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煙花落

彼時的夜離雀酒意微醺她眯着一雙桃花眼慵懶地對着沈漪笑了笑,提起酒壺來,就着紅唇再飲了一口美酒是挑釁也是逗弄“我就好這一口。”

夕陽浮光照在她領口的白狐絨毛上,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絨光。她勾起腿來索性斜倚在窗臺之上像極了一只栖息在小樓上的眯眼狐貍。

風月樓下,有些客商聞聲瞧來這樣妩媚的女子,他們還是頭一回見多瞧上一眼,便忍不住喉頭滾動,再也移不開眼去。

“進去!”沈漪讨厭極了這些人的熱辣目光,不禁對着夜離雀冷斥一聲。

夜離雀可不是那種說如何,便乖乖如何的人。

沈漪瞧夜離雀一動不動頓時來了怒意,足尖一點,霎時飛上了二樓。

夜離雀頗是驚訝“嗯?”

“進去!”沈漪雖知打不贏她,這會兒也不想她被那些人肆意顧看連推帶扯硬是将夜離雀給扯進了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藏在暗處的菩薩将瞧見這一幕兩人低聲竊語“那女子是誰?”

“生得那般妩媚定是謝公子的新相好的不然沈漪怎會發那麽大的火?”另一位菩薩将下了斷言。

“謝公子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呵呵,真是羨慕啊。”

“整個天佛鎮,誰不羨慕謝公子呢?”

兩人妒忌地閑聊了兩句,頓覺無趣。今晚人雜,若是夜離雀還在天佛鎮附近,那麽她一定會尋機接近沈漪。傳聞,夜羅剎這幾年總是一身紅衣,從不穿其他顏色的衣裳。她在江湖上嚣張慣了,如今也不知天佛門正在尋她蹤跡,想來定不會更換衣裳,隐匿在這些客商之間。

所以,每當有紅衣女子入席,這兩名菩薩将便會緊緊盯着,生怕錯過一人。

且說沈漪把夜離雀拉入房間後,一把便将她手中的酒壺奪下。

“漪漪,這可是我的命根子!”

“你想死得先問過我!”

沈漪狠狠地把酒壺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脆響。

夜離雀憋着笑意快速捏了一把她的臉頰,笑道:“不錯啊,幾日不見,長了不少肉呢!”

“少動手動腳!”沈漪屈肘橫擊,恰好撞上了夜離雀的掌心。

夜離雀只用了一成的內勁,還是将沈漪的左臂震得一陣發麻。

“再來!”夜離雀來了興致,右手負在身後,左手對着她勾了勾小指,“讓我瞧瞧,功夫可長進了?”

沈漪瞧見她讓了一臂,冷哼道:“來就來!”她掌風驟起,朝着夜離雀拍出一掌虛招。

夜離雀慢條斯理地對着她的手掌拍出。

沈漪變招,突然自夜離雀臂下鑽了過去,反手一掌拍向了夜離雀的背心。

“太慢了。”夜離雀發出一聲輕笑,只往後退了半步,右手便輕而易舉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左手緊接着在她手背上彈了一下,“這哪裏是拈花掌?分明是貓兒撓癢癢!”

沈漪手背吃痛,挑眉道:“夜離雀,你耍賴!說好的讓一臂的!”

“我何時說讓一臂了?”夜離雀打趣道,“江湖險惡,就算我說了,也做不得數。”說着,她扣緊她的手腕一帶,将她拉近了自己,調戲道:“叫聲好姐姐,我便放了你。”

“不叫!”沈漪別過臉去,“有本事你就一直牽着!”

夜離雀忍不住笑出聲來,“在哪裏學的這些無賴招式?”

“你管我!”沈漪算是想明白了,對付夜離雀這種無賴最好的法子,便是比她更無賴。

夜離雀頓覺無趣,幹脆地松開了她的手腕,溫柔地問道:“疼不疼?”

“你說疼不疼?”沈漪竟是将手腕遞向了夜離雀,讓她看個清楚。

夜離雀眼底閃過一抹暗笑,她順着沈漪所想,湊近手腕仔細檢視,“好像……有點紅……”餘光瞥見了沈漪驟然刺來的一點寒芒,她只輕輕地彈了一下金針,只聽金針“嗡”地一聲震顫不休,竟是自沈漪指間脫手落地。

沈漪以為她會惱怒,哪知她竟撫掌大笑,“漪漪,你可以再卑鄙一點的。”說完,夜離雀彎腰撿起金針,雙手奉還,“知道方才輸在哪裏麽?”

沈漪接過金針,愕然看她,“你說。”

“你不該遲疑。”夜離雀徐徐說道,“敵人可不會對你有半點仁慈。”

沈漪忽然靜默。

夜離雀被她看得多了幾分不自在,“我的妝花了?”

“至少現在,你并不是我的敵人。”沈漪認真道。

“那可不一定,萬一哪日魍魉城接到買賣,要你的命呢?”夜離雀一邊說着,一邊坐到了桌邊,拿起酒壺正欲喝上一口,便被沈漪死死按住。

沈漪正色道:“阿姐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這句話無疑是有溫度的。

夜離雀笑意複雜,“我可是魍魉城的殺手,殺人不眨眼,你也是見識過的,為了買賣,我可是雙手沾滿了鮮血,也不差……”

“你不會。”沈漪篤定。

這句話似曾相識,說這句話的人也似曾相識。

夜離雀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姑娘,“你有些時候很像你姐姐。”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聲像極了久別重逢的故人。

“她還活着,是不是?”沈漪追問。

這次是夜離雀沉默了。

沈漪坐在了夜離雀面前,急聲問道:“說話啊!”

“我若說不知道,你信麽?”夜離雀笑問道。

沈漪看她這玩笑的模樣,自忖這句話八成是假話,咬牙道:“總有一日,我一定能打贏你,讓你一句一句地說給我聽!”

“選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我說給你聽。”夜離雀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漪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那麽簡單,“條件是什麽?”

“我家漪漪就是聰明!”

“誰是你家的?!”

夜離雀厚顏無恥地笑而不語。

沈漪也懶得與她争執這些。

“陪我看場煙花。”夜離雀也不與她繞彎子。

“就這個?”沈漪沒想到她的要求竟是這麽簡單。

夜離雀聳肩,“你若覺得簡單,那我便再加一個條件。”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她按住的酒壺。

沈漪沒有立即松手,“你身上有傷,最該忌酒!”

“酒是我的命根子,我斷不得。”夜離雀這次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聽過《陰蝕訣》麽?”

沈漪臉色突變,千百種猜想霎時浮現心頭。

氣氛忽地僵硬了起來,沈漪五味雜陳,“阿姐手裏的《陰蝕訣》怎會在你這兒?”

夜離雀終是拿回了酒壺,淡淡道:“若沒有《陰蝕訣》,我活不到今日,無回客棧也救不得你。”

咚咚。

正當此時,謝公子敲響了房門,“夜姐姐,晚膳已備好,是送進來麽?”

“送進來。”夜離雀微笑開口。

謝公子推開房門,便有八名姑娘端着佳肴走了進來。

“還要酒麽?”謝公子在門口問道。

夜離雀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夠了。”她含笑斜觑沈漪,“喝多了,漪漪要生氣呢!”

謝公子欲言又止。

八名姑娘放下佳肴後,便退出了房間。

謝公子深望了一眼夜離雀,最終低嘆了一聲,親手合上了門扇。

“以後若遇難事,可找小謝幫忙,不要一個人硬扛。”夜離雀給她盛了碗飯,莞爾放至她的面前,“有他給你鎮場子,天佛門一時不會動你。”

沈漪聽出了夜離雀的離意,“你要走?”

“舍不得我走?”夜離雀故作輕薄。

沈漪眉心緊鎖,這妖女有時候讨厭得緊,總能戳中她的心事。

“說完阿姐的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沈漪本想說句重話,可話說了一半,竟哽在了喉間,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夜離雀杵着腮,“獨木橋麽?”

沈漪不想說這些,拿起了夜離雀面前的空碗,也給她盛了一碗米飯,“話多!快吃飯!”

米飯溫暖,正騰着熱氣。

夜離雀的眸光變得柔和了起來,“你阿姐也給我盛過飯。”

“三年前麽?”沈漪問道。

夜離雀拿起筷子,給沈漪夾了一塊酥肉,“趁熱吃,吃完再說。”

沈漪怔了怔,夜離雀說話的語氣很像當年的阿姐,她莫名地覺得有些心酸,低頭看着碗中的酥肉,啞聲問道:“是阿姐告訴你的麽?”

夜離雀笑道:“不然呢?我哪有功夫打探你喜歡什麽?”從小兔子到酥肉,若不是沈漣告之,她确實不知這些都是沈漪喜歡的。

沈漪夾起酥肉,只咬了一口,眼眶便已紅透。

除了阿姐,沒人知道她喜歡吃加了糖的酥肉。

“喂!”夜離雀今日設宴可不是為了惹她哭的,她自忖殺伐決斷,所向披靡,可遇上了哭包,她可一點轍都沒有,“你別哭啊!”

“誰哭了?!”沈漪雖然語氣兇,腦袋卻低了許多。

一滴熱淚落在了沈漪膝上,很快地便落下了第二滴、第三滴……更多的眼淚沿着臉頰流淌了下來。

夜離雀想給她擦拭眼淚,卻被她反手格開。

“漪漪……”

“你告訴我,阿姐到底在哪裏?!”沈漪終是擡起臉來,淚光盈盈,“你告訴我啊!”

夜離雀的心弦微顫,向沈漪遞去了袖角,“擦幹淨眼淚,我便告訴你。”

沈漪揪了夜離雀的衣袖來,飛快地擦了兩下。

夜離雀不禁失笑,眼前這只小花貓擦得太急,好些地方還有淚痕,她情不自禁地想去幫她擦拭。

沈漪警惕地躲開了。

“我洗過的,沒有血腥味,不髒。”夜離雀溫聲安撫,“就擦一下。”

沈漪繃緊了身子,除了阿娘與阿姐,她從未與誰這般親密過,哪怕是救她回來的師父,以及三年來一直對她很好的師妹齊小棠。

當夜離雀的指尖落上她的眼角,輕輕地劃過,沈漪緊張地眨了下眼睛,不知所措地捏緊了拳頭一動不動。她本想緊緊盯着夜離雀的眸子,只要在她眼底發現一絲邪色,她便會一巴掌把她的手打開。可她才對上夜離雀的眸光,便覺得心弦被什麽撥了一下,瞬間亂了心跳的音節。

她知道夜離雀生得妩媚,沒想到這妖女疼起人來更是蠱惑人心,即便同是女子,她也忍不住心湖微漾,酥軟了整顆心房。

思緒飛馳,她甚至忍不住猜想,三年前她是否也這樣待過她的阿姐沈漣?

夜離雀看着她的耳根像兔子似的紅了個透,啞笑着沒有戳破她,緩緩說道:“我之前說過,三年前揚威镖局那一單買賣,是我們魍魉城主嬴官下的。”

沈漪記得,“你還說過,那時候嬴官派了你去暗中護镖。”夜離雀開始說正事,沈漪急忙收斂思緒,“然後呢?”

“然後……”

夜離雀回想三年前那一夜,整個鎮子都彌漫着一股血腥味,無人出來救援揚威镖局,無人阻止這場慘劇。

她那時候武功不如現在,以她的本事,現身只是自尋死路,甚至她參與護镖也有自己的盤算——《陰蝕訣》。

魍魉城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她想在魍魉城活下來,就必須變強,否則,不是死在獵物手裏,便是死在同伴手中。

就像無回客棧裏那兩人一樣,技不如人,便只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那晚參與護镖的魍魉城殺手多半也存有這樣的心思,《陰蝕訣》雖說算不得什麽上乘武功,卻勝在修煉後的威力,即便沒有突破第一層,內功修為也比常人陡增數十倍。

江湖人都說《陰蝕訣》至陰致寒,修煉稍有不慎,便會被寒氣反噬,爆體而亡。可總有亡命之徒想着自己會是僥幸成功的那個,十四歲的夜離雀便是其中之一。

中秋之夜,月光灑滿庭院,照亮了許多陰暗的角落。

她藏身在小巷的檐下,像是蟄伏多時的野狼,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機會。必須一口咬死對方,絕不能給對方任何還手的機會,否則,她便是被獵物反咬致死的那一個。

那時候她還沒有錢請江湖上最好的鐵匠打造傍身的銀鞭雪鴻,她所有的踏實感都源自手中反握的那一柄短劍。

劍鋒透着一抹森森的碧青色,只因她淬了一層毒液。

只要可以劃破獵物的肌膚,不論何處,都能讓獵物一瞬喪失反抗的能力。

“你還想跑到哪裏去?!”那些滄溟教打扮的殺手将沈漣逼到了窮巷裏。

夜離雀屏住呼吸,伺機動手。

沈漣不斷大口喘氣,嘴角已見血沫,想來必是受了很重的內傷。她死死咬住手中的猩紅色絲帕,背脊撞上牆壁後,便知自己再無退路。

她橫下心來,準備一口将絲帕徹底撕開。

既然活不得了,那便當着這些人毀了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咻!”

忽然聽見檐下響起一聲弦響,為首的滄溟教黑衣人反手揮刀,輕而易舉地斬落這支冷箭。

隐匿在暗處的夜離雀将身子壓得更低,她知道有人比她先出了手,此時急不得,最好等同伴們先試試這幾個黑衣人的武功。

沈漣趁機撕咬了好幾下,這帕子也不知是什麽絲線織成的,竟是根本咬不爛。

黑衣人首領發出一聲冷笑,“你們兩個收拾她,那個放暗箭的,交給我來。”話音一落,他準确無誤地掠入了檐下的陰影之中,只見一道寒光閃過,便有一個頭顱自檐下滾了下來。

死的不是黑衣人首領,是夜離雀的魍魉城同伴。

“就這種貨色,殺你還髒了爺的刀。”黑衣人首領的笑容很是怪異,臉上的皺褶似有千層,層層疊疊得像是腐皮似的。

“铿!”

兩名黑衣人揮刀劈向沈漣,卻被一支鐵槍齊齊挑開,那是魍魉城裏的高手,鐵槍柳七。只見他槍舞如輪,竟是将兩名黑衣人逼退三步。

黑衣人首領瞧這槍法,很快便知曉此人是誰。

“柳七,你既然要找死,我便送你一程!”話音剛落,黑衣人刀勢如風,對上了鐵槍槍尖。

柳七一記挑槍,槍纓散開,像是一朵綻放的紅梅。刀口撞上槍杆,強勁的內勁兩相迸撞,兩人皆覺虎口發麻,若不是死死扣住兵刃,只怕要脫手而去。

“一起上!”

黑衣人首領可不想與他在此糾纏太久,三人很快将柳七圍住,三柄長刀刀勢如風雷般輪舞而至,逼得柳七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與這三人纏鬥在了一起。

沈漣捂着心口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此時她最擔心的是她的妹妹,瞧見前方出現了一線生路,她沒有多想,忍痛朝着那一線生路奔去。

“跟我走!”夜離雀猝然飛落,牽住了她的手,足尖一踏,便帶着她掠上了牆頭。

黑衣人首領瞥見了變故,反手一記寒芒朝着夜離雀的背心打出。

夜離雀聞聲勾着沈漣的腰杆躍下牆頭,堪堪避開了這一擊。

柳七看清楚是夜離雀救的人,他略松口氣,對付夜離雀可比對付這三人容易多了,他現下最重要的便是把這三人收拾了。

沈漣并不知夜離雀是誰,可這個時候願意出手相救的人,一定是好人。

夜離雀不敢停步,拉扯着她一路奔出了鎮子,竄入了郊外的密林深處。

“哈……哈……”兩人終是停了下來,背靠着樹幹,隐匿在樹冠投落的陰影深處大口喘息着。

沈漣喘了幾口,只覺髒腑深處猶如翻江倒海,一陣一陣地絞得生疼。她咬牙忍痛,順勢将《陰蝕訣》往夜離雀掌心中一塞,哀求道:“求求你……回去救救漪漪……”

她唯一能給夜離雀的報酬,便是手中這個《陰蝕訣》,能期盼的也只有眼前這個十四歲出頭的瘦弱小丫頭。

夜離雀本想緩過氣後,便出手奪取《陰蝕訣》,将沈漣扔在這兒,随她自生自滅便是。她愕然怔望沈漣,第一次在獵物的眼底瞧見了殷切的盼望。

将死的獵物居然相信一個殺手,甚至還願意将自己所有的一切交托于這個殺手。

夜離雀只覺心間有什麽地方塌了一塊,理智告訴她,既然《陰蝕訣》已經得手,這人的死活與她何幹,她家漪漪的死活又與她何幹?可不知為何,她竟有三分不忍拒絕。

樹下的陰翳可以模糊她與她的面容,卻無法掩蓋沈漣對她投來的熱烈眸光。

“我……我回去瞧瞧……”夜離雀艱難地說出這句話,不敢再與她對望,不然她的心便會變軟,會忍不住答應她的請求。

“謝謝。”沈漣的語聲中伴随着泣聲,那濃濃的無助感像是無形的鈍刀子,不斷挫磨着夜離雀的心房。

“不必。”夜離雀快步走了幾步,她管她作甚?!此時不跑,她便是衆矢之的!她才不要做這樣的傻子!想到這裏,夜離雀橫下心來,足尖一點,飛快地掠入了樹叢之中。

沈漣捂着心口,發出了一陣猛烈的咳嗽,血沫噴出嘴角,她顫然擦去,回頭張望夜離雀消失的方向。

“漪漪別怕……有人來救你了……”

說不怕都是假話,她想到過那個萍水相逢的小姑娘會一走了之,可事到如今,她也沒有旁的選擇。

夜離雀确實将她救出了鎮子,确實沒有動手搶奪她手中的《陰蝕訣》,單憑這一點,她便願意賭一賭,賭這小姑娘心中還有一線善念。

殺氣逐漸靠近,驚出了林間的鳥兒,振翅驚恐四散。

沈漣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她靠在樹幹上,緩緩合上了雙眼,默默念道:“漪漪,要好好活下去。”

“交出《陰蝕訣》!”一條黑影自樹隙間跳了出來,對着沈漣伸出手掌,“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沈漣置若罔聞。

那條黑影只往前邁出一步,便忽然倒了下去。

沈漣聽見了異響,睜眼看了過來,焦急道:“你去救漪漪啊!”

“閉嘴!”夜離雀自黑影後掠了過來,勾起了她的腰杆,将她攙扶起來,“我武功比不得那些人,貿然回去是送死,他們若是尋不到你,定會拿你妹妹為餌,引你出來,你只要好好活着,你妹妹便不會有事。”

她還是頭一次說那麽多的話。

沈漣頓時啞口,竟無話反駁夜離雀。

“跟我走!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夜離雀匆匆說完,便帶着她掠入樹叢深處,消失在了夜色深處。

這是夜離雀與沈漣的初見,也是她心底善念第一次泛濫。

殺手有心,其實并不是什麽好事。

偏生這世上最“殺人”的刀并不是兵刃,而是脈脈溫情。沈漣是個溫柔的姑娘,她的溫情像是春風,吹到哪裏,便讓人酥到哪裏。

對于自小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孤兒夜離雀來說,沈漣的溫暖是她渴求多年的最珍貴的物事,她嘴上雖不承認,卻對她給她的關切甘之如饴。

那晚之後,夜離雀與沈漣在江湖上失了蹤。那時的夜離雀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喽啰,黑衣人與四大世家都不知道她是誰,她與沈漣就像是入了江的魚兒,很快便隐匿在了江湖深處。

只是,夜離雀是魍魉城的人。

《陰蝕訣》不知所蹤,嬴官清點了那晚折損的魍魉城殺手後,夜離雀是唯一失蹤的。凡是魍魉城出去的人,絕對不會大發善心救治沈漣,如果是夜離雀撿了便宜,《陰蝕訣》就一定在夜離雀的手裏。

要活下來,就必須修習《陰蝕訣》。

夜離雀只有十四歲,沈漣也只學過幾招尋常拳腳功夫,如此晦澀的《陰蝕訣》功法,兩人只能半猜半學。

夜離雀本身便有內功修為,加上沈漣筋骨錯位,所以夜離雀的修行速度比沈漣快了數倍。短短半月,內功修為陡增了十餘倍。

可很快地,夜離雀便修到了突破之處,寒氣總是不受控制地反噬她的經絡。

若不是身邊有火源,她可以及時湊近驅寒,只怕已經爆體而亡。

女子本就是陰體,修煉此功之後,陰寒之氣更重,她時常四肢冰涼,一點暖意都沒有。有時候寒氣上頭,她的臉色變得一片煞白,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随時可能碎裂的白瓷娃娃。

今晚,是夜離雀又一次險些喪命。寒氣自她身上透出,即便身邊有火源,夜離雀也半點暖意也汲取不到。

她倒在了山洞的地上,蜷起了身子,不斷顫抖着。

“阿離!”

沈漣停下修習,急忙去瞧地上的夜離雀。

沈漣索性倒在她的身邊,将她一把擁入懷中,拉扯着夜離雀的手湊近唇邊,一邊呵氣,一邊急道:“會沒事,一定會沒事的!”

“冷……好冷……”夜離雀的意識逐漸模糊,瀕死的恐懼感讓她不顧一切地往沈漣懷中鑽。她死死抱住沈漣,寒氣四洩,冷得刺骨。

沈漣強忍寒意,将她抱得更緊,甚至側臉貼上了夜離雀的臉頰,給與她更多的溫暖。

暖意終是穿透了霜殼一樣的肌膚,沁入了夜離雀的血脈之中。顫抖漸至,她的意識也漸漸複蘇。

世上只有那個傻子會管她的死活……

夜離雀眯眼悄悄瞧着近在咫尺之間的沈漣,她眉眼溫婉,莫名地讓人安心。

“緩過來了?”沈漣覺察了她的竊望,湊上前來,抵住她的額頭試了試她的體溫。

心間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來,碎片如火星,飛到哪兒,便燙到哪兒,霎時暖得她的心砰砰作響。

“別離我那麽近。”夜離雀下意識想避開她的氣息,推了推她的肩頭。

沈漣溫和地笑了,“你怎的跟我家漪漪一樣。”

“誰跟你家漪漪一樣!”夜離雀掙開了她的臂膀,狼狽地坐了起來。

“嘴硬心軟。”沈漣的笑容更暖了,瞧見夜離雀臉頰微紅,終是有了血色,她知道她是捱過來了。

夜離雀不敢看她,別過臉去,寒聲道:“我不是你妹妹。”

“我确實虛長你兩歲,你喚我一聲姐姐也是應該。”

“我也沒有姐姐!”

這話說罷,夜離雀發現沈漣安靜了下來,她意識到這句話似乎說重了些,聲音不禁沉下,解釋了一句,“我是孤兒……”

哪知?

沈漣溫暖的手心落在了她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她在火光的映襯下娴靜地笑了笑,“以後,你有姐姐了。”

有時候夜離雀真的“讨厭”她,總是一句話惹得她鼻中發酸,眼眶發脹。

沈漣垂下頭去,牽住了夜離雀的手,低啞道:“我陪着你練功,你陪着我找漪漪,在我心裏,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這三個字對夜離雀來說,實在是珍貴又沉重。

“我并不是好人。”夜離雀提醒沈漣,“後面若是遇上危險,我一定不會管你死活。”

沈漣嘴角微揚,“我知道。”說着,她雙手合握夜離雀的手,“但是你有危險,我不會見死不救。”

夜離雀忍不住擰緊眉心,“不說這些了!”

“好,不說這些。”沈漣更關心她的身子,“現下如何?寒氣還在反噬麽?”

夜離雀點頭。

沈漣側頭看看邊上的火堆,再看看夜離雀的臉色,“火也沒有用?”

“寒氣是從內往外反噬的,若有東西可以從內鎮壓寒氣,我應該可以突破這一關。”夜離雀細思解決之法。

沈漣想到了一物,“酒!”

“興許可以試試。”夜離雀看了一眼山洞外的天色,“附近有個小村子,天亮後,我們去村子裏買壇酒。”說着,她摸向自己的錢袋子。

已是空空如也。

這幾日她們的銀錢已經用得七七八八,沈漣遲疑片刻,還是拿出了頸上系着的半枚玉佩,“先把這個當了。”

夜離雀知道這是貼身之物,對她來說定然很重要。

沈漣果斷地取下了玉佩,往夜離雀手中一塞,“你留好當票,今後贖回來便是。”

夜離雀的指腹碾過玉佩的紋路,一面是“漣”字,一面是“平安”,這定是沈漣家人給她的護身玉佩。

“還愣着做什麽?”沈漣看她半晌不說話,“聽我的來。”

“不!要!”夜離雀将玉佩還了回去,反正她又不是江湖正派人士,弄錢來花也不必堂堂正正,“我有法子!”

沈漣正色道:“不準殺人。”

“你管得還真多!”夜離雀冷嗤。

沈漣才不管她惱不惱,繼續道:“也不準傷人!”

夜離雀雙手捂住耳朵,“啰嗦!”正道中人,就是規矩多!

雖然她那時候沒有聽下去,可她第二日還是照做了。沒有殺人,沒有傷人,只是順了村中富戶腰上的一小包銀子。

她拿到錢袋之時,已經想好了說辭,沈漣若是教訓她,她便反駁,這是劫富濟貧。她與沈漣已經窮得吃不起東西了,先向這富戶拿點銀子花花。反正她知道,沈漣以後有錢了,一定會還回去的。

沈漣也知道這是權宜之計,果然如夜離雀所料,沈漣多看了那富戶幾眼,似是在牢記他的面容。

“我記着呢,以後還錢,成不成?”夜離雀戳破了沈漣的心思,拉着她走入了村中的小客棧,選了最角落的一桌,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壺酒。

小二很快便将酒菜上齊,“客官慢用。”

夜離雀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入口,只覺味蕾生香,“好吃!”

沈漣給夜離雀盛了一碗米飯,柔聲道:“吃慢些,飯也要吃。”

“你平日也這樣待漪漪?”夜離雀随口問了一句。

沈漣點頭,給自己盛了一碗米飯,拿起筷子,秀氣地吃起東西來。

夜離雀其實已經忍了許久,沈漣生性溫柔就算了,每次吃東西也慢得厲害,“你這樣吃,菜都會涼透的。”

“我習慣了。”沈漣微笑。

夜離雀給沈漣夾了一筷魚肚子上的無刺魚片,“試試,大口吃。”

沈漣為難地看看這片魚肉。

“就試一次。”夜離雀這話出口,連自己也聽不下去,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她怎會對着沈漣撒嬌?

沈漣如何能拒絕這樣的撒嬌?她垂下眸子,努力張大嘴巴,吃了滿口的魚肉。

夜離雀看着她鼓着腮幫的模樣,失笑道:“就該這樣!”說着,又給她夾了一塊酥肉,“再嘗嘗這個!”

沈漣連忙擺手,急切地咽下口中的魚肉,“我吃不了那麽快!”

“習慣了便好!”夜離雀起了玩心,她拿過酒壺,給她與沈漣都倒了一杯酒。那是她第一次喝酒,酒汁比她想象的更辣更澀,可入喉之後,髒腑間隐隐湧動的寒氣被酒氣鎮了下去。

沈漣瞧夜離雀表情難看,憂心問道:“阿離,如何?”

“有用是有用,但是這酒也太難喝了。”夜離雀咧嘴倒吸了幾口氣,想到日後要一直喝酒鎮壓寒氣,她覺得更難受了。

沈漣也鮮少喝酒,她拿起酒杯嘗了一口,也驟起眉頭來,這酒可比她平日喝過的辣口多了。

夜離雀卻在這時候笑出聲來。

沈漣也不與她惱,也跟着她笑出聲來。

那日在小村客棧裏吃的那頓飯,在往後的歲月裏,成為了夜離雀心底最溫暖的回憶。她記得沈漣的笑,記得沈漣的溫柔,記得沈漣與眼前人相似的眉眼。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家人的氣息,第一次遠離了孤獨,第一次想珍惜一段時光,守護一個人。

回憶的潮水褪去,夜離雀那半壺酒也喝盡,她眼底還餘着溫柔,柔媚地瞧着身邊的沈漪。她終是尋到了漪漪,可漣姐姐又在哪裏呢?

夜離雀忽然不說話了,沈漪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輕輕地踢了一下夜離雀,“後來呢?”

“再說,飯菜真要涼了。”夜離雀輕叩桌面,“吃完再說。”

外間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今晚是個晴夜,因為是初一的緣故,彎月如弧弦,只有淡淡地一抹清光。

夜離雀不想說的,沈漪自忖也逼不出來。

陪就陪!

一刻之後,一聲響箭蹿上了夜空,在天幕中綻放出千點碎光。

“來!”

夜離雀牽了她的手,走至窗前,推開了一扇小窗,将煙火斑斓的光影放入房中。

“漣姐姐說,你最喜歡這樣的煙花。”

耳側響起了夜離雀的聲音,沈漪錯愕地看着夜離雀的側臉。

夜離雀的嘴角噙起了一抹期許的笑意,“她一直念着你,一定舍不得死。”說着,她轉過臉來,眸光與她相接,“我們一定能找到她。”

褪去平日嬉笑怒罵的媚态,此時的夜離雀讓沈漪覺得莫名地親切。

煙火的碎金光影斑駁落在夜離雀臉上,有那麽一瞬沈漪甚至生出了錯覺,以為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妖女不是別人,就是她的阿姐,沈漣。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完肥章,嗚嗚,徹底透支!

特別說明:夜離雀的的确确不是沈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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