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開趴體

實話說,盛夜行遇到過橫的,但沒遇到過路見星這麽橫的。

才從石階頂背到中途路段,他就能感覺到路見星扛人扛得吃力,喉嚨裏時不時小聲地發出“哈”、“哼”等用力過猛的音,樂得盛夜行憋笑都憋不住氣。

他讓路見星停,但路見星不停。

他猜小自閉是想跟他切磋,畢竟高手過招從來都是相顧無言,以呼吸沉默交流。

盛夜行實在忍不住了,怕自己一個用力把人壓趴在階梯上,勸他:“我知道你特別牛逼,但你費勁兒也沒多大意義。因為怎麽比也是一個我能背五個你。”

他這個形容一點兒也不誇張,畢竟自己是籃球隊出身,身上的肌肉全藏的是力量。路見星看着白白淨淨,體形偏瘦,再怎麽将衣服捋起來曬腹肌也沒有盛夜行看着壯。

但路見星停了腳。

“得,四個你。”盛夜行說。

路見星沒動。

盛夜行和他讨價還價,笑一聲:“那……三個你?”

路見星小心眼兒病一犯,真不願意走了。

“行吧,兩個你。不誇張。再少我就不同意了。”

“……”

兩個我,确實還可以。

背到一半路途,盛夜行就下來了。

路見星背他背得夠嗆,盛夜行吊他脖子也吊得累,兩個人撐住膝蓋彎腰站在石頭階梯中間對望一眼,也不知道是誰先笑了出來。

碰到有游客說“麻煩讓一讓”,路見星躲閃不及,沒收住腳,不小心往下連着踩了好幾階,完全出乎盛夜行意料地靠自己極弱的平衡感站穩腳跟,微微喘氣。

他背對盛夜行站得筆挺,不算寬的肩膀上像承擔了什麽重量。

“路見星。”盛夜行吹一聲口哨,叫他。

路見星抖了一下肩膀,再緩緩側過頭睨他一眼,并沒有講話。

盛夜行還記得他剛轉學過來的時候,明明是一個被叫名字也不會答應的人。那時候自己只是覺得小自閉好玩兒,現在除了好玩兒還多了一些莫名的感情。

但他們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盛夜行還不想弄得太明白。

兩個人同時在發愣,路見星率先回過神,像突然想到什麽,在腳邊空地上蹲下伸手去摸地磚上的石頭。

景點的地磚被做成浮雕,形為月下蛟龍出海,雙角中央托一龍珠在上,栩栩如生——這麽一幅作品在路見星眼裏也只不過是一條龍、一輪月、好多水、一顆球。

他伸手去摸摸那顆球,盛夜行也跟着蹲下來哄他:“地上東西很髒,你先起來。”

路見星充耳不聞,東摸摸西搞搞,從樹下抓了四根掉落的樹枝,将其拼成一個正方形的形狀,又扔了幾顆碎石在正方形裏面,擡頭将目光投向盛夜行。

有話想說?

環視了一圈周圍,盛夜行确定這就是普通的景區環境,應該沒有什麽會刺激到小自閉,難道他以前來過?

盛夜行幹脆蹲下來看他到底想說什麽。

路見星點了點一顆石子,“觸覺板。”

他說完,又摸了一下另一顆:“羊……角球。”

“豎抱桶。”他再摸一顆。

最後,路見星把指尖落到石頭上,又給人家起名字:“跳袋。”

盛夜行沒太明白他想說什麽,只知道路見星在向自己介紹關愛中心會準備的一些訓練器材,市二的體育訓練室裏也有。

只見小自閉把正方形開了個小口,指了指自己,再用手指跨進三角形,幾下就撞掉了擺得端端正正的石頭。

他張張嘴,沒說話,只是盯着盛夜行看。

盛夜行徹底犯難。

他看路見星喜上眉梢的表情,又結合了一下兩個人之前有關于治療訓練的談話,決定大膽點兒猜一下:“你想告訴我,你很喜歡這些器材?”

路見星沒反應。

“那……”盛夜行想想,“你想告訴我,你小時候進訓練室就這樣橫沖直撞?把這些器材都撞飛了?”

路見星的眼神閃了一下,仰起臉朝天空笑。

看來是猜對了。

“路冰皮兒,你小時候上學你哭麽?”

盛夜行瞅他一眼,想捏一把他的臉,忍住了,挑眉的動作特別欠,“哭吧?肯定還哭得打嗝兒。”

路冰皮兒還沒來得及接收到自己的新外號,就開始忙不疊點頭。

哭啊。

哭還不聽勸,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也聽不見,唯一停下的原因只有可能是我自己哭累了。

放個屁都能把自己吓哭。

我小學的時候特別好吓唬,但一上課就煩躁,哭得特別兇。

老師沒辦法,只得把學校洗手間裏的水龍頭打開。我就站在水龍頭那兒用手指接水,感受水流順着我的手指往下滑……

這個動作能反複循環一上午。

這麽多想講的話,在他嘴裏最終化為一個字概括:“……啊。”

路見星愣了一下,快把嘴皮咬破了。

怎麽這樣呢!被盛夜行那樣鼓勵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就又不會講話了。

“沒事,”盛夜行心中鈍痛,擡起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認真道:“不着急,以後慢慢說。”

從寺廟景區出來已經是傍晚時分,盛夜行載着路見星繞開下班高峰期會堵成漿糊的大路,抄近道找了家吃炒菜的小餐館,說過節得好好兒吃一頓。

他本來想帶路見星去試試市裏不少出名的美食店,但考慮到路見星對周圍陌生人影響的承受能力有限,只得先帶來人少的地方用餐。

學校附近的那些餐館,他們也吃膩了。

再說了,路見星還在長身體,總不能天天二兩面打發,他又不太會說話,吃過的東西也少,難以表達自己對味覺上的意願。

菜上得很快,炒肉、煲湯、涼拌菜、燒菜和蒸菜通通上桌擺盤,類型要什麽有什麽,算是新年伊始的一個好兆頭。

路見星捉筷子愣了好一會兒,最後把筷子落在涼拌鲫魚這道菜上。

他完全在驚異于魚為什麽也可以做涼的。

“沒吃過涼拌菜?”看他好奇的表情,盛夜行才想起來不少自閉症患者都是腸胃不太好,趕緊叫老板多加了碗開水來溫溫。

見對方吃得眉開眼笑,盛夜行又緊張道:“燒豆腐沒吃過?”

路見星“嗯”了一聲。

“黃瓜?”

路見星搖頭。

很多東西不是父母不給吃,是他不敢吃,也不接受自己最喜歡的土豆被取代地位。以前那會兒他一吃沒吃過的蔬菜就鬧,鬧完就吐,有一回吐得差點兒栽進廁所裏去。

“茄子?”

“豆腐?”

“西蘭花?”

“寬粉條?”

路見星全否了,沒繼續搭理他,低頭拿勺子去扒飯。

都沒吃過。

因為說話做事只能選一件,路見星吃着吃着就把筷子停下來,朝盛夜行指哪個菜好吃。盛夜行說你能不能試試邊吃邊誇,同時做兩件事兒試試,結果路見星一開口就條件反射地停筷,氣自己氣得不行,手再一抖,豆腐全夾了個漏。

這頓晚飯最後是路見星買的單。

到結賬的時候,他從衣兜裏拿了張一百的鈔票疊好放到老板手裏。

他說話的聲音大得小店面兒裏吃飯的人都聽得見:“十七!”

老板被他大嗓門兒吓得動作一頓,手指飛快地在計算器上點來點去,詫異道:“還真是找你十七塊……怎麽做到的?算得比我還快。”

她根本就沒打菜單發票,也沒有報總共多少錢,眼前這小孩兒上來就甩一百塊錢,把要找多少錢說出來了。

路見星在看菜單時就記了價格,吃飯期間一直在心中算來算去,為了最終鼓起勇氣去找老板買單。

其實他并不想多說一個字,但他認為這頓飯就是得他來買。

他想說感謝,卻不知道怎麽說。

晚上九點半,兩個人一路瞎晃着回了市二附近。

張媽在微信群發消息說今晚查寝不挨個兒查了,改為抽查,誰抽着誰倒黴,班群裏一陣跳躍歡呼,總覺得那些個倒黴蛋絕對不是自己。

此消息一出,七班男生小群又炸開了花,顧群山直接甩坐标,說爹媽新給買的雙屏電腦到了,讓兄弟們過來打游戲。

還特意圈了盛夜行,說好久沒聚聚了。

盛夜行無語,難道不是天天都見面嗎?

盛夜行領着路見星進門時,出租屋裏煙霧缭繞。

見兩個人同路,顧群山驚得眼球快掉出來:“我操,節假日你倆都做康複訓練呢?”

屋裏就四五個男生,面前擺了啤酒瓶,全圍成圈坐在臺式電腦前觀戰,一看見盛夜行進屋,都站起身來。

“對,累一天了。”

盛夜行面無表情地套上鞋套,把路見星往身後帶一下,皺眉道:“屋裏的人都掐煙,不然我帶他走了。”

“這煙也不嗆啊。”

“我咳嗽。”

“別別別,大哥……”顧群山一拍大腿,喊展飛:“展飛,快關門兒上鎖,絕對不留一個逃兵!”

展飛擡起下巴,叼着煙說:“煙灰缸在桌上。摁了摁了都摁了。”

“都摁了!”顧群山邊說邊跳,搶過展飛嘴裏的煙屁股嘬一口,嬉皮笑臉地把外套拉鏈兒敞開散熱,“老大你進屋,今晚我們就等你呢,沒想到你把我路哥也帶來了。”

一個男生從冰箱那邊把一件啤酒抱出來放桌上,愁了,“群山,老大都來了,這件酒今晚夠不夠我們糟蹋的啊?”

“不夠再叫外賣訂,”顧群山沒想那麽多,直接摳開一瓶喝一口,對路見星說:“路哥喝酒不?”

“不喝。”

“喝。”

兩個不同的回答同時響起,前面是盛夜行說的,後面是路見星說的。

展飛沒忍住笑,“真能喝?”

“他胃不好,少灌點兒。”盛夜行說着擡起頭,眼神往屋內掃一圈,那感覺完全不是少灌點兒,完全是誰灌他誰吃不了兜着走。

路見星沒搭理盛夜行怎麽說,找了個最邊緣的空位盤腿坐下,剝了顆開心果就開始發呆。

“哎,我今天在隔壁學校瞅着個女生特別可愛,好想上去要微信啊。”在場的一個男生拍拍胸膛靠在沙發上,“你們找過誰要微信麽?”

“要什麽微信,沒那個資格。”展飛喝啤酒是一杯接一杯不帶停,“高攀不上。”

盛夜行咬碎了嘴裏的冰塊,笑笑沒說話。

“穿着市二的衣服,能找誰搭讪?”顧群山接展飛的話,“很多人特別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不怪誰。”

“你家幹嘛的?”沙發上癱着的男生問。

顧群山用牙咬開啤酒瓶蓋,大聲道:“挖煤的。”

男生:“……”

展飛這邊正在給李定西打視頻電話,手握不穩手機,只得拿個手機支架托着。

李定西發現自己一走,這群人就開始聚衆拼酒,氣得要死。

礙于在親戚家,他只得開着微信視頻在那邊自己也拿了杯果汁,吶喊道:“讓我們舉杯邀明月,天涯……”

“天涯海角也沒你的地兒,”盛夜行伸手去擋攝像頭,“拿杯果汁就別出來丢人了。”

李定西“哎哎哎”幾聲還是不死心:“老大,你們說什麽話題呢?”

“沉重的話題。”盛夜行說。

“到底說什麽呢?”

“說什麽時候把你踢出我們球隊。”

“別,我都聽見了。要我說,融合教育才是最好的。你看那些跟我們年紀差不多大的人,挺多都動不動想死啊覺得沒活頭了,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李定西越說越較真兒,“他們要是認識我,看我這麽慘還活得這麽積極向上,那可不得更加珍惜生命了嗎……”

展飛摁鍵殺了顧群山一個狼人衛兵,嘴角一抽抽:“問題是……沒人願意讓孩子跟我們玩兒。”

顧群山一巴掌拍沙發上,怒了,“哎我操,李定西搞演講刺激到你了,你他媽殺我幹嘛呀。”

“殺你好玩兒。”

展飛說完,把游戲手柄遞給盛夜行,“老大,幹他。”

盛夜行也笑,接過游戲手柄後喝了一口啤的,朗聲道:“幹什麽幹,你們這游戲太血腥。玩兒什麽殺`人衛兵,沒意思。血都噴到屏幕上了,手斷了還不打馬賽克,這像話嗎?都別打了,都他媽坐過來看。”

他說着,覺得喝酒喝得熱了,拉拉鏈兒脫下外套就甩在一旁沙發上。

“來,路見星。”

盛夜行端着鍵盤坐到一言不發的路見星身邊去,吐息間略微有些酒氣,“哥教你玩兒超級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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