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安若晨在心裏快速盤算着。她看了一眼窗外,龍大、謝剛和宗澤清站在遠處似乎在說話,視線雖不往這屋中瞧,但稍一轉頭,便能将她與陸大娘瞧個清楚。

“大娘。”安若晨向前傾了傾身子,離得陸大娘稍近。她猜陸大娘也許是顧忌這是軍中地盤。

她輕聲道:“這銀子并無不妥,我答應為将軍辦事,是有工錢的。宗将軍知我身無分文,先借了我些。日後我會還他的。将軍們知曉我挂念奶娘,允了我找大娘幫忙。大娘拿了這錢銀,絕不會有麻煩。這事除了幾位将軍,也并無其他人知曉。宗将軍請大娘過來,該也是避人耳目的。大娘見過我的事,不會外傳。”

陸大娘聽得她如此說,将銀子從桌上拿了下來,握在了掌心。拳頭落回了膝上,安若晨再看不到。

安若晨松了一口氣,道:“多謝大娘。”

“姑娘。”陸大娘沒接安若晨的客套,也沒打算告辭的模樣,她再看了一眼窗外,轉頭回來盯着安若晨,聲音又壓低了些:“姑娘該是知曉,我夫家是軍戶。我嫁給我家漢子,聚少離多,但他對我卻是極好。生了個兒子,他極歡喜,他說生兒子好,是護國的好材料。他還曾戲言,說他只是個伍長,但說不定咱們兒子能當上将軍呢。”

陸大娘說到這裏微笑起來,“當然只是玩笑。我只是想說,別家我是不知道如何,軍戶是苦的,但我家漢子樂意,他以自己能為國效力為榮,就算只是小卒,他也自豪。我兒子也如此。他年紀小,卻随他爹,模樣像,性子也像。那一年,他倆全沒能回來。別人都勸我,趁着有些撫恤錢銀時,能置辦嫁妝,再找個人家,不然後半輩子會孤苦。我們窮苦人,比不得貴夫人守節得名,還是要考慮生計。但我不,我自己也能過得好,我不能對不起我漢子。我也不怕事,只要是對的事,該幫便幫,該做便做。”

安若晨靜靜聽着,猜測着陸大娘話裏的意思,心裏頗有些感動。

“姑娘,上回租屋,我猜是姑娘自己要租的,我以為姑娘怕嫁後遭虐打,想留個後手,能有個容身之處。我收了姑娘的銀子,是想教姑娘安心,恐姑娘不信我會辦好,又托付別人。萬一別人到處去說,為姑娘惹了麻煩便不好了。”

“大娘。”安若晨眼眶發熱。

“我不為錢,那些銀子我分文未動。”陸大娘從桌下探過手來,握住了安若晨放在膝上的手掌,塞過來一個布袋子。“姑娘,你是否有了麻煩?可是遭了逼迫?除了給你老奶娘傳個話,我還能為你做什麽?我進紫雲樓一趟可不容易,姑娘有話不妨直說。”

安若晨鼻子一酸,她何德何能,竟總遇上這般良善的好人。

“大娘,這些銀子我不能拿。”她将布袋子給陸大娘推回去,可陸大娘卻迅速縮回了手。

“拿着。無論如何,無錢銀傍身可不行。這些錢銀,本就是姑娘的。如若……”陸大娘再悄悄看一眼窗外,“如若姑娘還打算離開或是找地方藏身,總是需要些銀子打點的。待老奶娘離了城,姑娘還能用什麽由頭讓我進來?總歸得想辦法讓自己好好的。”

安若晨用力眨了眨眼,忍住淚意。“大娘,龍将軍是好人。”她看了一眼窗外,那三人仍在那兒說話。“他們只是碰巧在那兒敘話,并非想監視于我。若當真防着我,會找人在暗處盯梢才對。”

陸大娘想了想,覺得有理。“姑娘如何到的此處,日後如何打算,可能與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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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晨搖頭:“大娘,說來話長,但大娘不必為我擔心。我在此處真的很好,龍将軍救了我,我會為龍将軍辦些事。我不會再逃,我妹妹不見了,我要找到她。”

“四姑娘?”

安若晨點頭。

陸大娘道:“那好,我也替姑娘留點心,若是探聽得四姑娘的消息,就來告之姑娘。”

安若晨感激道:“多謝大娘。”

“應該的。”陸大娘平靜回道:“當初姑娘救我一命,我原先不懂,後來有那許多事,我想想也就明白了。姑娘大恩,我記在心裏。”

安若晨的眼淚終于落下:“大娘。”她既是想通了所有事,就該明白陳姓屋主與她都是被她安若晨連累的。而陸大娘絲毫沒有怪罪她,還謝她救命之恩。

安若晨道:“是我對不住你。”

“不怪你。”陸大娘道:“怨有頭債有主,是那些惡人做的惡事,與你何幹?”她頓了頓,問:“那些人,是細作嗎?”

安若晨點頭。

“你聽到了他們的秘密,是嗎?”

安若晨點頭。

陸大娘沉默片刻:“那我就不多說什麽了。我會找機會與你老奶娘說的,你放心。你四妹的事,我也會幫忙留意。錢銀你留着,你孤身一人在此,身邊沒有幫手,誰知道日後會發生什麽,總要有些傍身之物才好。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再找我。我于這世上沒甚牽挂,可不怕麻煩。”

安若晨哽咽點頭。

陸大娘再看一眼窗外,站起身來,向安若晨施了一禮:“姑娘,我家漢子是個粗人,但他說過,但凡重情重義的,雖是小卒,也頂天立地。我深以為是。我覺得,這話也可以說,但凡重情重義的,雖是女子,也頂天立地。你不甘心婚事,你敢逃,我佩服你。你半夜去敲鼓嗚冤,為找妹妹,我佩服你。你知曉陳老頭喪命,惦記着我的安危,想法找人救我,我感激你。我祝你一切安好,請多多保重。”

安若晨見得她起身,也速速起身。聽得她這番話,淚灑衣襟,深深一鞠躬。“大娘,我不如你。”

陸大娘笑了笑,告辭離去。

宗澤清進得屋來,見安若晨站着,手裏拿着他借給她的碎銀。

她将碎銀遞給他,眼眶裏還含着淚,卻在微笑:“宗将軍,我真幸運,我總是遇着好人。”

宗澤清愣了愣,原想讓安若晨将銀子留着,但龍大在一旁盯着,他又不好意思起來。私下借點錢銀給個姑娘是一回事,當着別人的面給姑娘錢銀又是另一回事,确有不妥,遂接過了。

安若晨謝過他,給龍大、謝剛施了禮告辭。柱着拐杖走了。

宗澤清摸摸鼻子,握着那小塊碎銀,在龍大的盯迫下頗有些尴尬。只得沒話找話:“将軍啊,你看安姑娘真是個沒出息的,別人幫她的忙不要她的銀子,她就覺得對方是好人了,這般沒心機,如何對付細作啊。”

龍大沒回話。

謝剛道:“你這般的都當上将軍了,莫替安姑娘憂心吧。”

宗澤清一瞪眼:“我怎地,我有勇有謀。”

謝剛微笑:“是啊,是啊。”

宗澤清不服氣了:“哼,你笑話誰呢?等着瞧,我定會将安姑娘調教成高手,教她一舉将細作拿下。”

謝剛繼續微笑:“看來得拜托宗将軍了。”

龍大點點頭。然後背着手轉身走了。

謝剛待龍大走得遠了,這才驚訝道:“咦,将軍大人說要去教教安姑娘如何對付細作,怎地不去了嗎?”

宗澤清頓時臉一垮:“等等,我被你陷害了嗎?”

“怎麽會。”謝剛一臉真誠,“你我可是好兄弟。”

宗澤清:“……”确定了,他肯定被陷害了。

第二日,龍大又離開了紫雲樓,去了城外軍營。安若晨沒見着龍大的面,只繼續安靜養傷,認真學習。

安之甫與安榮貴回到家中那日,陸大娘見着了老奶娘。二人尋了個僻靜處細細說。老奶娘聽了陸大娘的話,老淚縱橫。直怪自己沒用,護不了自家姑娘,從前不知她心思,如今還累她挂心。

陸大娘趁機勸她速找機會離開,護好自己。

可老奶娘垂首半晌,卻忽然道:“我啊,我從來未曾想過女子能有抗命忤逆的出路。我家小姐嫁給安之甫,過得并不好,我勸她一要忍耐,二要拿出主母的威嚴來,這才能掌住大局,過得自在。但她忍不了,掌不住。我悄悄去請了大仙釘小人,欲幫她對付那幾個妾室狐媚子,可是無用。我家小姐最後抑郁而終。我難過自責,卻也沒有任何法子。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別的路可走。大姑娘定了錢府的親,我不敢跟小姐說,怕她九泉之下難過。我去廟裏燒香,咒那錢裴早死,又教大姑娘學學她那些姨娘的奸滑讨好,起碼在錢府得活下去,忍耐幾年,莫攔着那老頭納妾收丫頭,随他去,甚至還可以幫他多讨幾房妾,他年數大了,越荒唐死得越早。我只想着這些……”她說到這兒,抹了抹眼淚:“我只道遇着了這種事只能如此,卻未曾想過大姑娘竟敢動別的主意。原來她從來就未打算屈服,什麽奸滑讨好,什麽忍辱負重,我如今明白了,她願意如此,是為了走出另一條路。我未曾想過,不敢想過的另一條路。”

陸大娘嘆氣:“嬷嬷啊,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大姑娘既是走出去了,便讓她去吧。她牽挂着你,你便教她安心吧。”

老奶娘搖搖頭:“我呀,我一直說回鄉養老,可是又哪裏走得了,心裏只盼着能照顧大姑娘到老到死,這才對得起我家小姐。大姑娘總催我走,我以為她是不願我看到她嫁到錢府去傷心難過。如今知曉她竟是這般的心思和膽略,我就更不能走了。”

陸大娘皺眉:“這話是如何說的?”

“妹子,大姑娘既是托付你來,必是信得過你。從前她總找你說話,如今我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我是個無用的人,所以大姑娘有主意也不與我說,她知道我定是會阻止她,會勸她勿魯莽勿多想,就像勸她娘一樣。她不想這般,她覺得靠不住我。”

陸大娘急道:“嬷嬷,大姑娘定不是這般想的,她是不願拖累你,讓你涉險。”

老奶娘搖頭:“勿需再安慰我了,我心裏明白。過去我想錯了。如今大姑娘逃了出去,我心裏高興得很。我呢,一把老骨頭,死不足惜,還養什麽老。我走了心裏也不安穩。我與你說,安之甫那混帳東西心毒着呢,大姑娘這般逃了,還就在這城裏,他定是恨她的。他急巴巴地去了福安縣見那錢裴,一呆便是數日。這數日裏,他們可是商議了什麽?想怎麽對付大姑娘?我須得留在安府留心着消息,若他們企圖對大姑娘不利,我得給大姑娘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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