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插班生

陶文昌扔完紙球兒的第一個反應也是,哪個人這麽倒血黴了,插班插到9班來?

韓雯在辦公室見過新生,班裏這情況,新生不一定能融進來。“9班今天成立,大家都是新同學,所以也沒什麽新舊先後……”

“報告。”有人在門外,聲音好輕,輕到班裏頓時啞然無聲。在和區一中這樣的高中,沒有多少學生進門喊報告的,而9班裏的這一幫,進門前能敲兩下,都是給老師面子。

“請進吧。”韓雯聲音也輕,好像叫門外的人給影響了。

蘇曉原是踩着預備鈴進來的,不早也不晚,剛剛好。進高三9之前,他的心理建設轟隆塌了一半。

這個心理建設,從他6月回到北京開始就一直沒停,或者說從上高中開始。高三這一年自己肯定是要回戶籍地的,時間夠長了吧?可蘇曉原從踏進和區一中那扇很高卻不算氣派的正門、走過對奇裝異服視而不見的門衛張大爺、看到滿操場亂哄哄晨練的體育生的時候,他承認自己敗了,他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想進來。

在南京長大的他,早忘記7歲之前的北京什麽樣子。他熟悉的是南京那座城市,幹淨又充滿溫情,身邊是淳樸的南京口音和街坊阿姨。北京于他只是一個戶籍出生地,留下的印象不深也不美好。可他不情不願也得回來,感受大北京的酷暑暴曬。

其實蘇曉原是來一中踩過點的,在7月中旬的一天。

第一印象就是特別高的大鐵門,牆頭都比他從前的重點學校高,有點兒像……監獄?後來張大爺告訴他,因為一中的體育尖子太多,是出了名兒的體特生基地,不弄高了,那幫練體育的孩子直接翻牆走人,逮不住啊。

體育生?蘇曉原根本不了解。從前的學校是南京知名的實驗高中,很難考,從初中就在1班的他沒體驗過寒暑假,因為學校對尖子班有要求,假期也是半天的課程。可一中的教學樓靜悄悄,不像有人的樣子。

他問張大爺,暑假補課的學生呢?張大爺像聽笑話兒似的,給這個一中準高三生開了門,帶着他在操場走一圈。

“補課的?都在那兒呢!”張大爺指了指操場,正好一聲發令槍,吓了蘇曉原一個激靈。

張大爺還說,一中很小,就操場還勉強能看,400米一圈8行跑道,都跑翻皮了,早就該換。後勤人手不夠,從來沒有寒暑假補文化課的慣例。倒是那幫玩兒命的體育生沒有假期,這是在趕夏訓呢。

那天,蘇曉原站在漆皮斑駁的籃球架旁邊,剛下過雨,腳邊一片泥濘,熱氣烘上來卻絲毫沒有濕意。整個塑膠場地都冒着被暴曬過的味道,像是宣告領地權,和陽光一樣霸道。從前的高中不是這樣,操場大,人造草坪球場很幹淨,優秀畢業生一年比一年多。

現在,蘇曉原站在9班的講桌旁,眼裏、心裏、腦子裏,全是迷茫。和他原來的教室比,這個教室太小、太破,和他原來的學霸同班比,這幫學生連校服都不好好穿。

好多人的桌面連書都沒有,都在低着頭幹自己的,對他這個插班新生既沒有明顯的排擠,也沒有明顯的注意。蘇曉原被孤立怕了,像站錯了地方,迷茫又尴尬。

“我為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新同學,叫蘇曉原。”韓雯打破了這場尴尬的寧靜,“高三插班生不多,新同學從南京過來,對一中還不熟悉,大家盡快幫他融入環境……”

後面的話蘇曉原實在聽不進去,融入環境?什麽環境?這種吃飽了混天黑、不知道明天能幹嘛的環境?他才不要。

張钊靠着椅背,長腿蹬着桌腿,一晃一晃地往前頭看。想法和昌子如出一轍,插到9班來,可真是倒血黴了。

“大家好,我叫蘇曉原。”輪到做自我介紹,蘇曉原緊了緊手裏的書包帶,上回被這麽多人盯着,是自己在學校禮堂代表高二1班發言。他還以為開學頭一天會受到全班的打量,甚至小聲非議,卻沒想到是這樣一片尴尬的寧靜,茫然的寧靜。

越是靜,他越是站得不安,喘口氣,重新說:“大家夥,我叫蘇……”

“呦,韓老師您在啊!”門被無禮地推開,進來的是教數學的老王,地中海,灰馬甲,個子不高脾氣挺臭,“要不,有事兒您下課再說?我該上課了啊。”

張钊一看老王的臉就萎了,幹,破逼老頭兒拽什麽啊,帶1班就這麽牛逼,再牛逼也不是你家孩子。

新生發言被王老師打斷,韓雯心裏不太舒服,護犢子技能被動點亮:“王老師,這位是我們班的插班生蘇曉原,正在做自我介紹呢。他入學考試的成績我看了,非常優秀,數學英文這兩科……”

“文科班的數學奔着及格線就夠用了。”老王不願意為9班耽誤功夫,1班現在是前50名,重點培養苗子,9班還能有個單拎出來的好胚子嗎?這個班的學生能走體育的走體育,剩下的大專。

“我在說話,請您不要打斷我。”可韓雯不賣年級組長這個面子,“蘇曉原的數學很好,您得單獨給他留作業,您1班用什麽卷子,也得給他一套。”說完她又問蘇曉原,“真抱歉啊,咱們班的座位和排名都是暑假前訂好的,能暫時委屈你坐最後一排嗎?”

被忽視、被鄙視的感覺蘇曉原不陌生,可成績上他還沒受過這委屈,細嗓音,在9班裏辨識度高得過分。“能,我視力沒問題。韓老師您安排我坐哪兒都行,王老師的數學課要是簡單了,下課我自己去辦公室要卷子。”

老王擡着眼鏡瞭了這位插班生一眼,看得特勉強,沒做聲。

诶?可這一下,趴在桌上準備補覺的張钊醒了。

可以啊,舉目無親插班來的,撅老王還挺有一套。更別說那一口标準的普通話,好聽得厲害。像一杯清水,把幹渴邊緣随時爆發的張钊灌了一口,說着人間有多溫軟。

倍兒好聽!

可南京回來的,他沒有口音嗎?張钊細細回味,逐字逐字地回味。普通話不像北京話,說快了不覺得,單獨拎出來就很醒目。比如普通話說西紅柿炒雞蛋,北京人說出來就是,胸兒炒雞蛋。

敢情這小子不僅數學好,還挺咬文嚼字。

韓雯在看蘇曉原的身高,中不溜兒,和體特是沒得比,可坐最後一排也沒問題。

“張钊。”韓雯看了一眼第四組,“坐你旁邊行嗎?”

張钊愣了,內心倍兒茫然。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右手邊的空位置,想說不行。

“韓老師我覺得……”張钊直起身來,準備拒絕。然後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把他拒絕的視線,從韓老師的臉,拉扯到了蘇曉原的臉上。

“……完全沒問題啊。”

不因為別的,單純因為新生漂亮,倍兒好看,好多好多高濃度的純真都彙集在一張臉上的感覺。看慣了體特生汗流浃背,他好比給幹燥的跑道來了一場小雨,還是太陽沒升起來的時候下的,不熱,有晨曦獨特的清涼,還有蜻蜓抖落小翅膀。

臉很小,圓的,水汪汪。眼睛大,也是圓的,也水汪汪。頭發不太聽話,但是不像刷完晨練的體育生,都是汗水,像随時能冒皂角味道的肥皂泡兒。對上視線的剎那,張钊甚至覺得自己莽撞了,莽撞得撞上了人家的慎重。

一個男孩兒這麽水靈,好少見。張钊不是聖賢,他有私心,不喜歡有同桌,但水靈靈的同桌可以例外。

韓雯也有私心,蘇曉原的性格到了9班擺明要挨欺負,不如直接安排在張钊旁邊。“王老師真對不起您,我們班新成立的,我還得再啰嗦兩句。”

老王在旁邊看起了教案。“嗯嗯嗯,您說,您說,我不着急。”

韓雯看不上他區別對待的樣子,當着學生的面也不好發作:“時間緊迫,咱們還沒來得及開班會。張钊,你暫時代理班長,行嗎?”

張钊還沉浸在拿筆尖戳皂角肥皂泡兒的幻想裏。“啊?”

“班長,你暫時幹着。蘇曉原坐你旁邊,出什麽差錯唯你是問。”韓雯把重擔子直接扔給了他,“然後……副班長,祝傑,你行嗎?”

祝傑都披上校服外套準備睡了,擡頭也懵了一下。“誰?”

“你,暫時副班長。其他班委待定,下午班會!”韓雯開始往講臺下走,“王老師您上課吧,真不好意思。”

“沒事兒,新集體且磨合呢。”老王拉了一把門,把班主任請出去,回頭看見新生還站着,“你怎麽不回座位啊?都要開始上課了……你們班誰是生活委員?粉筆呢?”

黑板槽比垃圾桶還髒。他又低頭在講桌裏找了找,也沒有。唉,這一幫不好好上課的學生。

“先自習吧,我去別的班拿盒粉筆去。”盡管對9班不抱任何希望,沒有粉筆就沒法上課。老王剛邁出前門,底下的假寂靜瞬間打破,你叫我、我叫你,投籃扔垃圾的、借水喝的……嗡嗡轟轟瞬間響了起來。

亂,像最廉價的菜市場。就是沒有人搭理插班生,視而不見。

蘇曉原輕輕地嘆了口氣,往座位走。也好,沒有人注意自己也好。

可在他往近了走的時候,張钊卻越來越明白,為什麽蘇曉原站在班裏特別清新,那麽的與衆不同。

因為他的校服太新了。別的人穿過兩年,能比嗎?他一身新的不說,號碼還巨不合适,特別是褲子,直接蓋了他的球鞋腳背。藍色的校服長褲配一件嶄新的雪白運動短袖,左胸口繡着校徽。

一朵嫩綠色的小草芽,顯得他也特嫩,特水汪汪。

袖管底下兩條細胳膊拉着書包帶,肘部拐彎兒的角度也特別好看。可能是因為瘦,肘部的皮膚撐開了透出肉粉色。

可他走路的姿勢……不大對啊。

一邁步,肩就有輕微的不自然擺動,并不明顯。張钊糾正過半年的踩地姿勢,這是因為落地時候把重心全放在了腳尖兒的後果。說俗氣些就是這人踮腳尖兒走路。

學跳舞的?張钊見過那幫跳舞的小子,走路踢膝蓋,外八字,顯得目中很無人。蘇曉原坐下之前他特意看了一下,右腳果真是個小外八,像站丁字步。

前因後果地聯想起來,張钊突然就有些受不了他。咬文嚼字、自視甚高、跳過舞的,受不了,真受不了。

蘇曉原卻不知道自己的步态被人分析個遍,動作幅度小得不能再小。他看向同桌,韓老師叫他張钊,離這麽近看,這人比遠看更邋遢。可最讓他注意的是一雙勻稱有力的小腿。

好羨慕啊,蘇曉原多看了幾眼。再往上看,很舊的校服外衣披着,裏頭是運動上衣,橙色的,放在自己從前的高中絕對進不了門。

鼻子好高啊,高高的鼻梁自眉心開始,眉毛壓住眼頭卻放過了眼尾,往好聽說是玩世不恭,說不好聽了就是……痞。

可是卻很搶眼。

“你好,我叫蘇曉原……蘇門答臘的蘇。”他自以為幽默地說,幫自己緩解緊張。桌鬥底下的地方被人占了,放着個鼓鼓囊囊的大運動包。自己的腿只好伸到前面的椅子下頭。

張钊在隊裏待習慣了,特受不了這種動作幅度像小姑娘的人,輕蔑地點點頭,學他,又像笑話他:“你好,我姓張,嚣張的張。”

蘇曉原卻聽不出來,這是班裏第一個和自己說話的人,還害羞地笑了。笑一下,抿一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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