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靜緣師太踩着晨光回到了秀山,她未從大門進入,而是繞着靜心庵走了一圈,在庵院後頭,她看到了解先生。解先生站在菜園子旁邊的棗樹下,臉上是和善的微笑。

“師太回來了。”

靜緣冷冷地道:“辦好了。給銀子吧。”

解先生道:“師太辛苦了,而我也在這兒等了一夜,師太好歹與我互相客套兩句再說錢銀之事。”

“客套兩句你便多給銀子?”

解先生一噎。

“多給我也不稀罕。”

解先生的微笑要裝不出來了。

“我辦完事後需等到衛兵都退了,防衛解除,半夜時太守府巡守松懈我才能出來,而城門卯時才開,我出城門回到這裏差不多便是這時候,傻子才會在這兒等一夜。”靜緣師太冷冰冰地繼續道。

解先生被嘲得抿抿嘴角,哂道:“所以我說,師太當真是不懂得客套的。”

“不過是虛僞罷了,裝什麽客套。”

好吧,那他便不客套了。解先生冷下臉來,道:“為何霍銘善成了自殺?”

“死了便好了。”

“不好。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你想要什麽結果?你讓我去殺他,我殺了。若不是自殺的局面,那太守府會察覺有刺客,我可是不放心的,那裏面誰知道會不會有知曉事情安排底細的人,屆時嚷嚷着有刺客要搜屋,将我藏身處找出來,那我豈不是也得喪命。”靜緣師太盯着解先生看,“難道這個結果更好?”

“自然不是。”解先生暗地裏握了拳頭,有些被戳穿的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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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哪裏不滿意?”

解先生忽而微笑,說道:“也不是不滿意,只是很有些意外。我原是以為霍銘善被刺客殺死一事會鬧得沸沸揚揚,讓姚昆他們手忙腳亂。我們南秦那邊才好辦事。如今是自盡,便有些不好說話了。”

靜緣師太冷笑起來:“有何不好說話的。道貌岸然的模樣擺習慣了,還真當自己是君子呢。耍賴栽贓龌龊事你們該是很拿手才對。大蕭說是自盡便是自盡嗎?就算是自盡,為何自盡?人好好的,不是大蕭逼着能自盡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傻子才會覺得不好說話了。”

解先生裝聽不懂這譏諷,一時也想不到還有什麽好指責的地方,只得道:“你确認事情沒留什麽後患吧?”

“我這兒是沒差錯,有遺書,有屍體,有兇器,一切都明明白白,挑不出毛病。若有後患,那是別人的問題了,你該找其他人問去。”這是篤定解先生在太守府裏還有人手安排的語氣。解先生沒反駁,掏出錢袋來,丢給靜緣師太:“那就好,你收着吧。”

靜緣師太接過了,掂了掂重量,也不看,轉身打開後院門鎖要進去,她推開門,看了後院一眼,叫住解先生:“你等等。”

解先生正要走,聞言停下了。

靜緣師太道:“你進了我的庵廟。”

解先生眨眨眼睛,一臉無辜地道:“師太雖不信,但我确是等了一夜。半夜裏春寒露重,我便進去避了避。”

“我說過,不喜歡別人的打擾。若你們不能遵守,那就莫要往來了。”

解先生攤了攤手:“難道師太要因為我借了地方避避寒這小事就欲與我們撇清幹系。”

“是呀。”靜緣師太不繞彎子,直接問:“不放心,打算殺我滅口嗎?”

解先生笑道:“師太玩笑話了。師太可是王爺敬重之人。”

“那就告訴輝王,打探我的居所,我不高興了,想讓你們滾遠一點,若是不服氣,便來殺我吧。”靜緣師太說完,也不理解先生的反應,不待他回話便進院子去了。

院門重重關上,解先生的臉沉了下來。他站了好一會,終是下山去了。

解先生回到居所,有人正在他屋裏等着,見得他回來,問道:“如何?”

解先生想了一會,道:“給我找幾個人,明日随我一道去靜心庵。”

那人愣了愣:“聽說她可是南秦第一高手。”

“所以你找的人也要武藝高強才好。”

“那裏畢竟是她的地方。在太守府沒找着機會對付她,到了她的地方,憑幾個人想拿下?我可找不來這麽高強的高手。”

“自然不是要與她硬碰硬,對付她得智取才行。我明日先去探探,并非要動幹戈。帶上人只是為了确保安全。”

“你怕她耍起狠來對你動手?她若真敢如此,那她是否與闵公子的失蹤有關?”

“目前最可疑的便是她了。再有,她在提防我。這次殺霍銘善,她并未按我預期的去辦。”所以他安排的人都沒能派上用場,總不能這般明顯的自殺場面,冒出頭來硬說成有刺客從而建議太守搜屋,那也太可疑了些。靜緣師太這招真是妙,就跟李明宇從馬上摔斷了脖子一般,任務明明出了差錯,你卻挑不出毛病來。

那人沉吟道:“若這姑子不能用了,還真是大損失。找個如她一般好身手又不磨叽的也不容易。”

“她個性古怪,本就不是個好用的。在出差錯前,還是想辦法先處理了。馬上就要開戰了,後頭的事還多着呢,得确保這人不會成為我們的麻煩。”

“好。”那人一口答應。“我明日去中蘭住幾天,幫你看看城中狀況吧,若是安穩了,給你找個住處。福安畢竟有些路程,你辦事不方便。”他話鋒一轉,又道:“安若晨那處,你如何打算?”

“并沒有安若芳的消息,也不知是否是她的試探之計。”解先生警惕地看了那人一眼,道:“前線開戰,龍騰不得脫身,巡察使一到,姚昆自身難保。安若晨在中蘭城裏,便是在我們掌控中。你莫要生事,先前犯的錯我不計較了,後頭莫再魯莽。”想了想這話說得重,恐對方聽得不舒服,于是又道:“我是說,先忍耐些時候,待事情了結了,或是安若晨于我們再無用處時,我保證一定将她交到你手,随你處置,如何?”

那人笑了笑:“那就好,你可比闵東平會做事。”

此時的安若晨正坐在曹一涵的屋裏,繼續着他們的對話。曹一涵沉默着,并未對安若晨那句“你只能依靠我”做出任何反應。

安若晨耐心地等了一會,繼續道:“我願意幫你去見龍将軍,紙箋少了一頁的事,我不會與任何人說的。你也知道,霍先生來了這兒,龍将軍與太守大人安排這許多嚴密的防務就是因為中蘭城裏有細作,甚至很可能太守府郡府衙門裏就有。我現在暫時願意相信你,因為霍先生遺書中将後續的事托付予你,他信任你。但我不認識你,除了你是霍先生的侍從外,我對你一無所知。所以若我不知道你拿到的霍先生遺物是什麽內容,會不會對将軍不利,給他帶去麻煩或危險,那我是不會幫你的。”

曹一涵咬咬牙,擠出一句:“沒有信。霍先生只寫了一封遺書。你胡亂猜測栽贓,是何目的?”

安若晨不理他這話,又道:“我沒有讓人來搜你的屋子搜你的身,是因為若你身上有重要證據,我希望能保護它。但若你是叛徒,霍先生信錯了人,那反正太守大人會一直扣着你在此,後頭你會如何,他打算如何處置你,我就不管了。”

“好大的口氣,你什麽身份,管得了嗎?”曹一涵道:“我也不知識你。龍将軍來平南守邊境,怎地平白無故冒出個未婚妻子。我也未曾聽龍将軍提起過,太守夫人說你是,你便是嗎?就當你是,又能如何?”

安若晨不在意他的譏諷,只道:“有防心是好事。你好好保管那封信。接下來你可以看看情勢,看太守大人是扣着你還是放你去見将軍,看看霍先生的喪事要辦多久。”她站了起來,“我也不好逗留太久,不然該讓人生疑了。”

曹一涵猶豫掙紮,拿不定主意信她還是不信她。若她走了,是否機會就沒了?

“若你确認見不到将軍,需要我幫助時,別讓人找我。畢竟你與我不熟,這裏也不是我管事,按情理你有事該找太守夫人才對。我會再來,那是,便是你向我求助的唯一機會。”

安若晨言罷,轉身出去了。一開門,田慶就站在外頭,舉手待敲門狀,見得安若晨出來忙道:“衙差說姑娘在裏頭有些時候,我正待問問。”

安若晨道:“莫擔心。我只是與曹先生說說話,勸他節哀。”

田慶與門口守着的衙差都往屋裏看,曹一涵板着臉扭過頭去。安若晨将門關上:“讓他安靜呆一會吧,出了這事,任誰都是難熬的。”

安若晨與田慶招呼一聲準備回紫雲樓,她背着手往外走。田慶看着她的走路姿勢,暗忖她不自覺擺出将軍思慮時的姿态,是否心中也有思慮。

安若晨确是,她在猶豫要不要給曹一涵施加點壓力,白臉她唱完了,沒把真相哄出來,這時候該有黑臉的。但她不放心,萬一鬧出大動靜,細作起了疑心再對曹一涵下手,殺人滅口,把東西搜出來……

安若晨猛地停了腳步,回身問衙差:“昨晚衛兵隊都撤走後,這院裏有多少人值衛?”

衙差答:“四個。兩個守着曹先生的屋門處,兩個在院門。”

“多久一崗?”

“守一夜。卯時換的崗。”那衙差問:“安姑娘打聽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就是太守夫人讓我勸勸曹先生,怕他想不開。我是覺得曹先生不會想不開,但他對龍将軍很不滿,我擔心他怒火起來了做出些傷人舉動,若他有什麽動靜,有人守着能及時處置就好。”

“那自然的。大人囑咐了,屋前不能沒人。”

安若晨笑了笑,客套了幾句言道辛苦了雲雲。走了。

安若晨的心亂跳着。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但随即她對自己搖頭,這也說不通。若是屋裏事先藏着刺客,逼迫霍先生寫了遺書後再将他殺害,僞裝成自盡,是自盡,自然就不會有人搜查,接着再待所有守衛都離開,趁夜半大家松懈時悄悄逃走。可若是那般,為何刺客會給霍先生寫另一封信的機會?

是她猜錯了,不是霍先生用的那紙,是刺客嗎?也不對,安若晨深吸一口氣,霍先生在遺書裏特別交代曹一涵為他處理遺體是有原因的,曹一涵的反應也證實了這一點。

所以真的是自盡?

安若晨猶如百爪撓心,真想沖到那屋裏好好搜一搜,雖然刺客定然已不在,但她能确認一番是否有藏人之處也是好的。可是不行,她不能再表現出一絲一毫對那屋子有疑慮的樣子。不能讓細作覺得曹一涵是個威脅。

是的。若真有刺客,就表示在衛兵團團将那院子包圍之前,刺客就已經知道霍先生會躲進那屋裏。不在主屋,不與侍從曹一涵一起,而是獨自一人在那屋裏。

奸細的身份也許比她敢猜測的更可怕。是太守嗎?他一直庇護着錢裴。若是錢裴有嫌疑,那太守恐怕也脫不得幹系。

安若晨不敢想,若真是太守,那許多事就能說得通了。劉則案裏,為什麽婁志會提前知道安排,要去将劉則滅口,為什麽江滿會說謊栽髒李長史,然後又這麽巧被派到江邊,結果溺死。

可是也不對,太守大人的行事作派不像細作,且他身邊還有蒙佳月。蒙佳月的父親蒙太守因與南秦的戰争而死,她痛恨打仗,又怎麽會允許自己的夫君為南秦效力。他們夫婦倆的恩愛不似裝出來的。他們對視的眼神裏滿是情意。安若晨覺得這個她能肯定。那也許太守夫人知道太守卷入了這事裏,出于夫妻情深也在幫他隐瞞。但若這般去想,那錢世新頗得重用,又是錢裴之子,豈不是也是細作?

不行,不行。安若晨對自己猛搖頭。她不能太盲目了,盲目到看誰都可疑,看誰都是細作,最後只會什麽都看不清。她真想将軍啊。若将軍在身邊,定會好好指導她,将軍什麽都知道,他定會有辦法處置這事的。

安若晨想好信該怎麽寫了。她回到紫雲樓,趕緊給龍大寫信。信中極肉麻地表達了自己深切的思念,一邊寫一邊搓搓手臂把雞皮疙瘩按下去,希望将軍能堅強些,受得了這些肉麻。這般程度的誇張他該是能猜到她的思念是迫切需要他的指點了吧?信中也寫到了霍銘善自盡一事,她表示很遺憾,尤其看到曹一涵的悲痛後,她想起失去母親的情形,更害怕天人永隔的痛苦,她非常擔心将軍的安危,真想見一見将軍。

安若晨希望龍大能看懂她的暗示,若他不能回來,便來封書函命她去見他,那她就有理由順便把曹一涵帶過去,或者把曹一涵的口訊帶過去。若是曹一涵願意告訴她的話。

安若晨把信交給周長史安排驿兵遞送。這時候卻見陸大娘回來了。

陸大娘自進了紫雲樓,便不再給各府送菜貨了,她将這活轉給了齊征。齊征年紀小,所以趙佳華也幫着他組織處理各事,教他算帳,齊征每日帶着人送完菜貨,就到趙佳華的招福酒樓繼續跑堂,吃住都在那兒,生活安穩。而陸大娘自己仍每日出門與各方菜農貨商打交道,為紫雲樓采買食材雜貨等,也用這個掩蓋打探消息的行動。

陸大娘先忙乎了一陣紫雲樓裏的雜事,然後找了兩件事由說要去報安若晨。待到了安若晨那兒,安若晨摒退左右,陸大娘這才不再按捺激動之情,向安若晨如此這般如此這般的一通說。

安若晨愣了愣,而後也是驚喜:“當真?”

“錯不了。那時天還早,那陳奎剛準備開始幹農活,擺弄鋤頭呢,一擡眼看到了。确是那人的樣貌,中等個頭,圓臉,尖長眼,看上去挺和善的。這麽早,這人卻是從秀山上下來。相貌一致,行蹤可疑,陳奎便上了心,扛着鋤頭假裝上田跟了一小段,看到那人在秀山下拴了匹馬,想來是上山辦事的。他解了馬騎上走了,不是進城的方向,而是往東去。”陸大娘很興奮,在城中一直未見着這人的蹤跡,卻原來是這人很可能不住在中蘭城裏。這個雖是出乎意料,但找了許久,聯絡撒網安排,終于有眼線得到消息,陸大娘滿滿全是成就感。

“往東?”安若晨沉吟思慮,“那般走,能到福安縣嗎?”往東的範圍大了去,但福安縣裏有錢裴。

“是能到的。”陸大娘道,而後扼腕:“可惜他騎馬走了,未能探得他的居處。”到了外縣,她的人脈便沒中蘭城裏這般好使了。

“無妨,總歸是見着了。那秀山便是個線索。山上有什麽?”

“我打聽了。有個庵廟。”

安若晨一震,瞪大了眼,吃驚道:“我怎地從不知那兒有庵廟。”

“我也是頭回聽說。陳奎自己也不知。也是再去打聽的。說是很小的一座庵,裏頭只有一個姑子。沒什麽香火,就是逢年過節時才有人上去進香給燈油錢,大多也是山下附近村裏的。就算在這些村裏,這庵廟也不值一提。更別說村外人了,那是鮮有人知道。據說那姑子也不愛與人親近,自己種了菜,有時會下山化緣,不愛說話。”

安若晨的眼睛亮了,也許她那日看到的灰色不是幻想臆測。藏于山裏的小小庵廟,獨居的尼姑,接近打量過她的可疑男子,還有福安縣錢裴……

這些串在一起,就像扯出漁網的一角。

“我明日得去一趟秀山,看一看那庵廟。”安若晨道。

陸大娘忙提醒道:“若那兒與細作有關,姑娘得當心。畢竟密林山野,鮮有人煙,出了什麽事都無人知。得多帶些人才好。”

“我知道,但也不能大張旗鼓,憑白無故突然許多人馬跑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小庵廟,也是惹人猜疑。今日去不得,我得好好想想,找個恰當的由頭。”安若晨想了想,問:“有什麽地方,是必須翻過那座山才能到的嗎?”

陸大娘不知道,她幹脆道:“我再去一趟,問個清楚,實地探探。”

“莫上山,別教人看到你了。他們知道你與我是一夥的。”

“姑娘放心,我心裏有數的。”陸大娘轉身要走,安若晨又将她叫住了:“大娘這段日子出去與人交際,再幫我辦件事吧。”

“姑娘請說。”

“大娘與城中那些叫得上名的媒婆子打打招呼,就說聽說薛家向安家提親了,我知道了這事很不高興,特意找薛夫人聊了聊。這門親事可不好,薛公子雖是體弱,但一表人才,貎比潘安,薛家富甲一方,德高望重,豈是安家二姑娘能攀得上的。”

陸大娘有些吃驚:“姑娘真要這麽說?”

“對。明明白白地跟媒婆子們說清楚,就說我對這門親事不歡喜。再添些酸話,誰知道這裏頭是不是安家在搗鬼,八字真的配嗎?就算是配的,難道別人就不配了?城中好姑娘這許多呢,我就不信除了我二妹就沒別人了。讓她們幫着找找人家,有沒有別的八字相合的姑娘,找着了告訴我,我有重賞。”

陸大娘點頭答應了,道她出去走動時看着機會去放話。

陸大娘走了,安若晨坐在屋裏認真盤算,明日用什麽理由帶人上山?如何查探?會遇着什麽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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