒聲道:“你們滄溟教欠揚威镖局的命,也該一條一條還他們。”

“我們沒……”喉間的雪鴻驟然收攏,一瞬讓他幾欲窒息。

夜離雀一腳踩在他的胸口,“沒有?”說完,微微松了雪鴻,讓無常捌可以喘出這口氣來。

無常捌顫聲道:“不是我們……”

夜離雀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陰雲,這已經是第九個滄溟教弟子否認這件事了。若說前八個只是滄溟教的小喽啰,可信度不高,那今日這個無常捌可不是小人物,臨死關頭否認此事,只怕其中另有內情。

“我們……我們滄溟教有《滄溟心法》……何須……何須搶奪《陰蝕訣》?”無常捌疼得幾欲暈厥,反正今晚注定是折在這兒了,倒不如一次把話說個清楚。

夜離雀靜默良久,忽然松了腳,卻還是毫不客氣地将雪鴻收緊,結束了他的命。

她嘆出一口涼氣,只覺一股強勁的寒氣自肺腑之間騰起,她驚忙捂住心口,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只聽短促地道了一聲,“酒!”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文~

大家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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