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傘

曾經有不熟悉盛夜行的人問過李定西,說為什麽盛夜行躁狂症得了那麽多年,真正發作的次數卻兩只手剛好數得過來?

李定西說,操,兄弟,你覺得十次太少了嗎?

活火山得挑日子噴。

當盛夜行領着一群校隊的男生出校門時,天已經完全黑透,手機上的時間指向夜裏九點,校門口議論紛紛的人卻還沒有散去,地上血跡斑斑,李定西趕緊找路人打聽,才反應過來這場沖突的主角之一是市二唯一的自閉症患者路見星。

校園門衛多了四五個,全負手而立,站在校門口巡邏,清潔隊的阿姨們也來了,手裏拿着拖把在消除地上的血跡。

盛夜行大概是今天藥吃得少了,這事兒的沖擊力又不小,把小自閉扔到校門口自己回寝室的愧疚心一起,卸了籃球袋兒就握拳往地上砸。

操,地上又多了些血。

李定西他們幾個大男生還是拗得過盛夜行的力氣,拽着他的腰就往旁邊的空地上拖,圍觀群衆散的散、跑的跑,不少路人還嘀咕,說市二的學生一個比一個吓人,以後走這邊兒還是繞路為妙。

晚上十一點半,路見星和柳若童在醫院做完所有檢查和記錄,被季川和唐寒老師送了回來。

季川和唐寒向明叔确認過學生都回來了之後,又給兩個孩子做了一會兒思想工作才離開,盡管路見星全程沒聽進去,只是仰着頭往五樓望,突然說:“亮了!”

“什麽亮了?”季川有點兒摸不着頭腦。

“他們宿舍燈亮了,”唐寒笑笑,“路見星想室友們了。”

聽到這句話,路見星轉過頭來看唐寒,咧着嘴也笑了一下。

他長相生得好,好到轉學來第一天就有女孩兒注意,好到平時上課怎麽用書本遮臉不想聽課都有女孩兒借着傳卷子的機會瞟他,好到他眼神空洞無助時,都讓人不願意相信這是一個被神所遺忘的少年。

路見星平時不愛笑,總是不擡眼皮,看着像睡不醒還不好接觸,對這個世界都不感興趣。

唐寒第一次看路見星笑成這樣,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她轉過身去擦,又怕周圍人察覺出異樣,趕緊仰頭把眼淚憋回去,扯了扯季川的衣袖,只是說時間不早了,讓孩子們早點回去休息。

路見星笑完,又想起今天打架的事兒,表情瞬間變了。他急忙發出幾下嗚嗚哼哼的聲音,頭也不回地直接上了樓。

他用鑰匙開鎖特別麻煩,得把手機手電筒打開蹲下來對着插。

路見星今天情緒不穩,搗鼓了十多分鐘弄不進去,擡腿就準備踹,又想起今天大叔踹女生的動作,剎車停了腳。

門會痛嗎?喔,我的腳也會。

他擡起手,往門上敲了三下,條件反射地想到盛夜行教他的“在市二敲三下是謝謝”,小聲地跟着念:“謝謝。”

“嘩——”門一開,盛夜行正滿臉陰郁地站在桌子邊,衣領亂得不成樣子。

路見星還沒停下來自嗨的節奏,嘴裏不歇息:“謝謝。”

“……”盛夜行愣了幾秒,“你說什麽?”

開個門小自閉都能說謝謝了,這算是有進步了吧?

路見星沒說話,正準備關門回自己的床位邊兒,突然被盛夜行掐着肩膀抵到牆上,“路見星,你給我看看。”

他的動作已經盡量放緩了,但盛夜行知道自己現在情緒還在暴躁邊緣,絕對又把路見星弄痛了。

他忿恨地看着自己的手,又将路見星的下巴捏住,聲音都變粗了:“你有沒有受傷?”

他好像在生氣。

路見星在慢慢地意識到這個問題後,沒回答盛夜行的話,只覺得被掐着很難受,掙紮着要躲。

他退一步,盛夜行就跟着走一步,最後路見星脫了鞋拉開衣櫃門,直接把自己整個人塞了進去。

盛夜行眼內紅血絲重,如今已酸痛到快要全線崩盤,抓住被路見星箍得死緊的櫃門把手,怒道:“你說話!”

他十分暴躁地擡起手,往櫃門上狠狠敲了幾下,“路見星?”

“咚咚咚——”

盛夜行無意識地又敲櫃門,他根本就沒注意自己敲了多少下。

片刻,衣櫃裏傳來路見星小心又低啞的聲音:“不客氣。”

盛夜行:“……”

對峙幾分鐘,盛夜行憤怒地抓過李定西桌上筆筒裏擺的圓規扯出來,一個人進了寝室衛生間。

半小時後,路見星才從衣櫃裏出來。他怕得把浴巾都裹到身上,拼了命地聞衣櫃裏遺留的香水味,企圖尋找一些往日的安全感。

他不是在怕盛夜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就突然想找一個黑暗幽閉的環境待一待。等他自己緩過勁兒完畢,他發現盛夜行不見了。

床上沒有,椅子上沒有,出去外宿了?

這個想法讓路見星又煩又恐懼,在原地打轉站了幾分鐘,才聽到廁所裏有動靜,像是淋浴頭被打開了。

寝室裏沒有開燈,路見星摸着床邊的爬梯,又摸過桌沿,扶着牆走到衛生間門口,伸手去轉動門把,發現鎖了。

他往後退了點兒,一腳将木門本來就不太結實的門鎖給踹斷了。

盛夜行正在衛生間的角落低着頭洗胳膊。

他的胳膊結實有肌肉,藏在校服下面也能看出曲線,現在被捋起來暴露在空氣中,上邊兒還被圓規劃了又細又長的傷口,圓規尖頭插了一半兒在肌肉裏。

傷口在滲血,地上一小灘淺紅色的血混着水,正往廁所洞裏流。

路見星看不清有多少道,走過去蹲下來,抓過盛夜行滿是傷口的胳膊,用指腹去揩血。

他突然知道這個學校存在的一小部分意義是什麽了。

傷害自己這種事兒他不是沒做過,十來歲剛懂事又找不到發洩方法的時候,路見星在有幾年裏,大腿皮膚就沒有完好過。他近乎自虐地天天站在家裏陽臺上聽風聲,聽在他耳朵裏會被放大無數倍的尖銳風聲。

盛夜行在發病,盛夜行需要發洩。

他需要用拳頭砸到牆上,需要通過傷害別人來刺激自己的神經,需要用重物落地的爽快來釋放自己的沖動欲。

“你出去吧。”盛夜行看路見星一眼,把圓規拔出來,“我再忍忍就好了。”

路見星沒動。

“我讓你出去,”他的聲音啞得吓人,“你忘了上次的事嗎?”

“沒有。”

路見星往盛夜行身邊靠了靠,淋浴頭的水也把他的頭頂和衣服全濕透了。

盛夜行沒有推開他,只是沉默着,用一手猩紅去摸對方的臉。他看路見星被水淋得睜不開眼,想給他擦擦,結果手上帶血,紅印兒越擦越多,把路見星長得過分的睫毛粘在了眼皮兒上。

一股腥味。

路見星垂着眼,任由盛夜行胡亂地、甚至略帶粗暴地用手去擦自己眼睛上糊成一團的水和血。

他只覺得鼻子酸酸的,眼前越來越模糊。

眼睛裏有什麽液體在往外流,很像小時候自己一個人被孤立在小朋友隊伍之外時的感覺。

那一天的路見星還沒明白過來流淚的含義。

盛夜行沒有起身去關淋浴頭,路見星也沒有。

“我們睡覺,”路見星比劃,“我開。”

“開什麽?”

“熱的。”路見星指了指自己的後背,“不冷。”

“電熱毯?”盛夜行問。

路見星點頭,“嗯。”

“路見星,”盛夜行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喉結動了動,說:“你真的要跟我一起睡覺?”

對方沒有否認。

“你知道倆成年男的睡一塊兒是什麽意思嗎?”盛夜行突然想笑。

“十五。”路見星說。

盛夜行嘆一口氣,“你十七。”

“……”

路見星眼睛亮亮地看他,沒點頭也沒搖頭了,自己站起來,注意力被仍在滴水的淋浴頭吸引去,伸手又把開關擰開。

“嘩啦啦——”他們倆又被澆了一身。

“下雨,下雨!”

路見星指了指花灑,将雙手舉過頭頂,攤開掌心,把雙手中指之間相對,做了個“遮擋”的手勢,“傘!”

他看了看被淋得一身濕的自己,又看看同樣滿臉是水的盛夜行,把自己的“傘”挪到盛夜行頭上。

盛夜行突然環住他的腰身把人往跟前一帶。

被拉拽得措手不及,路見星的手搭上了盛夜行的脖頸,被水嗆得一陣咳嗽。

“路見星。”

盛夜行低聲喊他。

被這麽摟着腰還靠這麽近講話,路見星有些不解,盛夜行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他,小聲地問:“路見星,你到底知不知道這叫什麽?”

衛生間在這一刻仿佛只剩花灑出水的嘩啦聲和兩個人的心跳聲。

路見星并沒有思考太久。

“躲雨。”他說。

雨又大,砸到身上又痛,淋了還要感冒,當然要一起躲雨!

還是說……只有雨砸到我身上會痛?

關了水,盛夜行把路見星從衛生間抱出來放到凳子上,再拿毛巾和吹風機過來折騰,搞了快一小時才一起收拾完畢。

路見星又在盛夜行去洗澡的時候洗漱完畢偷上了床,把電熱毯打開,調到最熱,耐心地等人。

盛夜行上床的時候差點兒沒被燙死,連忙關了電熱毯的電源,問路見星:“你不覺得特別熱?”

“熱,”路見星都在流汗了,“我有,溫差。”

“溫差?”

盛夜行想起書上說的路見星對溫度感知有偏差,心都揪起來了,“所以你是怕我涼?”

路見星耳朵熱熱的,逞強道:“沒有。”

他其實很想說對,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又想否認……不願意承認。

盛夜行一挨着自己睡,路見星睡覺必須背貼牆的臭毛病就被糾正過來了。

盛夜行直接伸胳膊把人攬過來,說要貼貼人牆,真牆冰冷的,你天天往上湊個什麽勁兒啊。

路見星被這麽抱着,突然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壓根兒沒懂盛夜行是不是在耍流氓,伸手順着自己後腰往下摸,突然停住了手。

“呼——”盛夜行聽他鼻腔長呼一聲氣,心髒擂如重鼓。

他沒想到路見星會直接毫不忌諱地觸碰過來,又聽路見星一聲低笑,還以為對方已自動開竅,要一改往日的高冷作風,要特性感賊沙啞地說句什麽“size不錯”、“流氓”、“硌着我了”等等令人浮想聯翩的話……

“盛夜行。”路見星喊他。

他的嗓音啞啞的,語氣非常急促,像憋得慌了必須要說句什麽。

盛夜行也開始喘氣,從喉嚨間磨出一個字回應:“嗯?”

路見星沉默一陣。

他忽然說:“我,我……”

“不急,慢慢說。”盛夜行側過頭去往他脖頸間呼氣,再吐氣。

路見星突然講話聲音特大:“我也有。”

盛夜行:“……”

我知道你有!

行了,乖乖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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