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義父

魏滿打橫抱着林讓,目光戲谑的看着林讓,他從言語到表情,甚至動作都非常輕佻,本以為林讓脾性再好,定然也會發怒。

令魏滿沒想到的是,林讓兩個施舍的眼神都沒有給他,目光依然冷淡,然後……

就沒有下文了。

林讓不反抗,亦沒什麽特殊的表情。被一個男子抱着,也不覺着羞愧,也沒有惱羞成怒,一張清秀的面容透露着死寂的平淡。

魏滿保持着打橫的動作,僵持了一番。

林讓可算是開口了,側頭看了看他,語氣十分平靜的說:“不是去榻上?”

魏滿:“……”

魏滿頭一次有種脾性頂到了肺,一直往上沖,差點把自己給氣炸的感覺。

魏滿自小聰慧,卻從不把自己的聰慧用在“正道兒”上,不學無術,飛鷹走狗,結交各種狐朋狗友,三天兩頭招惹事端,把他父親魏太尉氣的暴跳如雷。

他活到如今,年紀雖不大,但從未被人氣過,如今還真是頭一番。

魏滿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着林讓,他很想開口詢問林讓,旁人對于自己的輕佻行徑,經常氣惱又動怒,為何唯獨林讓,不氣惱也不動怒。

不過魏滿轉念一想,萬一自己開口問了,林讓再說什麽話揶揄自己,吃虧的豈不是自己?

魏滿便沒有發問,點頭說:“好,上榻。”

他說着,直接将林讓抱到榻上,輕輕放下來。

林讓一直躺在地上,方才就冷的緊,但是因為一天多未曾進水米,實在沒有力氣動彈,因此才一直卧在地上,其實林讓還想感謝魏滿來着。

魏滿把餅子給林讓,讓他吃着,自己便十分随意的坐在一邊,說:“你也看到了,佟高狼子野心,在小渡口那般對人主呵斥,如今回了玄陽,自己住在安顯殿享福,卻把你扔在長顯殿嚴加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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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滿說着,湊過去一些,笑着說:“你說這佟賊,可有我待你一半好?”

林讓沒說話,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反正只是捏着餅子慢慢的食。

餅子很硬很冷,幹的掉渣,裏面雖然加了肉,但是肉也冷了,柴得厲害,林讓吃起來卻很斯文,不急不緩,咬一口慢慢的咀嚼,細嚼慢咽的,仿佛在吃什麽稀罕的食材一般,渾不像足足餓了一天多的模樣。

魏滿見他專注的食着餅子,根本不理自己,就自問自答的說:“那佟賊是萬萬不及我的。”

魏滿說完,林讓依然在慢慢的吃着餅子,還用手攏着碎渣,不讓碎渣掉在榻上。

魏滿也不知道為何,突然覺得那被林讓細嚼慢咽的幹餅子,突然變得異常美味起來,甚至散發着香味兒,刺激的魏滿食指大動。

魏滿咳嗽了一聲,說:“我說了這麽多,你便沒有個表示麽?”

林讓看向魏滿,輕輕擦了擦唇角的細渣,完全咽下一口,這才淡淡的說:“哦。”

魏滿盯着林讓等了半天,就等了他一句“哦”,緊跟着整個長顯殿又陷入了死寂的沉默之中。

魏滿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說:“說了半天對牛彈琴,你還是不告訴我寶藏的地點?”

林讓吃着餅子,也是頭一次,心中升起濃濃的無奈,他把最後一口餅子放進嘴裏吃完,說:“我很感謝你帶來的水和飯食,但是……我仍然不知道寶藏的地點。”

林讓沒有說謊,說的都是大實話,但是魏滿一聽,顯然不信,嗤笑了一聲,說:“看來你還是沒看清實務。”

魏滿說着,收斂輕佻的笑意,眯起一雙棱角分明的虎目,微微蹙着眉,他長得本潇灑多情,但蹙眉眯眼的時候竟然顯得十分威嚴。

魏滿冷聲說:“林讓,這裏是玄陽城的皇宮,你已經在皇宮之中,你以為佟高會放了你?你交不交出寶藏,佟高都會殺了你!”

林讓聽着魏滿的冷言冷語,飲了一口水,說:“我知道。”

魏滿又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同我聯手,只要你告訴我寶藏的地點,我定然保你周全,全須全影的護送你出玄陽城,我魏滿也不是玩恩負義的小人,絕對會給你留一筆錢財,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如何?”

林讓沒說話,只是淡淡的看着魏滿,他并不是消極抵抗,只是在思考,自己到底該如何措辭,魏滿才會相信自己。

林讓說自己不是林讓,魏滿不相信。林讓說自己不知道藏寶的地點,魏滿還是不相信。

偏偏如今的林讓,變成了往日裏十惡不赦、假話連篇、谄媚奉承、罪大惡極的大宦官林讓。

真想一想,也不賴魏滿不相信他。

魏滿盯着林讓看了一會兒,說:“佟高殘暴,倘若他得到了寶藏,不只是玄陽城的百姓,天下蒼生都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不錯,我的确有私心,天下之人誰無私心?但你若将寶藏交與我,起碼我能扭轉這乾坤世道,總好比喂了佟高那豺狼虎豹!”

魏滿說的慷慨激昂,言辭切切,再加上聲音低沉磁性,說出來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充斥着信服感。

魏滿反問說:“你不信我?”

他本以為林讓還是沒反應,哪知道林讓很自然的說:“我信。”

魏滿一聽,一雙漆黑的眸子立刻劃過剎那的驚訝,萬沒想到林讓竟然說的如此流暢,竟沒打半點磕巴。

其實魏滿說得對,林讓讀過小說,雖不算熟讀小說,但大約知道小說中的重要事件。

奸宦亂政、佟高廢立小皇帝,從此開啓了英雄輩出、金戈鐵馬的軍閥割據格局。

別看魏滿雖然目前只是一個校尉,但日後将是衆多軍閥之中,最強勢的一個。

雖然在小說中,魏滿的形象輕佻纨绔,算不上一個十足的正派之人,但魏滿也并非一個奸雄,而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林讓讀過小說,自然知道魏滿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魏滿聽着林讓這簡短的“我信”兩個字,突然有些語塞,一腔熱血翻滾在心頭,仿佛煮沸的滾水,不知為何久久不能平息。

第一個對他說,信他能改天換命的人,不是魏滿的父親,也不是魏滿的狐朋狗友,而是魏滿鄙夷不恥,根本不屑多看一眼的奸臣宦官……

魏滿盯着林讓,林讓沒有任何畏懼的與魏滿對視,良久之後,魏滿突然“呵——”的輕笑了一聲,也不知是自嘲,還是嘲諷林讓,低聲說:“你還真不好對付……”

他說着,擡起手來,慢慢靠近林讓,仿佛是惱羞成怒,要去掐林讓的脖頸,哪知道卻在最後關頭,面色瞬間緩和,反而在林讓的衣領處輕輕的撣了撣,将上面灑落的幹餅子碎渣撣落下來。

林讓身子一僵,似乎對于陌生人的觸碰十分戒備。

不過魏滿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已經突然收回手來,沒頭沒尾的說:“小心來人,此人不足為信。”

他說着,一個翻身突然從窗口竄了出去,“吱呀——”一聲輕輕關上窗戶。

與此同時,就聽到“踏踏踏”的腳步聲,竟然真的有人來了,跫音在殿外停頓了一下,很快就是開門的聲音。

長顯殿的大門轟然打開,一個年輕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林讓被佟高軟禁在這裏,除了偷偷溜進來的魏滿,就只有發放飯食的士兵可以進入,這深更半夜的,突然有人走了進來,實屬奇怪。

林讓借着暗淡的月光,打量着來人,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年紀輕輕,身形纖長,長相撐死了算是清秀臉,生得普普通通,若是放在人堆兒裏,絕對是一眼認不出來的類型,沒什麽辨識度。

那年輕男子穿着官袍,可惜林讓是個醫生,對官袍沒什麽研究,尤其林讓穿進的還是一本架空小說,所以更是不懂什麽官袍職位。

年輕男子走到林讓面前,眼睛裏充滿了關心和緊張,開口說:“義父可還安好?”

林讓并不識得這個年輕男子,但聽他一開口,竟然喚自己義父,應該是大宦官林讓收養的兒子,可方才魏滿匆忙離開之時,特意囑咐自己小心來人,不足以相信。

奸宦林讓爵位高至列侯,小說中的設定,很很多歷史設定一樣,宦官侯是可以世襲的爵位,正因如此,不管是架空小說,還是真正的歷史上,但凡是有點地位的宦官,都會收養義子來傳承自己的衣缽。

年輕男子趕緊上下檢查了一下林讓,又伸手去搭林讓的手腕,說:“義父的脈象細如線,乃氣血虧虛之兆,奉兒這便開一個方子,令人去煎藥。”

林讓雖不識得眼前這個義子,一時記不得書中有記載過這個義子的事情,或只是大約提了一筆,林讓并沒有過多注意,不過面上滴水不漏,并沒有表情顯露出來,而是說:“殿外有佟高的軍隊看守,你是如何進來的?”

他這樣一說,義子林奉的臉上立刻露出一絲僵硬,不過很快消失殆盡,對答如流的說:“不瞞義父,如今佟高的軍隊已經收編了玄陽所有兵馬,整個玄陽城已經落入了佟高手中,朝中所有官員都歸順了佟高,就算是有些骨氣的,也是敢怒不敢言。那佟高想要獨吞義父的寶藏,生怕義父有個好歹,奉兒又是太醫令,因此便讓奉兒過來探看義父。”

林讓不着痕跡的打量着林奉,原來“自己”的義子是太醫令。

書中的太醫令是東武年代,掌管醫藥的最高官員,通俗的說,其實太醫令就相當于最高級別的衛生部部長。

林奉年紀輕輕,能勝任這個職位,想必也是受了他義父的庇蔭。

林奉說罷了,聲音十分溫柔關切的說:“義父,佟高的勢力滔天,如今朝中沒有一個人敢與佟高對抗,義父就算徒留寶藏又有何用?佟高雖為了寶藏不敢立時對義父下毒手,但奉兒聽說,佟高已經準備令人來對義父用刑……”

林奉握住林讓的手,眼神中透露出濃濃的擔憂和心疼,繼續說:“義父,奉兒實在不忍心看義父受這般苦楚,不如……義父便把寶藏的地址告與佟高罷了。”

林讓一聽,終于算是明白了,原來“自己”的義子,是替佟高來勸降的,那滿眼的關切備至,其實只是為了套出寶藏。

林讓心裏明鏡一般,怪不得魏滿臨走的時候,會提醒林讓小心。

林奉說罷了,見林讓一直沒言語,心裏有些沒底兒,正心慌着,就瞥見長顯殿的一扇窗口竟然半掩着,沒有關死。

林讓順着林奉的目光一看,那不正是魏滿跳出去的窗口?林奉進來之前,魏滿跳窗而走,不過其實魏滿并沒有離開,正藏在窗戶下面偷聽。

林讓一看,眼見林奉就要走過去,一旦走過去魏滿肯定就會露陷,林奉又是佟高的人,依照佟高恨不能将魏滿千刀萬剮的性子,必然會對魏滿下毒手。

林讓想到這裏,突然一眯眼睛,“啪”一聲,一把扣住林奉的手腕。

別看林讓身材羸弱,抓住林奉的手卻異常有力,纖細的五指仿佛鐵鎖,緊緊叩住。

林奉本就心虛,被林讓這麽一抓,吓得眸子直縮,驚詫的看向林讓,說:“義、義父?可是奉兒……做了什麽事情惹義父不快了?”

林讓手上用力,将林奉突然拉過來,林奉沒有防備,本已離開了榻邊,又被林讓一把拽回來,竟然半跪在了榻邊,也就是林讓的面前。

林讓唇邊露出一絲淺笑,笑容不達眼底,笑的沒什麽誠意,借着淡淡的月光,反而令林讓的笑容顯露着一絲絲料峭的寒意。

林讓不讓林奉去看窗口,轉移他的注意力,将人拉向自己,附身過去挨在林奉旁邊,輕聲說:“奉兒,你是真的……關心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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