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023(上)
2023·琥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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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20日,你去冰島。
冬季絕非冰島觀鯨的最佳季節,但你實在請不出假來。
你:“老板,您看能不能把我一月份的春節假期往後調一調,調到七月?”
觑一眼老板臉色,音量調低八度:“那要不……六月?”
又低八度:“五月?”
再低八度:“四……四月?”
老板端坐,雙手環抱,宛如大號蒙娜麗莎般露出神秘微笑。
你:“……一月挺好。”
……
夜間航班,浦東起飛,哥本哈根轉機。
在哥本哈根飛往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的飛機上,你遇到了你本次旅途中最大的劫難。
全世界的航空業都還未從過去三年的蕭條中恢複過來,加上冬季去冰島單挑北極寒流的猛士人數有限,一架空客A320裏只零零星星散坐了二十來個乘客,平均每人分配到九個座位。
你和你的劫難原本隔了一條走道,餘光瞥見他那雙藍眼睛一直打量着你,明目張膽。
你若無其事,佯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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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哪個社交愛好者會孤身一人飛去世界盡頭的寒冷島嶼看鯨魚,會這麽做的人本身就是隐匿于茫茫人海的鯨魚,只是不巧錯化了人形。
千萬別說hello how are you,千萬別說hello how are you……
“Hello,how are you?”藍眼睛從走道那邊探出脖子,順便探來一個大大的笑。
“Fine, thank you.”你沒按照人教版英語課本的指示加上“and you?”,将對話的大門無情關閉。
不料對方竟一屁股在門外坐定,開始單方面的一見如故。先自我介紹姓名國籍,确認你是中國人後,他改用一口怪腔怪調的普通話,從南法薰衣草田裏的幸福童年開始,滔滔自述他的人生經歷。
和很多天真快活的歐美青年一樣,藍眼睛高中畢業後決定暫緩入大學,背個背包周游世界,周游到中國時被當地美食深深吸引。
“‘撐度’,我在‘撐度’當過一年外教,教法語。你知道‘撐度’吧?”他萬分期待地睜大眼睛瞪住你。
你在腦海中的中國地圖上飛快檢索片刻,抱歉搖頭。
“‘撐度’你都不知道?!”他那雙湛藍眼珠都快瞪脫眶了,“有一首歌就叫‘撐度’啊!巴适得很!”打個響指,左搖右擺唱将起來,“和我在‘撐度’的街頭走一走~喔哦~喔哦~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喔哦~喔哦~”
那調跑的,十頭趙雷都拉不回來。
“那‘媽坡都夫’你總知道吧?”一曲唱罷,他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撐度’的‘媽坡都夫’特別好吃,多安逸的噻!吃完‘媽坡都夫’再喝瓶冰豆奶,哎呀那簡直不擺了撒!”藍眼睛用手掌在空氣中虛拍幾下,像是親熱地拍在“媽坡都夫”和冰豆奶的肩膀上。
“對了,我還特別喜歡中國的文學作品!”他嫌探着脖子講話太累,索性解開安全帶,自作主張平移到你身旁的空位裏,“我最喜歡的中國文學作品是……啊,名字我忘記了,但講的是一只鳥和一對情侶的愛情故事,你讀過嗎?”
一只鳥和……一對情侶……的……愛情故事?
“男主角少了一只胳膊。”右手縮進袖子裏,示意斷臂。
“女主角好像叫小龍人。”雙手比“耶”,頂到腦袋上,示意龍犄角。
“鳥,很大的一只鳥。”兩臂扇動,示意鳥翅膀。
你微微別過頭去,自我管理了一下表情。
“那個故事即将結尾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少女,她愛上了男主角,但男主角只愛小龍人。後來那個作者又寫了另一個故事,開頭第一章 就是那個少女走遍天下所有地方,尋找男主角和小龍人,但一直沒有找到,那一章的名字叫……叫……”
天涯思君不可忘。你在心裏接道。
“你知道嗎?”他壓低聲音,“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少女。”
你劇烈咳嗽起來。
後排乘客默默起身,捂緊口罩,從你後排挪移到後後後排。
“我在英國念大學的時候,曾經愛上過一個中國女孩,可是她另有所愛。後來她走了,我再也聯系不上她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一直忘不了她,她和我遇見過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樣。這些年我去過中國的很多地方,但一直沒能再遇到她……”他那雙藍眼睛陡然暗淡下去。
自杜拉斯的《情人》問世以來,十個法國文藝二愣子裏有八個幻想自己曾擁有一位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
你是來冰島看鯨魚的,不是看法蘭西文藝二愣子發春夢的。
可你能怎麽辦呢?
九一版《小學生日常行為規範》第六條:對外賓有禮貌,熱情大方,不圍觀尾随。
你只能禮貌“哦哦”,熱情“哈哈”,大方“呵呵”。
好容易熬到飛機降落,你迫不及待與藍眼睛揮手道別。
十分鐘後,你與藍眼睛在轉機櫃臺再度狹路相見。
“你也要再轉機去胡薩維克?我也是!”藍眼睛驚喜交集,“你也是十二點半的那班飛機?我也是!”
第一道晴天霹靂。
櫃臺工作人員抱歉地通知你,因為今日暴風預警,飛往冰島北部小鎮胡薩維克的航班臨時取消。
第二道晴天霹靂。
被劈得外焦裏嫩的你奄奄一息地問,大概預計什麽時候能夠複航。
得到的答複是可能明天,可能後天,也可能一周以後。
畢竟冬季的冰島氣候多變,上一秒晴空萬裏,下一秒飛沙走石。
“我們這兒有句俗語:如果你不喜歡此刻冰島的天氣,那就再等五分鐘再說。”工作人員俏皮地安慰你。
你被安慰得險些哭出聲來。
冰島全境沒有火車,又因私家車高度普及,公交車線路和班次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心算了一下自己手裏零存整取的那點可憐假期,你決定,租車開去胡薩維克。
“很抱歉,中國駕照在這裏不能直接使用,需要先翻譯成英文,再進行公證,否則視為無證駕駛。”租車行的工作人員彬彬有禮地将你遞過去的駕照雙手退還。
第三道晴天霹靂。
你如一截焦炭呆立當場,周身散發袅袅黑煙。
“我是法國駕照!”斜刺裏探出一只修長手臂,拇指和食指間夾着一張長方卡片。
“我們拼車過去吧,路上聊聊天,費用平攤。”藍眼睛對你眨呀眨。
聽到“路上聊天”的時候,你猛一哆嗦,搖頭拒絕。
聽到“費用平攤”的時候,你猛一咬牙,點頭接受。
租車手續辦理得十分順利,藍眼睛做主選了輛達契亞Duster,并十分老道地向你解釋,冰島冬天的路況複雜,必須得開四驅。
臨了,工作人員問你們是否要加購保險,有基礎碰撞險、超級碰撞險、碎石險和黃金全險可選。
藍眼睛堅決擺手,拍着胸脯保證他駕駛技術一流。
“可是……”工作人員指着機場大廳外黑魆魆的天色,“現在是冬天,上午十一點天亮,下午四點天黑,你們要不要先休息一天,明天再出發?”
藍眼睛堅決擺手again,說雷克雅未克離胡薩維克也就四百六十公裏,七小時足矣,現在出發,傍晚必能到達。
說完拉着你就坐上擺渡車趕往取車區。
車況很好,整潔幹淨,儀表正常,引擎有力。
可他怎麽還不開車?
你看藍眼睛。
藍眼睛看你。
他抱歉一笑,指着駕駛座右側的變速杆面露難色:“選車時候沒注意……手動擋的,我不會。”
可憐你一生遵紀守法,五講四美,不過是出了趟國,就被迫無證駕駛,作奸犯科。
這個大西洋上的極北島國,擁有天賜的火山、溫泉、冰川、苔原,也有狂風、暴雪、碎石、極夜,以及一路綿延不絕的警示路牌:
左急彎,右急彎,上陡坡,下陡坡,路面不平,反向彎路,連續彎路,注意落石,注意碎石,注意橫風,注意牲畜,易滑路段,冰雪路段,堤壩路段,懸崖路段,事故易發路段……
你雙目圓睜瞪視前方,雙手緊把方向盤,渾身緊繃如一張吃滿了勁的弓,夢回科目三考試現場。
在你身旁的副駕駛座上,那位法蘭西二愣子正呼呼大睡,仰着腦袋張着嘴,嘴角一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
行吧,睡吧,別吵吵就行。
你正這樣安慰自己,二愣子在睡夢中打了個擺子,醒了。
醒了之後第一件事是打開車載廣播,冰島語嘩啦啦啦奔湧而出,淹沒你和他。
“廣播竟然沒有法語頻道?我要投訴!”
“休息區竟然不賣牛角包?我要投訴!”
“車行竟然沒把油箱加滿?我要投訴!”
……
車過阿克雷裏,還有七十五公裏到達目的地,預警中的暴風終于來臨。
你駛進一家自助加油站,想趁雨雪降臨之前把油箱加滿。
藍眼睛良心發現,自告奮勇下車加油。
“油槍上竟然只有冰島語?我要投訴!”
風聲呼嘯,他呼嘯得比風聲還響。
“反正都已經無證駕駛四百多公裏了,再多殺個人也沒啥,是吧?”你精疲力竭地茍伏于方向盤上,有氣無力地想。
再度啓程,開出不到一公裏,車身忽然像個怕癢的人被捅了咯吱窩,好劇烈一番抖動,旋即自動熄火,再也無法發動。
現在是冰島時間下午五點,天已漆黑如子夜。
你打開手機手電,艱難地迎着狂風頂開車門,想要去查看發動機情況,可在風中挪移了不到十秒,就覺得自己的左臉已經被吹到了右臉上。
你趕在右臉被吹到左臉上之前,默默茍回車內,打開副駕駛座前方的工具箱,翻找租車公司的聯絡電話。
藍眼睛以異于常人的樂觀心态積極道:“沒事,只是刮風,還沒有開始下雪嘛!”
話音剛落,雪片襲來,暴風進階成暴風雪。
聯絡員在電話那頭雪上加霜:“由于您沒有加購相應保險,我們派人過來拖車、修車、換車的費用是……”
你懷疑自己聽錯了那邊報來的那個英文數字,手臂僵直右伸,把手機聽筒貼到藍眼睛耳邊,讓他再聽一遍。
藍眼睛聽完也呆若木雞。
電話那頭的聯絡員還在“Hello?Hello?Hello?”
兩只木雞呆坐車廂,車外狂風呼嘯,暴雪漫天。
“嘭嘭”兩聲悶響,你那一側的車窗被人從外面敲響。
你木然地降下一半車窗,狂風和一束手電光同時灌入車內。
來者把手電偏向一邊,打量你片刻後,用中文問道:“要幫忙嗎?”
他的大半張臉都隐沒在沖鋒衣的碩大風帽裏,但聲音沉緩,語氣鎮定,有種安撫人心的奇異力量。
你毫無理由地意識到,你遇到了本次旅途中最大的救星。
你簡單描述了車抛錨的經過,他聽完之後,頂風走到車前,一手持手電,一手打開引擎蓋。
查看片刻,他返回詢問:“你們剛加完油?”
藍眼睛點頭。
“用的哪根油槍?”
“黑色那根。”藍眼睛嘀咕,“上面只有冰島語,我要投訴……”
“那是柴油。你們往汽油車裏加柴油,燃燒室壓力失常,所以車爆震抛錨。”
“我和他不是‘你們’……”你小聲辯解。
“你們去哪?”對方繼續“你們”。
“胡薩維克。”
“我先幫你們把車拖到市區,明天天亮你們再聯系車行。”
他說完之後便把自己那輛陸地巡洋艦開到了你們車前方一米處。
你隔着擋風玻璃,借着大燈燈光,看着他從後備箱蓋板下取出拖車鈎和拖車繩,擰緊車鈎,對折車繩,三兩下便系好繩結。
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只要出現,旁人就能松口大氣,拍着胸脯想:“好了。穩了。沒事了。”
眼前這個高大的陌生男人無疑就屬于這一種人。
一切妥當之後,他折返回你車窗邊:“放空擋。松手剎。開雙閃。”
你一一照做,并在一系列動作的間隙偷偷瞄了他一眼。
依然看不清全貌,只看到左邊嘴角隐約一道傷疤。
原本一小時的路程,他拖着你們開了整整三個鐘頭。
而當你辦理完民宿的入住手續,轉身想向他道謝的時候,只看到那輛陸地巡洋艦拖拽着紅色尾燈隐沒于風雪之中,門口地上給你們留了一大袋新鮮食物。
第二天你是被一陣寂靜吵醒的。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隔窗可見風雪已歇。積雪吸收了周遭所有聲音,使寂靜顯得喧嚣無比。
藍眼睛退掉了原本的住宿,搬進你隔壁房間。今天起得比你早,自知理虧,已經老老實實在廚房鼓搗早餐。
早餐完畢,冰島時間上午十點半整,天将将開始亮起。
那輛被灌了柴油的汽油車像個宿醉未醒的酒鬼,身上蓋一床雪被,推不動也喊不醒,你和藍眼睛只能步行去車行交接修理事宜,然後去港口預約觀鯨團的出海時間。
沿路一座座紅牆黑尖頂或白牆紅尖頂的北歐民房,房頂積雪如糖霜,行走其中宛如走在曲奇餅幹鐵盒的包裝畫裏。
海港一路在你們左手邊蜿蜒,港口停泊的北歐橡木船和Rib快艇随浪濤此起彼伏。
你以為今天是個好天,可預約處的冰島姑娘卻說海上風浪仍大,無法出港觀鯨。
大概你的沮喪太過明顯,她沉吟片刻,說你可以試試找Tang,這邊所有的船主裏,只有他敢在這樣的天氣出海。
你趕緊問什麽Tang?哪個Tang?怎麽找Tang?
姑娘笑着取了張便簽紙,在上面拼出T-A-N-G,遞給你後指着門口那條小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見一棵很大的橡樹,橡樹下有間小酒館。他可能在那兒,也可能不在。總之祝你們好運,來自遠方的客人們。”
于是你和藍眼睛便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見那棵很大的橡樹。
真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樹,蒼然默立于茫茫雪野。華美的黃葉已經在秋天落盡,鮮嫩的綠葉即将在春天萌發,此刻的它袒露出周身蒼勁的枝幹,生命的脈絡于是歷歷可見。
小酒館門口的橡木招牌上只有一個單詞:Whale。
你和藍眼睛對視一眼。
鯨?
橡樹下的……鯨?
藍眼睛聳聳肩膀,手搭涼棚湊近窗戶,朝裏張望。
橡木椅子都還翻過來倒置在橡木桌上,玻璃酒杯倒懸于櫃臺上方的杯架之中,一切都是昨晚服務生剛剛打掃完畢的模樣。
藍眼睛伸手推門,門沒鎖,一聲吱呀。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不小心又寫長了,先發個(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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