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謝公子

風雪漸大,終是将來時留在山道上的腳印覆滅。

那名跟着沈漪的菩薩将快速奔入菩薩堂,将今日所見一一彙報給掌門公子薩珠。

“夜離雀沒有現身?”薩珠再次确認。

菩薩将如實回答:“回掌門公子,沒有。”話音剛落,便瞧見三個妹妹拍着肩上的落雪,從外面走了進來。

大妹談墨嗤笑道:“白白跟着凍了一程,小妹啊,下次再出這種馊主意,可要三思而後行。”

二妹檀雨輕咳兩聲,示意大姐莫要再激小妹。

昙雲知道大姐就是個嘴巴不饒人,她也懶得與她計較。只是垂着腦袋,一直思忖着什麽。

薩珠看她想得入神,忍不住問道:“小妹,在想什麽?”

今日沈漪的言行舉止與平日無異,這一程若說有哪裏不對勁,便只有風月樓那一出。謝公子是認得天佛門弟子衣裳的,大街上那麽多人,為何偏偏挑了沈漪進去嘗酒?關于謝公子,昙雲已經好奇多年,她也曾問過薩珠,薩珠卻一個字都不肯透露,時至今日,她的好奇心倍增不少,便再次開口問道:“謝公子究竟是什麽人?”

昙雲問出這話,談墨與檀雨也來了興致,向薩珠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薩珠皺眉,“你們怎的又好奇這事了?”

昙雲認真道:“今日沈漪被他養的姑娘們強拽進了風月樓,待了好一會兒才出來。若是弄不明白此人身份,我心難安。”

薩珠閉目道:“他肯定與夜離雀無關,與揚威镖局的血案也無關。他若對《陰蝕訣》有興致,只要張口,朝廷半數兵馬都會任他調動。”

昙雲驚呼道:“他竟是這樣的大人物!”

薩珠本不想把謝公子的身份說出來,可是,為免她們一直疑心謝公子,招致不該有的龃龉,今日告訴她們也無妨。

“大胤王朝開國至今已經二百五十七年,前些年大将軍楚闇權傾天下,在朝中耀武揚威,小皇帝換一個殺一個,先帝膝下三十餘子嗣,最後只剩下了兩人。一個是當今天子衛諺,一個便是——”薩珠鄭重地說着,“風月樓的樓主謝公子。”

話音落下,三個妹妹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聽見的話。

謝公子竟是兩年前那個一時瘋魔,帶着死士殺入大将軍府,親手斬下楚闇人頭的修羅皇子衛謝!

楚闇那時權勢通天,國庫任他取用。他爬到這樣的位置上,仇家無數,是以身邊除了養了不少江湖高手外,還調動了兩千精銳重甲兵日夜守備在大将軍府之外。

那時誰也想不到,曾被楚闇踩在腳下肆意辱罵的最小皇子衛謝,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養出了一個武功高強的死士,就那麽坦坦蕩蕩地殺入大将軍府,斬落了他的腦袋,将險些傾覆的大胤山河硬生生地救了回來。

不論是朝中人,還是江湖人,只要聽到他名字,無一不心驚膽戰。

不對!除了夜離雀。

人人都尊稱他一句謝公子,卻只有夜離雀一人喊對了,他叫小謝,曾經的大胤三十五皇子,衛謝。

兩年前——

都說京都長淵城是大胤最繁華的地方,可自從大将軍楚闇進駐長淵之後,京都的巷陌間總是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百姓們老遠瞧見楚闇的車駕便趕緊躲得遠遠的,若是不小心惹了楚闇不快,搭進小命事小,拖家帶口地連坐便是滅族大禍。

他的馬車用的是天子規制,八馬齊拉,走在長淵城的正街之上,像是一座移動的小閣樓。車輪碾過正街的落葉,在落葉上深深地碾上一道裂紋,只須寒風吹過,便能化作數片碎屑,不知會被吹向何處。

這日天色陰霾,寒風陣陣,吹得面頰發涼。

“呃!”

突然聽見一聲慘呼,便有一個瘦弱少年自大将軍的馬車上跌落下來。他蜷身縮在地上,痛得瑟瑟發抖,卻無人敢上前扶他起來。

“母妃……放過我的母妃……求求你……求求你……”他顫抖呢喃着,身上穿的是皇室的衣裳。

大将軍的馬車停了下來,一臉橫肉的楚闇被人扶着走下了馬車,他按劍走至少年面前,一腳狠狠踩在他的心口,順勢拔劍抵住了這少年的喉嚨。

劍鋒刮開了他的肌膚,源自死亡的恐懼感瞬間将少年籠罩了起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哀求道:“求求你……別……別碰我的母妃……”

“想明白了,知道錯了,便爬回大将軍府向我叩頭認錯。”他高高地睨視着他,仿佛在看一只低賤的螞蟻,“若是還這般不懂事,下次,我便挑了你的腳筋,讓你一輩子都得在地上爬!”說罷,他得意地放聲大笑,笑聲刺耳,好似在淩遲那少年的耳鼓。

楚闇收了佩劍,上了馬車。天潢貴胄又如何,也不是一樣被他踩在腳底下,當着長淵城的百姓恣意羞辱。

就像是當年他的父皇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踩在腳下恣意羞辱一樣。

他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先帝的江山,先帝的後妃,先帝的兒子與女兒,他想殺誰,便殺誰!

馬車漸行漸遠,百姓們不敢多管閑事,哪怕已經知道這個蜷在地上的少年到底是什麽身份。

衛謝艱難地站了起來,領口已被鮮血染紅。他雙目通紅,眼淚便噙在眼眶裏,他再恨那人,再擔心母妃又能如何呢?他無兵無将,武功低微,活得還不如這長淵城的尋常百姓。

“不管多難,活下來!”

他還記得母妃被楚闇強行帶走時最後叮囑他與兄長的話,那是母妃最後的期望,也是母妃存活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理由。

“活……活下來……”他不得不松了雙拳,絕望地垂下頭去。

爬回去,他便能活下來。

堂堂皇子,當着長淵城百姓的面,像是喪家犬一樣地跪了下去,當他準備爬出第一步時,一只雪白的小靴子踩在了他的臉前。

衛謝緩緩擡眼,陰雲之下,那個十五歲的少女穿着一身白衣,一雙淡漠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不是憐憫,也不是嘲諷。

那白衣少女對着她伸出了手去,淡聲道:“起來。”

衛謝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有些想哭。

“想救你的母妃,你便起來。”白衣少女彎眉一笑,“反正死比活着容易,不是麽?”笑容沒有任何溫度,那雙桃花笑眼卻印入了他的心間。

衛謝伸手,握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只輕輕一帶,便将他拉了起來。她抽出手來,背過身去,淡聲問道:“你有酒麽?”

衛謝搖頭,又很快點了點頭,從腰帶上摳下了一塊翠玉,遞向了少女。

少女側臉,酥媚輕笑,“我只要酒。”

衛謝咬牙道:“姑娘……等我片刻……”他忍痛邁步,走向了最近的酒樓,用他的玉換了一壺好酒,很快便走了回來。

少女自他手中接過酒壺,小指微微勾住酒壺壺柄,笑道:“跟我來,去接你母妃回家。”她明明只是個瘦弱的小姑娘,可這句話對衛謝來說,分量極重。

衛謝的心燙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他有重兵把守,有……”

“那又如何?”少女挑眉,“我有酒。”

那時衛謝并不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只是不想這個少女白白犧牲。

可對那時的夜離雀而言,确實是只要有酒,一個重兵把守的大将軍府又算得了什麽?她苦練了半年《陰蝕訣》,若連一個大将軍府都踏不平,如何獨闖北疆幽獄給揚威镖局讨一個公道?

今日,便讓她用大将軍府練練手。若是成了,身後跟着的那個少年便欠她一個人情,以他日後的身份,找人定比她一個人快。

夜離雀走至大将軍府門前時,門前的衛士根本不當一回事,只是大聲喝道:“哪裏來的小丫頭,眼瞎了麽?不知這是什麽地方麽?快……”

“滾。”夜離雀出手極快,那衛士還來不及反應,腰上佩刀已被夜離雀抽了出來,割破了他的喉嚨。

血絲濺上夜離雀的臉頰,她竟如鬼魅似的笑出了聲來,“今日我只要你們大将軍的腦袋,不想陪葬的,都滾。”

衛謝站在她三步之外,瞧見這樣的架勢,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這小姑娘确實是個練家子,若真能擊殺楚闇,救回母妃,今日他就算死在這裏又如何?!一念及此,他的血脈瞬間燃了起來。

“接住!”那邊夜離雀已經接連斬殺十人,挑起了一柄佩刀,扔向了衛謝,“記住,你是大胤的皇子。”

這是根植他血脈深處的皇室驕傲,他叫衛謝,是大胤的皇子,不是楚闇那個亂臣賊子肆意欺淩的犬豕!

府門前出現了這樣的變故,很快便驚動了整個大将軍府。

大将軍府府門重重關上,兩千重甲兵聞聲趕至,府中當值的江湖高手也翻了出來。

刺骨的寒意沿着夜離雀的經絡蔓延開來,她的臉頰上出現了贲起的青絡,寒氣自刀鋒上透出,濃烈的殺意在她身上燃了起來。

“就地格殺!”重甲衛士長大聲下令。

夜離雀酥笑着看了過去,雖說她的眉眼還有幾分稚氣,那妩媚的笑意還是讓他不禁有些失神。

“真是……讨厭之極。”夜離雀舉起酒壺,仰着頸子喝了一口酒,酒剛咽下,身子卻如同劃破蒼穹的流星穿至重甲衛士長面前。

他記得,他與她之間還隔着十餘名重甲兵,她不可能這般快!更不可能……他垂頭看向她捅入心口的刀鋒,痛楚這下才開始騰起,可是他已注定是刀下亡魂。

“妖……妖女……”

夜離雀森森對着他一笑,抽刀的同時帶出了一道血箭。她刀勢如虹,反手一揮,刀氣激蕩開去——

那十餘名重甲兵紛紛倒地,刀氣直撞兩名後襲的江湖高手,對上了他們手中的兵刃,發出一聲金石巨響,竟是震得他們的兵刃險些脫手。

明明是個十五歲的小女娃,怎會有這般渾厚的內勁?!

“你……你究竟是何人?”

夜離雀嘴角一勾,“要你們命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交代下夜姐姐跟小謝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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