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安若晨這一走,謝金便急了。

先前謝金一直小心謹慎盯着安若晨,心裏苦惱着人群之中如何能與她說上話。這地方滿是将兵和衙差,他可不想招惹來什麽麻煩。傳話的辦法還沒想到,兵将們便列隊湧出,場面實在雄偉壯觀,他的注意力被轉走,待回過神來,卻發現帳中已沒了安若晨的身影。這讓他吓了一跳,他奔了出來,遠遠看到安若晨正往西邊去。他直覺這是個單獨與她說話的機會,便一路尾随。腦子裏琢磨着是不是上前攔她講完那句便趕緊取銀子去,但又恐安若晨胡亂喊叫惹來官兵。

正拿不定主意,卻見安若晨回頭看,他吓得一縮,而後心一橫,他不過就是說了一句話,又沒幹別的,就算是官兵衙差也不能将他如何。

但安若晨竟然要逃,謝金仿佛看到他的銀子也逃了,趕緊拔腳追了上去。

安若晨越走越急,之後跑了起來。

“安姑娘!”謝金叫着。

他竟然知道她的姓氏,安若晨心裏更慌。她孤身一人,可不敢與他糾纏。咬牙疾奔,跑得更快。

“小心你的性命。”謝金緊緊追趕,邊跑邊喝,很有幾分恐吓的意味。

安若晨吓得往林子裏跑,鑽進矮樹叢中。

“站住!”謝金大喝着貓腰追了進去,卻見一根枝條猛地朝他面目抽來。他猝不及防,哎呀一聲慘叫,捂着眼睛蹲下。

安若晨看好時機拉過矮樹樹枝用力一扯一放,樹枝往後一彈,她聽得那人慘叫,看上去似是擊中他雙眼。安若晨停也不停,矮身再鑽進下一個樹叢,出來後拐個彎繼續跑,換了方向借地勢躲藏,看好地形迅速鑽進另一邊的樹叢裏,蹲在棵大樹後頭掩去自己的身影。

謝金咒罵着,站起身來,用力眨着眼睛,正待繼續追,忽地一只大掌從他身後捂住了他的嘴,一把利刃抵在他的腰後,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莫出聲,否則要你的命。”

安若晨屏聲靜氣躲着,大氣都不敢喘。她并未聽到有人追來的腳步聲,也未聽到那人的叫喊,周圍太安靜,安靜得教人害怕。

咔嚓。

一根樹枝在她藏身的不遠處被人踩斷了。

那聲音似踩在安若晨心上,吓得她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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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

那是踩着落葉的聲響。有人正在她附近走動。

安若晨捂着嘴,深恐自己發出半點動靜來。

不一會,有人走到了她藏身的樹叢之前,似在左右張望,走開了,又回來,轉着圈在找尋。安若晨看到那人的鞋子、褲子,卻不見衣裳下擺,那他該是短裝打扮,并非剛才追她的男子。

“姑娘,沒事了,出來吧。”

語調和善,聲音似陌生。

安若晨不敢确定,她沒動。

那人又走了幾步,離得她藏身的樹叢稍遠,又道:“此處危險,出來吧,我帶你去見将軍。”

安若晨猶豫着。

那人往前走,離她越來越遠。安若晨仍不敢動,但又覺得這般躲着不是辦法。她伸手想撥開樹叢枝葉偷偷觀察下,卻聽到遠處有吆喝追擊之聲。安若晨猛地将手縮了回來。

吆喝聲漸漸聽不到了,但似乎更多的人奔進了林子。有人大聲呼喝:“仔細搜,提防他有同夥藏匿。”

聽上去這個“他”像是在說追她的那玄青色衣裳男子。安若晨不确定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确定自己該不該出去。遲疑間,腳下沒蹲穩,踢到塊石頭,石頭滾出樹叢,而她差點摔倒,本能揮舞雙手穩住身形,卻撞在了樹叢上,窸窣噼啪一陣動靜。心裏念着要糟,數人已經奔了過來,兩杆長槍撥開樹叢,兩個兵士赫然出現在安若晨眼前。

安若晨大叫:“軍爺救命,有盜賊欲害我。”

安若晨被押到了會場外圍一個帳前。

她說他們安府拿了宗澤清将軍所贈帖子前來觀禮,她身體不适,觀臺上人太多她有些喘不上氣,于是欲回馬車上拿嗅鹽,并到人少的地方緩一緩,怎料走錯了方向,正待找人問路,卻遇盜賊欲劫殺于她。那幾位兵士聽了去報宗澤清将軍去了,待回轉回來,說宗将軍要見她。安若晨松了口氣,見着了宗澤清就好了。

到了帳前,門口衛兵将帳門掀開,安若晨走了進去,卻見帳內竟坐着龍大。

“見過龍将軍。”安若晨慌忙施了個禮。

“你膽子越發的大了,鬧的動靜一回更勝一回。”龍大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安若晨生恐龍大怪罪,趕緊将事情一五一十仔細說了。

龍大皺了眉頭,接過那約見面的字條看了,讓衛兵去喚了謝剛過來。

謝剛很快到了,一腳将帳前探頭探腦一臉好奇的宗澤清踹開,進了帳子。不一會便出了來。宗澤清巴過來攬着謝剛的肩問:“兄弟,将軍與安姑娘有何事?”

“若與你相幹,将軍便會告訴你了。”

“與我相幹啊。”宗澤清一臉憤憤:“将軍囑咐我辦這樣辦那樣,可沒告訴我為何啊。”

“嗯。”謝剛一本正經點頭。

宗澤清等着他接下去說,跟出了好一段,可謝剛再無第二句,只端着正經臉色走了。宗澤清被噎得揉了好幾把臉才忍住沒踹謝剛幾腳。想了想只得又回到帳前不遠侯着,等着龍大吩咐。

帳中,龍大問安若晨:“你如何看?”

安若晨每次被龍大這般問話都有些緊張,感覺将軍故意在考她似的。“既是并非将軍約我見面,那定是有人知道我曾向将軍報信而用這似是而非的字條看我是否會上勾。知道這事的人,我只曉得有位謝先生。若我上勾,獨自前往樹林,便能趁我落單時滅口。那追殺于我的男子,穿着玄青色的衣裳,若我未曾記錯,那日見着謝先生與徐媒婆密會時,似乎也是穿的這顏色的衣裳。”

她停下來,看了看龍大的臉色,又道:“但這般甚是冒險,畢竟誓衆大會之地,重兵把守,到處都是兵将和衙差,稍有差錯,便是死路一條。”

“确是死路一條,那人死了。”龍大道。

安若晨吃驚。她是聽到有追捕之聲,知道兵将入林搜查,卻是不知那人被殺了。

“在帶你過來前,我便得了消息,衛兵們在西邊巡察時看到可疑之人,于是入林搜查,卻遭伏擊。他們追擊兇嫌,将其刺傷,兇嫌帶傷逃跑,衛兵沿血跡追捕,最後找到屍體,那人已服毒自盡。”

“自盡?”

“也許自知被捕後會被嚴審,而他有絕不能被審出的秘密,逃不掉,幹脆服毒了。”

安若晨愣了愣:“将軍這般想?”

“這是細作慣常的手段。他們随身帶着毒藥,緊急關頭,為免身份和情報洩露,便自我了斷。”龍大頓了頓,看了看安若晨,“安姑娘似是頗疑慮,安姑娘如何想的?”

又來了。安若晨咽了咽口水。“他既是有絕不能被審出的秘密,身份這般重要,卻在這樣的地方用這樣變數極大風險極大的手段欲施害于我,實在是草率了。”

龍大沒馬上接話,安若晨不知道他是覺得她說得對還是不對。

過了一會,龍大問:“姑娘覺得他有更好的選擇?”

安若晨硬着頭皮答:“就算是潛入我家中對我下手,也比在這處下手強不是嗎?”

“上回你家中鬧了盜賊一事讓你爹爹加強了防衛,而我也有加派人手暗中護衛。去你家中下手,他也未必能得逞。”

“可是逃跑時更容易些吧。我家裏的護衛再多,将軍派來的人再多,也多不過這處的千軍萬馬。他這不是自食惡果,逼得自己不得不自盡了嗎?”

龍大沒應話。安若晨有些忐忑,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又惦記着他是否已幫她安排了逃家的路子,可如今出了這事,倒是不好問了。

如此靜默了一會,龍大忽然道:“本想着練兵大賽之後讓宗将軍留你家裏喝杯茶避開人群退場的混亂,屆時你有機會單獨見到我。沒想到卻發生了這事。我們長話短說,十月十五,申時,有隊送糧車隊将從南城門出發赴邵城,車隊管事是我的老部屬,姓蔣,名蔣忠。我會與他打好招呼。以你的機智,那日那時你該是能趕到南城門。老蔣會将你安置在馬車上,進出各城,不受盤查。邵城賓縣是老蔣老家,他娘子及孩兒均住那處,在當地也有人脈,說是遠房親戚投靠,弄個籍簿文書不是問題,有他安置,讨個生活也該不難。你若勤勞肯幹,便能活下去。”

安若晨驚喜交加,愣了一愣,深吸一口氣,眼眶熱了,跪下咚咚磕了幾個響頭:“民女謝過将軍,将軍大恩大德,民女定當回報。”

“若你順利出走,你我該是無甚機會再見,回報便不必了。日後你好好過日子,活得像你自己所希望的那樣便好。那般,也就不枉我為你費心安排這一場。”

活得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

安若晨伏在地上,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從來未有人與她說過這樣的話,竟是說到了她的心裏去。從未有人在乎她想怎麽活,就連最疼她的老奶娘也只會抹着眼淚對她說再忍忍。她不是不能忍,只是這個忍耐是沒有盡頭的,貫穿一生,蝕毀她的意志,讓她宛如行屍走肉,甚至可能讓她白白丢掉性命。就像一個玩偶,最後摔碎,毫無價值。

她不想這樣活。

千言萬語,安若晨只能擠出一句:“謝将軍!”

“先莫謝我。今日鬧出這事,且先瞧瞧發生什麽,十月十五之前,若無其它事端,你方能離開,如若不然,我可是會下令扣押于你。”

“是。”安若晨應着,心中有些忐忑。謝先生死了,那她該不會再有危險。但今日這事頗是古怪,事情都是她親歷,她卻摸不着頭緒。她覺得将軍似乎有所盤算,但她不敢問。

安若晨咬咬牙,若她能順利離開這裏,其他人又與她何幹。不該問,莫給自己惹麻煩。

“你叫嚷救命,官兵搜林,太守大人定會接到消息,會召你問話。”龍大道。

安若晨忙道:“我今日不太舒服,觀禮臺上人多嘈雜,我有些喘不上氣,便想回馬車拿些嗅鹽順便呼吸些新鮮空氣,怎料迷了方向,卻遇歹人。幸得軍爺們相救。”

龍大點頭,這姑娘确是個機警的。細作之事他一直未與姚昆說,這城中關系複雜,謝先生的底細他還未查到,但從種種跡像線索看,這人頗有人脈和勢力,知道的人越多,打草驚蛇的機會越大。他暫時還不想公開。

龍大與安若晨一番囑咐後,讓宗澤清派人送她送回觀禮帳,并将此事禀了太守姚昆。

過了一會,謝剛來報。姚昆已召了衛兵及安若晨問話,蔣松去了。謝剛自己這邊已安排了探子暗查今日之事。

“還不清楚在衛兵發現安姑娘之前那個喚她出來的男子是何人。衛兵沒有搜到其他可疑人物,但安姑娘又道那人與玄青色衣裳男子非同一人。按當時情形,十多個衛兵及數名衙差已入林中,竟無一人看到那人蹤跡。外圍守衛的衛兵也未見到其他可疑人物進出。”謝剛道:“聲音遠近聽來會有些許不同,畢竟遠遠叫喊得揚聲運氣,近時說話壓低悄聲,安姑娘未能分辨也是合理,若說服飾不同,對方知道安姑娘躲藏,猜到她視線受阻,為誘她出來,将外裳挽起,露出褲子似短裝打扮也有可能。”

龍大斂眉思索。

謝剛道:“那時衛兵已将林子包圍,若真有同謀在,這般一點痕跡不露,除了安姑娘,其他人均無半點發現,這可能性當真是小的。除非那人插了翅膀飛了。也許由始至終只有一人,他原是想誘安姑娘出來,之後聽到有人入林,欲殺出包圍,但受傷之後覺得無望,故而行了最後一步。無論如何,我已囑咐下去,今日樹林所有人等的所見所聞均會仔細探查,若真有同夥,定會留下蛛絲馬跡的。”

不久之後,蔣松也來向龍大報告此事。

蔣松是鎮衛将軍,主管護軍防衛守營諸事,行事謹慎。他将此事前前後後審了個清楚,樹林裏也仔細察看過,屍體也驗了。太守姚昆審案時他便在一旁,對安若晨也仔細問了話,但暫時查不出什麽來。無人知曉那人身份。安若晨也不知那人目的,以為是盜匪趁亂劫財。她是這般說,但衆人心裏覺得是否會是賊子起了色心歹念。太守審訊之時,安之甫在一旁聽審已是大怒,連聲喝罵女兒不懂事竟敢中途離席,丢人現眼,有辱家門。罵得安若晨眼淚漣漣,泣不成聲。

龍大能想像當時情景,未多問安若晨之事,倒是關切了幾句姚昆的打算。蔣松道太守大人已安排下去探查死者來歷,因在他身上未搜到帖子,故而未知他是如何混進會場之內。姚昆還嚴令衙差巡查了一遍會場各處,未發現異樣。安家其他人也未曾見過那人,猜測對方是見到安大小姐落單,臨時起意做案。那人有些武藝,衛兵入林搜捕,他借地勢暗中以飛镖傷人,衛兵包抄追上前提槍入樹叢,将其刺中,那人一路奔逃,衛兵循着血跡追上時,發現那人槍傷頗重,血流滿地,想來自知跑不遠,便服了毒藥自盡。

“姚昆可還有其他安排?”龍大問。

“太守大人命人将屍體擡回府衙,讓仵作驗屍,命人查其身份。其他的,未曾多說。”蔣松說起這個頗是不服氣:“将軍,此人可疑,該是我們軍方查此案才是。”

龍大淡淡道:“并無證據表明此人是細作,便讓姚昆去查吧。看此事他最後如何決斷。”

安若晨回到家中,再被安之甫一番訓斥。錢裴在會場聞訊,跟着安氏一家子回到安府,倒是對安若晨軟語慰問,問清事由,又勸安之甫莫要動怒,說大姑娘受了驚吓,讓她好生休息。

錢裴如此态度,安家人寬慰有之,驚疑有之。待他走後,安之甫喝令安若晨回房閉門思過。二房譚氏憂心忡忡,急問安之甫事情經過,生恐安若晨因此名節受損,錢裴嫌棄毀婚。安之甫怕的就是這個,那批貨他還未曾拿到手,錢裴說是沒問題,但一日未見到東西一日便無法安心。

安之甫左思右想,與譚氏密商好半天,決定還是速将安若芳與錢裴的婚事禮數定下,事情板上定釘,好讨錢裴的歡心。

安若晨回到屋裏,顧不上煩惱今日的蹊跷事,只覺得滿心歡喜。十月十五,她将逃出生天,過上全新的生活。只要再撐半個月,不惹事端,安安靜靜便好。

可當日夜裏,安若希忽然來了,怒氣沖沖,将安若晨怒罵一番。道她不知檢點,中途離席是為什麽?拿嗅鹽?簡直可笑。是不是又想去見将軍,又或是龍将軍高攀不上,想着去攀宗将軍?沒料到招來了登徒子是不是?這般不知羞恥,自己毀了便也罷了,拖累了家人,惹下禍端,她如何擔得起!

安若晨不解,她看着安若希。通常她若受罰,安若希慶幸是有,看笑話是有,但這般憤怒倒是奇了,她闖了什麽禍與她又有何相幹?

“看什麽看?”安若希被安若晨盯得滿臉通紅,跺足大叫。“這次錢老爺不嫌棄你倒也罷了,若是出了什麽差錯……我……”她咬咬牙:“我不會放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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