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個多月未見,宗澤清黑了壯了,但還是那般模樣,娃娃臉笑起來很是和善。安之甫一番客套,留他下來用晚飯。宗澤清也未客氣,一口應承。還道他正好是來給安家送帖子的,一起用膳一同說說話也好。

晚飯設在了大堂廳裏。

安之甫心思多了些,暗想宗澤清是個好籠絡的,若能相中他家女兒便好了。于是心懷希望,将全家都叫了過來做陪。安若希和安若蘭的位置安排在宗澤清近旁。宗澤清似看不到,只眉飛色舞地講述他這段時日的忙碌,又是邊關巡察駐防又是操練兵馬。安之甫趁機問了邊關防務情勢,是否真要開戰?

“安老爺放心,這一時半會還無事,但會不會打真不好說。若是前線開戰,郡府衙門定會發出告示來。況且邊關前線離中蘭城有些距離,打不到城裏來。若真打來了,衙門也會有告示的。”

安之甫臉抽了抽,這跟沒說有何區別?

宗澤清又道:“安老爺是不是聽說了南秦隔江謾罵挑釁我大蕭之事?安老爺放心,那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的伎倆,我們是不懼的。龍将軍可是說了,得回應回應才好。這不,我這次來,便是給安老爺送帖子來了。再過三日,十月初一,我們龍家軍會在東郊辦個練兵大賽和誓衆會。太守大人已經安排人手在東郊校場搭好了臺子,邀請各官員和百姓同去觀看。将軍說了,我們不對罵,那有失身份,我們就是擺擺兵陣練練刀法,順便把開戰前的誓衆禮給辦了。這便是我們的态度,給南秦看看,也給平南郡的百姓們看看。南秦我們是不懼的,要打便來。”

宗澤清說着,仰頭喝了一杯酒,頗有些豪邁之氣。

安之甫忙說了些奉承話。安若希忍不住問:“那日,龍将軍也會去嗎?”

宗澤清笑道:“這是自然的。如此場面,龍将軍當然得在。這是要給南秦看看我大蕭軍威雄風,各位想來也是沒見過誓衆會,如此機會可不能錯過。拿着帖子,能到最靠近校場的觀臺裏去。我吃了安老爺幾頓飯,這帖子算是回報,要知道,尋常百姓只能在外圍遠遠看。安老爺能帶一家子到觀臺上,那可是會掙足顏面。安老爺莫要辜負我一番心意,全家到了才好。定要去看看啊。”

一邊說一邊看了一圈安家衆人,說到最後一句時,這般巧目光落在安若晨身上。

安若晨仔細聽着宗澤清的話,她直覺宗澤清來此與龍将軍先前囑咐的事有關。龍将軍說了會找機會與她見面,告之她離家安排,她等了近一個月,雖是心焦,但也相信将軍不會食言。如今聽得機會真的到了,心中暗喜,十月初一,她不會錯過的。

練兵大賽和誓衆會是平南郡的大事,不止軍方上下發動,太守姚昆也責令各衙門操持配合。此事除了意在示威之外,姚昆認為也是個捉拿奸細的好誘餌,若城中當真潛伏了南秦細作,那他們定會混在百姓中過來打探軍情。故而安排了人手嚴加防範,不但隔欄之外的尋常百姓要仔細查看,持帖入觀臺的人員也需登記記錄。

一連數日,全城都在忙碌此事。傍晚時分,一着衙服的瘦高男子走過郡府衙門的後巷時,與一男子擦身而過,掌心多了條紙條。他若無其事回到家中,拿出紙條仔細看,看完了将紙條湊到燭火前,燒了。

來金酒館位于城西,是家普普通通的小館子,夥計兩人,老板姓謝,名叫謝金。

謝金人高馬大,曾習過兩年武藝,仗着這兩分把式,沒少欺負鄰裏。欺軟怕硬,見利貪財,名聲可不好。

這日,謝金行至自家酒館後院,忽見地上散着幾枚銅板,他彎腰撿了,一擡頭,看到後院門敞着,門口又有一粒碎銀。他左右看看,無人,也不知是誰錢袋子破了,竟落下這些。謝金心中暗喜,奔至門邊撿了。再擡頭一看,後門外頭竟然又有一錠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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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金大喜過望,大步邁過去,待彎腰要撿,又疑惑起來,正遲疑着,忽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莫回頭,否則性命不保。”

謝金一驚,僵着身子應:“好,好。”卻猛地一個轉身欲動手。身子還未轉過去,什麽也沒看着,只見眼前一花,一股力道在他臉上一扇,重重“啪”的一聲,臉火辣辣地疼。謝金被扇得背過身去,背上一沉,胳膊一疼,他“啊”的一聲慘叫,被扭着胳膊踩在了地上。臉被壓着,鼻梁差點沒斷了,疼得他幾欲飙淚。只是還沒來得及哭,一把短劍貼着他的臉插進了地裏。

謝金吓得叫也不敢叫。他心裏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身後人的對手。“大俠,大俠饒命。”謝金抖着聲音,差點尿褲子。

“我說的話,你可聽清了?”

“聽清了聽清了。”謝金點不了點,只得一連聲的應。

“我說了什麽?”

“莫回頭,否則性命不保。”

“很好,看來耳朵沒壞。那我接下去的話,你也仔細聽好了。”

“是,是。”

可身後那人卻沒急着說話,他放下一個錢袋,就放在短劍旁邊,打開了,讓謝金看到了裏面的銀子。“這十兩銀,給你的。”

謝金咽了咽口水,不敢說要,也不敢說不要。

背上的腳一用力,謝金痛叫一聲,忙道:“多謝大俠。”

“十月初一,東郊誓衆大會,你去參加,找一個人,傳一句話,這樣便好。很簡單對不對?”

“對。”謝金再咽了咽口水,不敢不答。

“事成之後,你到校場外的小樹林裏再取二十兩銀子,那是給你辦成事的獎賞。”

傳句話值這麽多銀兩?謝金咬咬牙:“那,那是要找誰人?傳什麽話?”

“屆時會告訴你。”

謝金轉了轉眼珠子:“只是,只是傳個話嗎?”

“對。”

“傳完了話,就算成事了?可再得二十兩?”

“對。”

謝金心裏有些遲疑,聽起來簡單,三十兩易得,很是心動,但事情确是詭異,他又不是傻子。猶豫間,身後男子卻是腳下用力,傾身握住了短劍劍柄,道:“事情你既是知道了,若不幹,便是死。若是走漏了半點風聲,也是死。”

謝金痛得臉扭曲,感覺脊梁骨險些被踩斷,而劍刃就在臉旁,刃光晃得眼疼,他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謝金一連聲應了是,背上的壓力頓時一松,臉旁的短劍也被拔走,一個包袱丢在他的眼前。身後人道:“誓衆大會那日,你穿着這身衣裳去東郊會場,我會再聯絡你。”

謝金戰戰兢兢一口答應,等了好一會,身後再沒囑咐,也沒聽到有聲響,謝金猶豫半天,悄悄回頭,卻看到身後空空如也,并無半個人影。謝金一下軟倒在地。若不是銀兩和衣裳就在眼前,他會覺得方才只是做了一場夢。

一轉眼,十月初一到了。

安之甫領着一衆妾及兒女去了東郊會場。沿途旌旗林立,衛兵威武,安家衆人頭回見此場面,不覺有些興奮。尤其安若晨,想着今日便能獲知離家的計劃安排,心跳如鼓,激動得臉發熱。到了校場那處,人頭攢動,安若晨緊跟着姨娘和爹爹通過關卡,進了內場。豈料途中竟又遇着了錢裴。

安若晨見着錢裴便惡心,她轉開視線,卻見到爹爹和二姨娘遠遠對着錢裴谄媚笑着。安若晨下意識看了一眼錢裴,看到他臉上也有着說不出深意的笑意。似與從前不同,但又說不出來究竟哪裏不對。安若晨心中疑惑,但想了想,反正她要走了,這些人再有什麽龌龊的勾結勾當也與她無關。

安若晨身後不遠,謝金戰戰兢兢地拿着帖子進了會場。尋常百姓都被隔在了校場外,能進內場的都是非富即貴或者有着這樣那樣的關系。謝金自認是尋常百姓,這帖子拿得甚是燙手,身上的衣裳合身,為此他也心驚,對方制衣時竟是知曉他的尺寸?帶着這些心思,謝金一臉緊張心虛,惹得查驗帖子的那位兵士多看了他幾眼。

謝金出了一身冷汗,但有驚無險,進了內場。

神秘人交給他帖子時,囑咐他關切內場東區三號觀禮帳內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叫安若晨,身邊無母親,只一老奶娘跟着伺侯的那個便是。他的任務,就是要與安若晨說一句:“姑娘近來多橫禍,當心性命。”

說完這話,他便算辦好了事,便可到西邊的林子裏找一名男子,将帖子交給他,把傳的話再說一遍,那男子便會給他二十兩銀子。

謝金進了內場往東區去,在東區看臺上找了個位置,他觀察四周,很快看到了三號觀禮帳子。觀禮帳只有帳頂,四面敞開,确保帳中人視線不受阻。這倒是方便了謝金察看。他靠近帳子仔細瞧,看到了神秘人所說的那位姑娘。确實只她身邊沒有母親,身後是位老婆子随伺。

安若晨一直留心四周動靜,琢磨着将軍在何處,她如何能不教旁人發現地與他見面。忽地眼角餘光發現似乎有人盯着她看,她轉過頭去,看到對方是位高大健壯的漢子。那漢子目光與她相碰,迅速轉頭,假意看向別處。

安若晨暗暗皺眉,她垂首低眉,捧了茶碗來喝,眼睛餘光再偷窺那漢子方向。只見那漢子又轉首過來偷偷觀察她。安若晨不動聲色放下茶碗,微笑着聽着四妹安若芳說話。不經意又看到二妹安若希在看四妹,目光中似乎有些柔軟的情緒。同情?憐憫?安若晨不确定。安若希接觸到安若晨的視線,趕緊別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與母親譚氏誇贊起這練兵大賽的排場來。

今日裏真真是見了鬼了,一個兩個這般古怪。

安若晨再瞧帳外那漢子一眼,他已然找了個位置坐下,那位置離她的帳子不遠不近,正是能看到她的方向。漢子坐在人群裏,顯得有些緊張拘束。

這定不是龍将軍的手下,安若晨如是想。但他是誰?為何盯着她?

安若晨悄悄多看了那人幾眼,覺得自己從未見過他。

不多時,大會開始了。兵士們分組列隊,整齊有序地湧入會場中。旗兵先行,騎兵随其後,車兵居中,步兵最末。一組組人舉旗列隊,甚是威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陣式吸引,随着兵隊發出的威武口號,圍觀人群報以熱烈掌聲和歡呼。

安若晨眼睛盯着場內,眼角餘光卻是留意着那名男子。那男子時不時撇她一眼,這讓她緊張。她在腦中搜尋回憶,忽然想到那日所見謝先生的衣着背影,似乎便是穿着這玄青色衣裳。安若晨頓時一僵。

這時場中已站滿兵将。旗兵忽地一聲大喝,大旗揮動。旗令一出,滿場兵将齊動,整齊劃一的動作發出巨大的聲響,圍觀人群一陣歡呼,緊接着幾名身着铠甲的将士騎着快馬奔進會場,氣宇軒昂,威風凜凜。中間領頭那位騎着黑色駿馬的俊郎高大将官尤為醒目,正是龍大。

周圍人群歡呼鼓掌,場中兵将蕭穆端正,站得筆直,絲毫不受影響。幾位大将入場後分列各營隊陣前。龍大放慢速度,騎馬從隊前奔到隊末,經過之處,旗兵揮旗下旗令,身後兵士舉刀邁步齊聲大喝,訓練有素,氣勢雄壯。周遭百姓自動安靜下來,屏息觀看。

許多姑娘面泛紅暈兩眼發光盯着龍大将軍看,安若晨卻是顧不上,因為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場中吸引之時,有一人悄悄經過她身邊,往她膝上丢了一個紙團。紙團打到了她的手,吓了她一跳。

她迅速将紙團握在手中,轉頭尋找丢紙團那人的身影,卻只看到一個身着軍服的背影行入人群當中。安若晨看了看周圍,無甚可疑之處,她若無其事了一會,仔細看得周遭沒人注意她,那個玄青色衣裳男子也正盯着場中看,她趕緊将紙團打開,低頭看了一眼。

“誓衆之後,西邊樹林相候,将軍有事囑咐。”

安若晨一眼看完,擡起頭來,若無其事悄悄将紙再捏成團,藏于袖袋中。她的心跳得很快,下意識再看了那玄青色衣裳男子一眼,他還盯着校場裏看,似乎頗受震撼。

場上龍大已經上了點将臺,鼓號兵擊鼓吹號,場中兵将變換了陣形。所有人目無轉睛看着,安若晨卻将目光投向西邊,那邊确是有個頗大的樹林,先前乘馬車過來時曾在外圍經過。從現在這方向看,樹林不遠之前似乎也有旌旗飄揚,不知是否會有衛兵把守。安若晨轉念一想,既是将軍約她那處見面,定會安排妥當,不必憂心。

此時一聲長號響徹天際,場中兵将端正嚴肅站直,全場不由自主皆屏聲靜氣起來。安若晨掃了一眼場上,龍大威立臺上,雙目炯炯掃視衆兵将,似乎壓根不知場外發生何事。再看那玄青色衣裳男子,他正随着衆人盯着場上,無暇他顧。安若晨皺了皺眉,小心觀察周圍。

場中一将官大聲呼喝,誓衆會似乎開始了。安若晨似乎感覺到另一邊人群裏有道視線偷窺,但轉過臉去,卻未見異樣。帳中安若芳站了起來,她個子小,被安榮貴擋了視線,看不到前頭。安之甫低喝斥了她一句,安若希将安若芳拉到自己這邊。安若芳看清場中情形,乖乖坐好。

安若晨心跳如鼓,總覺得哪裏不對,又覺也許是她太多疑了。

“漏軍事者——”這是龍大的聲音,也不知他如何辦到,竟是聲如號鼓,響動滿場。

“斬!”全場兵将大聲齊應,盾槍刀足在地上一踏,聲威震天。

安若晨往場上望去,這浩然場面讓她的血也熱了起來。

“不戰而降敵者——”

“斬!”

“與敵人私交通者——”

“斬!”

“失主将者——”

“斬!”

“失旌旗節钺者——”

“連隊斬!”

一句一應,響徹天際。安若晨看了好一會,猛地驚覺自己竟然一直盯着龍大。這可不是可以失神的時候。誓衆之後,林中相見。她也許就會得到離開這裏的辦法,而她居然看熱鬧看得發呆。

安若晨穩了穩心緒,再看看四周,确認全家人都在盯着場裏看,于是悄悄起身。待出得帳外,回首一瞧,所有人全部注意力仍在場上,她松了口氣,加快腳步離開。

安若晨往西邊的樹林去,一路走一路想着若是被人攔下該應的說辭。但行了一段,無人攔她,遠處立着的兵士也在盯着場中看,未留意安若晨的走動。安若晨越往樹林去,離會場越遠,漸漸竟離開了守衛圈子。

也許事情會比她想像得要更容易。安若晨如是想。耳中聽得校場內的聲響變了,誓衆似乎已結束。接着是兵器相交,呼喝吶喊的聲音,也許是練兵大賽已開始。這般說來,将軍也該離場來見她了。安若晨的步子不由得輕盈起來。

離林子越來越近,轉彎時,安若晨轉頭看了看身後,這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個玄青色衣裳男子竟然跟着她,見得她回首,似欲相避,停了腳步看別處,但只頓了一頓,而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大踏步朝她走來。

安若晨大驚,轉身疾步快走。心裏有些什麽念頭冒了出來,但并不真切。

是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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