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死對頭

蘇運剛過15周歲,個頭兒卻蹿過了180。瞳仁也好像特別深,但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得厲害。他完全和親哥一樣,有一雙笑眼,但骨相真真随了父親,一聲不吭,感覺特別冷,是個自私到笑意都不給別人的男孩子。

陳琴掃了一眼桌子,不太高興:“你怎麽不給哥哥拿個碗啊,算了,媽給你倆盛飯去……”

“媽,我去吧。”蘇運卻攔着她,像是真不小心才忘了,“你上班累,咱家又一直倆人吃飯,習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過兩天我就記着家裏多一個人了。”

蘇曉原,這個多出來的一個人,心裏很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的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那張椅子。

“什麽多一個人,你這孩子都快中考了還不會好好說話。”陳琴把他攔下,自己去盛飯。想着大兒子中午沒吃好,手裏的飯勺特意重重地壓了幾下,綠豆飯在碗裏壓得很瓷實。

蘇運從屋裏搬了凳子出來:“哥,坐下吃飯吧,你腿不好。”

聽到那個腿字,蘇曉原的右腳往後挪了半步:“也沒不好,這些年在大姨家好多了,也治,理療管用。”

“咱們一家人你還騙誰啊。”蘇運親熱地叫他過來坐,不同于哥哥的藍白校服,他的是墨綠色,“你去大姨家那年走路還瘸着呢,媽不幫你,你就只能地上坐着。別以為我當時還小就不記事兒啊,坐,坐啊,回家了站着幹嘛。”

蘇曉原像被人扯掉了遮羞布,光着屁股似的,一步步地挪過來。爸媽離婚那年自己7歲,小運4歲了,怎麽可能不記事。不過,他倒是希望弟弟不記事呢,好把父親留給他們的痛苦回憶忘記。

“這些年你照顧着媽,辛苦了。”蘇曉原的臉微微紅,右腳不自覺地往後面躲。桌上的飯菜全是自己愛吃的,可見陳琴偏愛。

“還行吧,媽把你送走那年我還小,大姨他們挺好的吧?”蘇運心裏也不舒服,就因為哥哥有一條瘸腿,家裏所有人都寵他,憑什麽啊。

蘇曉原把面前的碗筷推給他,這次回來之前,兄弟倆好久沒見過。媽媽怕自己行動不便,都是去南京探望,可小運沒有一次跟着來過。

“大姨他們都挺好的,每年都問你怎麽不來呢。”蘇曉原還當他是真心想問,說得無比認真。他很少運動,手腕子和脖子都細細的,聊天也笨笨的:“大姨說了,後年她就辦退休,這樣時間多了還能出來走走,來北京看咱們。大姨夫說他明年先退休,他單位……”

“行了,我就簡單問問,你告訴我這麽多也沒用。我又不是他家裏養大的孩子,管那麽多幹嘛,是吧?”蘇運坐下比哥哥高出半頭,校服短袖不羁地箍着肩頭,又故意問,“你回來他倆特舍不得吧?沒囑咐你高考往南京考啊?”

蘇曉原懵了,這是小運第一回 問他南京的生活,問大姨家的狀況,他還以為是真想知道呢。“啊?噢……沒囑咐,他們說我想考哪兒就考哪兒,要是能考回去也不錯,他們……”

“打住,我随便問,別講這麽詳細。”叛逆期的孩子不會給人留面子,蘇運噴親哥就和噴同學一樣自然,“不過也是,你成績好,考哪兒都行。大姨家條件比咱家好,先湊合湊合吧,明年考完你就解脫了。趕緊回去,省得人家想你。”

“你……”蘇曉原想說你胡說,這是他口頭禪,別人笑話這三個字女裏女氣,他改不了,“我沒嫌咱家條件不好,你是我弟弟,咱們……”他又想說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又怕叫小運噴回來,臉皮薄得像紙,只好把面前的碗筷一推再推,“你先吃,我等咱媽盛飯來。晚上你跟你屋,我跟外屋,睡覺的時候我再進去。”

蘇運不買賬,自己家裏,還用得着他賞飯?“我當然吃啊,這本來就是我的碗,我的筷子,我不吃等着給誰啊。”

“小運你別這樣兒,咱倆是兄弟。”蘇曉原說不過他,“我……”

“我還記得你以前,扶着牆自己都爬不起來。媽出去上班,家裏就咱倆和奶奶,爸回來就打人,你愣是坐床上尿了褲子都沒人管。”蘇運夾了一塊嫩豆腐,一看就是媽媽給哥哥特意做的,他從不吃這種軟不邋遢的玩意兒,“是吧,就那麽坐尿裏,一坐坐一天,屋裏都是你的味兒……”

“小運!”蘇曉原受不了聽這些,他都好了,只要努把力,誰也看不出來,“你別這樣兒,咱倆好歹是親兄弟,別提這些……我都好了。”

“嗯,好了,上學別叫人看出來啊。”蘇運把嫩豆腐都扒拉開,正巧對上陳琴,也心疼媽媽做了一桌子菜,“媽你坐,忙一晚上累了吧?”

陳琴沒聽見倆兒子說什麽,還以為孩子們關系挺好。丈夫家暴,所有人都勸她為了孩子忍吧,倆兒子好歹還有個爸爸。可她偏偏要離,性格剛得很。她才不聽別人那套,維持一個虛假的婚姻空殼只會對孩子傷害更大,只是為了争取兩個兒子的撫養權幾乎放棄一切,是淨身出戶。

事實證明她對了,丈夫再婚,仍舊沒改掉家暴的毛病。

“不累,你哥哥剛回來,媽怕他吃不習慣,最近吃飯先緊着他做。等過兩天媽再給你做鹵雞蛋。”

“嘿,謝謝媽!”蘇運笑開了不難看,但只對着陳琴才像個活潑的孩子,很客氣地給蘇曉原夾了一筷子豆腐,“哥你也吃,你多吃些興許還能長個兒呢。”

“你這孩子,少提這些啊。”陳琴趕緊暖場,腿、身高、長個兒什麽的,一直都是家裏的禁忌。離婚之後她沒有再婚,也考慮過,可帶着兩個兒子的離異女人并不好找。

換句話說,是很不好找了。所以一直單着,到最後幹脆不找,清清靜靜過日子,沒誰規定離異女人必須找人搭伴過日子。兩個兒子都知道心疼自己,她沒什麽遺憾。

“你倆這一年最累,家裏的事兒別操心,凡事有媽媽呢。”她也不和孩子兜圈子,兩個孩子都到懂事的年紀,沒有必要隐瞞,“只管讀好書,知道嗎?需要用錢就來和媽媽要,補習班啊輔導書啊咱們全能買,你倆上學的錢媽可一直攢着呢。”

“真的啊?”蘇運在母親身邊長大,撒起嬌來那麽的自然,“那我每天都吃一根兒夢龍行嗎,8塊錢的。”

“你這孩子……”陳琴知道小兒子是說笑呢,“長不大似的。”

蘇曉原吃着碗裏的綠豆飯,嫩豆腐,笑了笑沒有接話。

吃完飯,蘇運幫着媽媽洗碗,陳琴把布簾子拉上,正式化開一道邊界。蘇曉原也想進廚房幫忙,盡這份家裏的一份力,可弟弟占着廚房的地方,愣是把自己轟出來了。

“家裏這些活兒我幹習慣了,哥你腿不好,歇着去吧。”

直到把9班的數學卷子寫完,蘇曉原還能聽到這句話在耳邊環繞。再開始寫1班的,難度立馬拉高了不知道多少個級別,但和曾經高中的試題難度相比還差一些。

“不是,媽……”蘇曉原聽到屋裏有人說話,興許是從小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格,對別人的竊竊私語格外敏感,“家裏多一個人,我複習不下去……行啦,我知道了。”

唉,以後還是在學校上晚自習吧。

同一時間,一中的操場上還是那麽的熱鬧。

張钊在領操臺坐着,遙看那邊訓練下肢力量的陶文昌,第三組了,昌子的20公斤負重高擡腿不錯,速度一直沒降下來。做完這30個再有一組就能休息了。

“钊哥,給你水!”何安又氣喘籲籲跑過來,還掏錢包,“這是找的零錢……”

“得了你拿着吧。”張钊早不練了,可每天不跑夠公裏數他難受,但訓練強度和體特沒法比,“你今天什麽項目?”

何安還是想把錢給他:“和昌子一樣,也是下肢力量,深蹲。”他繼續五大三粗地掏錢包,“钊哥你別老請我喝水,不合适……”

“誰他媽請你了,錢存你手裏不行啊。”張钊伸直了腿踹他腰一下,愣沒踹動,這才是他習慣的感覺,不是蘇曉原那樣,碰一下就要摔,“指标多少?”

何安的下盤穩得驚人,去年主要練腰。鉛球可不是單靠手扔出去,是推出去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兒。“6組,30個,體重四分之三,我覺得好像進步點兒,找到些感覺。”

“找着感覺就行,我靠你快看昌子!”張钊又踹了他一下,何安仍舊紋絲兒不動,“丫怎麽這麽招小姑娘喜歡啊,又有小姐姐給送東西去了!”

“啊?哪兒呢?”何安沒戴眼鏡兒,找了半天,“……那不是小姐姐吧,那校服不是高一的嗎?”一中校服是輪着換圖案,現在的高三也就是他們,袖子上一圈白。這屆高一和上一屆的高三一樣,胳膊上兩圈白,很好認。

“反正好看小姑娘統稱小姐姐,咱倆怎麽這麽倒黴呢?”張钊懷疑自己是小姐姐絕緣體,也有女生表達過對他有意思,可他接了人家的情書,轉身……跑了。

正當倆人打賭昌子微信裏有多少個小姑娘的時候,正主兒過來了,直接把一個手工口袋扔過來。“澳洲的姜黃氨糖,給何安的,钊哥你別動。”

“幹,誰他媽給你的啊?”張钊拿過來一看,4罐,進口的,再瞧小口袋上有個十字繡圖案,是個跳高的剪影人,“孫子沒良心了吧,小姐姐剛送你,你轉手扔給我倆了,狗逼渣男。”

陶文昌從初中起就沒斷過姑娘,早見慣不慣了。“什麽小姐姐啊,那是小妹妹,再說也不是扔給你倆,都給何安的。”

“別別別,人家給你的……不合适。”姜黃氨糖片,何安知道,教練說要是肌肉實在酸疼得厲害可以吃。隊裏不少人一直補着,東西挺貴,他沒舍得買過。

“我有啊,你丫跟我分這麽清楚找揍吧?”陶文昌樂着勒他脖子,倆人你一下、我一下地鎖喉,看着像打架,其實就是鬧着玩兒。

張钊看着那幾瓶姜黃氨糖,心裏頭酸溜溜的。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怎麽就沒人疼疼自己啊,他也肌肉酸疼,沒準兒也缺鈣、缺維生素、缺愛,難不成是因為自己長了一張勸退的臭臉所以憑實力保持了單身嗎?

再一琢磨,确實是啊,昌子長得精神,眉目含情的,自己學不來他那套……除非是特水汪汪的眼睛,圓圓的,蘇曉原那種,欺負完他只會瞪人,惹他生氣還有點開心,特純。

幹!張钊甩了甩頭,好端端的想他幹什麽,真他媽邪性。

“嚯,不練了還來,某人沒地方去啊。”正當張钊像狗洗完澡那樣努力甩頭,試圖把特純的蘇曉原從腦袋裏趕出去的時候,祝傑帶着他小跟班兒來領操臺這邊放松肌肉。

開口就陰陽怪氣,像找茬兒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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