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
多年來的好友,卻對自己懷抱着愛慕之心,這樣的橋段,看去簡直就像來自某個濫俗的話本。
自杜舞雩在暴雨心奴鐮刀下險險生還,他便如開啓了另一重人生般,一路跌宕起伏着,被某種不可抗力推搡着趔趄前行。他被迫傾聽弁襲君日以繼夜的剖白,在雷關斜谷命懸一線又劫後餘生,他想要裝死,卻給逼得只能清醒過來,而在這一波三折之後,還要被姑娘告知着某些真相,不得不回頭重新看待自己的前半段生命。
仿佛只有這樣回顧了,他才能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多少,錯過了多少。究竟是弁襲君隐藏得太好,還是杜舞雩自己過于粗心大意,才能對旁人看來顯而易見的東西無知無覺。也許弁襲君确實嘗試過,意圖将自己的情感擺給他看,像捧着一粒粒閃閃發亮的珠子,卻害怕被人擲到滿地的石頭渣子裏,只能前進半步,又膽怯地收回去。
這樣畏而不前的徘徊,卻曾被杜舞雩誤以為是厭惡。他想過弁襲君是不是讨厭自己,才會用生硬的腔調同他講話,臉上也如覆着一層僵冷的面具。而事實完全相反,他認為那天弁襲君醉酒的表現,是失态的産物,竟從未考慮過那才是藏在僞裝底下,陌生卻也真實的友人。
花千樹垂着眼睫,她講話的語氣相當克制,但聽上去依舊很低落。杜舞雩動了動唇,只是他知道不管說些什麽,此時都十分無力。
他只能艱難地說:“我明白了。”
這段時日他被迫明白的事情簡直太多了。他沉重的表情被花千樹看在眼裏,只得在心中默默嘆氣。姑娘對他們之間的事,也只有管中窺豹的了解,她清楚自己無法再勸說些什麽了。
兩人皆沉默着,心中各有沉郁。而在柳蔭之外,鞋履踩在草葉上,發出輕輕的踏響,弁襲君撥開柳枝向他們走來,手裏果真拎着一壇羅浮春。被猝然投來的兩道視線注視着,弁襲君提了提手裏的酒壇,尚有些茫然地說:“你們等很久了?”
他沒聽見那番話語,卻也感覺到莫名詭谲的氣氛,心中的疑慮直到他推着杜舞雩離開銀樹星橋,都未能消散些許。他問:“太夫同你說了些什麽嗎?”
弁襲君打量着杜舞雩端坐的樣子,那淺色的頭發披在肩頭,被風吹得頗為雜亂。他猶豫了一會,還是伸手過去小心地理順。
杜舞雩并沒有拒絕,這默許的反應在弁襲君看來,已是很大的寬容了。
“只是同我說了些你在天葬十三刀的事。”杜舞雩這樣講道。
弁襲君失笑:“這有什麽好說的?我在那裏也并沒有待太長時間,很快就……”
他沒有再說下去,連同推輪椅的動作也稍稍一滞。只是他很快便調整好情緒,有意無意地講起些別的事。杜舞雩似是聽着,同時也回想起來,弁襲君離開天葬十三刀的時候,自己方倒戈将逆海崇帆封印,那是他們第一次兵刃相向,之後間隔多年再遇,也依然重複着同樣的對立。
木輪碾過地面,吱呀吱呀的。濕潤的泥土留下弁襲君的足跡,一步步都踏在那淺淺的輪轍上。
返回幽夢樓,步香塵正坐在羅帳中,顯然是午睡方起,鬓亂釵橫的,在手裏恹恹翻着一本書冊。見他們回來,她眼睫忽閃,才有些興致,扶着床幔軟綿綿地傾身過來,一邊曼聲笑說:“聖裁者,有人來幽夢樓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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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弁襲君面露疑惑,步香塵又道将人安置在他房間裏,讓他自己去找。門扉被推開,發出輕而漫長的一聲響,打扮質樸的少年匆忙站起身來,口中喚道:“主人。”
弁襲君道:“原來是你。”那少年走到他身側,扶住輪椅靠背,是要接替他推杜舞雩。弁襲君擺手說:“還是我來吧。”
兩人并肩入內,少年說:“其實也沒什麽事情,只是它們吵着要見你……”
杜舞雩好奇道:“它們?”
這疑惑旋即便得到了解答。進了房間,弁襲君未及落座,就有兩團紅影直直蹿到他腳邊來,态度親昵地不住蹭着。杜舞雩也認得,這是弁襲君養的一對禘猊,在靈獸身上各挂着幾個鈴铛,搖動起來聲聲清脆,再看它們毛色鮮亮,晃頭擺尾着,倒也十分伶俐可愛。
其中一個不住眨眼,繞着弁襲君走跳,口中還叼着什麽東西。少年說:“阿右別咬了,當心弄壞。”那只禘猊才不甘不願地把口中之物吐出來,用爪子拍了拍。
是個銅制的熏爐頂蓋,做成狻猊形貌,大約令它感到十分親切,才會叼着不放。不過杜舞雩更在意另一件事:“阿右?”
弁襲君趕快板起臉,慌忙偏過頭去,卻藏不住面上赧色,身旁少年已解釋說:“我都是這麽叫,也好區分。”
兩只禘猊平日都是少年養着,只有布教大會時,才托着弁襲君現身。名喚阿右的大約是被踩在右腳,如此說來,另一只想必是叫做阿左了。
這樣想着,杜舞雩不由低笑出來,只覺這名字起得甚為耿直。
弁襲君倒覺得有些顏面掃地,輕咳了一下,那被踩在左腳的禘猊爬到他膝上,用腳爪捉他垂在胸口的發絲,又時不時舔着弁襲君手指,那依戀又乖順的樣子看去毫無傳說神獸威風,加上體型玲珑小巧,四肢又短,倒如豢養得當的家寵一般。
另一只銜着弁襲君衣擺,嗷嗷叫了陣。弁襲君目光柔和,拍了拍靈獸腦袋,讓它從身上跳下去。兩只禘猊蹿到一起,其中一個重咬起那狻猊香爐蓋,昂首一擲,另一只便以口接住,如是來回,饒有興味地做起游戲。
這畫面甚有趣,弁襲君端詳着,眼中略含笑,看去也格外顯出些溫情。
少年還意圖阻止,他便說:“無礙,它們不會摔壞的。”
杜舞雩回憶起那兩只禘猊托着弁襲君行動的模樣,心想它們應當十分訓練有素。旁邊弁襲君正同少年說着話,他也就一邊聽着,一邊看靈獸嬉耍。
其中一只不慎将狻猊蓋扔偏了幾寸,杜舞雩看在眼裏,反應機敏地用手接住,又仔細擱在那禘猊口邊。對方擡起眼睛,盯着他看了又看,一對眼珠子烏溜溜眨來眨去,如同思索。杜舞雩給它看得有些茫然,又見它挪着腿往自己湊過來,慢吞吞伸出舌頭,居然在他指尖上舔了舔。
杜舞雩受寵若驚。
他之前見過弁襲君所養的禘猊數次,只是未有親近接觸,如今給它這麽舔了一下,瞬間興趣更盛。少年臨走時,說了好些關切的話語,一人兩獸皆是戀戀不舍着,弁襲君安撫過了,回房間時,看杜舞雩坐在輪椅上,還是若有所思的模樣。
“你似乎喜歡我的禘猊。”弁襲君笑道。
杜舞雩也不否認,點了頭,又問他是從何處得來這對靈獸。弁襲君思索着:“這說來便有些長。”
“你可以慢慢講。”他溫聲道。
弁襲君眼神微閃,似覺欣悅,卻又很快蹙了眉,搖頭說:“只是一些事情我跟人立過誓,不能詳告于你,只能略略說過。”
見他面露難色,杜舞雩就道:“無礙的。”于是弁襲君暫舒眉眼,同他斷續講起來。
他不能全數告知杜舞雩,只是簡單地提起自己曾在山中,見到過一只奇異的孔雀。細枝末節在言語中被省略了,他平淡地敘述着,眼睫低覆,仿佛也在回憶當時的景象。
那一抹金色被點亮的瞬間,他應當畢生都無法忘卻。那是他生命中第一出奇跡,将他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現今的黑罪孔雀。
當時他年紀尚輕,畫眉也只是不通事的小孩子,他獨自帶着妹妹,兩人相依過活。那天畫眉着了病,燒得相當嚴重,尋常藥物難起效用。他尋不到方法,只得寄托于一個渺遠的希望,動身去山中尋找傳言裏的靈草。
時節正是凜冬,他時機未尋好,入山不久,便起了驟風,漸漸的,又下起雪來。
這風雪來得突兀,勢頭又烈,頃刻間便吞沒了四周。刺白雪粒被呼嘯的風吹出蜿蜒扭動的痕跡,如爬行的蛇,又像某種兇獸蟄伏的輪廓。而他就是那只自投羅網的獵物,在這片廣袤大地上艱難挪動着,手指深深插進透寒的雪中,如同要與這片深凍的冰融為一體,才能支撐住軀體不被完全吹散。
那想必是他至為狼狽的時刻,然而在勉力前行一段路之後,他總算碰到了一個轉機——弁襲君揪住一根凍成冰的藤蔓,那透涼的東西此刻成了難得的支柱,撐着他趔趄踏出幾步,終于就像在寒冬中被凍僵的雀鳥一般,從枝頭硬邦邦地摔落,仆倒在這處偏僻的洞穴裏。
外面仍是不曾止息的風雪,弁襲君感受着周身血脈凝結的麻木,好在他知道,自己心髒還在吃力地跳着。
他的心髒在動,那聲音十分微弱,幾乎要被呼呼的風聲淹沒了。忽然的,心跳聲稍稍大了一分,聽去好似一塊冰在軀體裏生脆地裂開了。風雪中傳來一陣尖銳的鳥鳴,那叫聲并不十分響,卻如同在亘古的冰河上打下一顆細細的銅釘,那厚實的冰面被破出曲折的痕,他的血液就是底下森涼的水,在這鳥鳴聲中,緩慢地重新流動起來——
毫無盡頭的雪霧裏漸漸透出幾星閃爍的金色,宛如一枚墜下的太陽,漸漸清晰和明亮。它落進這個洞窟中,在弁襲君的眼裏化作一只通體燦金的鳥,雖然翎羽頹然,叫聲低哀,周身依舊流動着不可逼視的光彩。
後來弁襲君對無數人施以神跡,看着他們從震驚到恍惚,以至于錯亂,而同樣的情緒,他也曾在這個狹窄的山洞,畢生唯一一次感受過。天穹也似被震懾了,風雪聲漸被壓下,而他望着這只蜷卧在地的瑞獸,依舊無法動彈絲毫。
“在那裏,我遇到了傳授我神術的人。他當時受了傷,我将他安置在洞中,待轉晴,便為他尋了傷藥,醫治好了他。”
他習得的術法,是金孔雀對他的報答,而弁襲君也同樣用這救了畫眉。他與那位仙者立下了約定,在匆忙趕回家中之後,小心翼翼地将手覆蓋在妹妹滾燙的額頭上。
這是弁襲君第一次運用神跡,他也确實成功了。從渾噩中逐漸清醒過來的畫眉投進他懷抱裏,又震驚地盯着他的臉。
“兄長,你的眼睛……”
弁襲君這才意識到自己眼底,不知何時多出了晶瑩的孔雀紋。
“後來我嘗試着再去找他,只是茫茫山中,無處可尋。”弁襲君微合雙目,摩挲着自己的臉孔,“我不願放棄,又踏入過幾次,只有最後一次,有了意料之外的發現。”
杜舞雩說:“就是那兩只禘猊?”
弁襲君點頭道:“沒錯。我看見它們擠在一個小小的溝壑裏,還在努力往上爬。只是那時它們太小,只有拳頭大,根本沒有什麽挪動的氣力。于是我把它們帶回去,飼養起來。”
“雖然它們現在也并非十分龐大。”杜舞雩打趣道。
弁襲君唇邊含笑,默然不語。他聽那位仙者隐約提及,它來自于一處名為天疆的地域,而那片山脈,也許是苦境與天疆相連的場所,才會讓金孔雀意外降臨。兩只禘猊出現的緣由,大約亦是同樣,它們尚未長大便落在異土,以至于無法徹底成長。
他思忖着,未察覺杜舞雩端詳的視線,許久才出聲道:“我想,那大約是來自異境的一個秘密,我只能窺探到一些輪廓,更深裏,卻是猜不到了。”
“現在這樣,也許是最好的。”杜舞雩說。
弁襲君斂目微笑:“是,那位仙者已經教給我很多東西,我也不應當再去祈求什麽了,不管是異術,又或是那來自神秘境域的謠曲……”
他用一種漂浮不定的語氣道:“仙者教會我的曲子,本是沒有詞的。畫眉非常喜歡,之後用《楊柳枝》給它填上了,我想,她應當給你唱過。”
“畫眉給我唱過一次《楊柳枝》。”杜舞雩點頭,“她也告知過我來由,那時我并不知曉,是你教給她的。”
他回憶着,不自覺地說:“那謠曲你唱起來,也很不錯。”
他想起在山洞中的夢,和隐約聽聞的聲音。當時他神志恍惚,幾乎以為是綿亘的幻覺,可那柳絮般浮蕩的曲子卻似在心中粘連,每每回想,便覺心中滞澀。杜舞雩本是無心講起,弁襲君心思卻如電轉,忽然露出驚詫模樣,竦然站起來:“你是什麽時候聽過——”
他眼神激蕩,面色泛紅,顯出有些反常的動容。杜舞雩吃了一驚,先是茫然,倏爾察覺失言,心中霎時極為懊悔。他正猶豫是否應當掩飾,卻見弁襲君吸了口氣,就像被猝不及防扔到岸上的魚一般,整個人都打起顫,又略喘息着。那張臉頰漸漸由紅轉成蒼白,只是眼角猶然透着赤色,明明是他自己在逼問,那樣子反似給人迫到了牆角,不用杜舞雩多講一句,自己就要掩面蹲下來了。
雖然弁襲君還沒到以手掩面的地步,只是那羞恥的模樣,也差不了許多了。他顫顫地說:“你……都聽到了?”
杜舞雩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覺慌亂無措,說不出話來。
這沉默已是回答了。弁襲君的手抖了下,似乎想擋在面上,但他還不願太過失态,硬生生地攥住了,又六神無主地說:“別的話……你也都聽到了?”
“……”
弁襲君後退幾步,靠在門上,又用手去扶門把,大約要如上次一般,奪路而逃。
隐瞞他許久,本是杜舞雩過錯,看對方這般模樣,一時相當過意不去。但此時不論說什麽,都顯得于事無補,杜舞雩只覺渾身發僵,萬念俱灰,眼見弁襲君一只腳已至門外,他忽然提聲說:“弁襲君。”
對方定在那裏,回頭看着他。
杜舞雩坐在輪椅上,滿臉灰敗:“這是你房間。”
弁襲君愣了愣,臉色又紅又白的,驀然轉頭回去,一言不發着,只是奪門而出。
杜舞雩留在原地,低頭看了看動彈不得的腳,心頭一時百感交集。過了片刻,遙遙聽聞輕盈步履由遠而近,步香塵探頭進來,手裏還好整以暇搖着扇子。
女大夫笑吟吟說:“聖裁者要我幫忙推你回房間。”
杜舞雩神情慘然:“他呢?”
“走了。”步香塵推着他出了房門,一路慢慢悠悠的,同時感嘆說,“我發現聖裁者在你的問題上,經常一言不合,拔腿就跑。”
杜舞雩無言以對,過許久,才極感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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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