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

九天紫火的功效确實不假。當夜,步香塵再為杜舞雩診脈,便覺他真氣流轉不見滞澀,相當順暢。雖然病卧已久,血氣自然比不上以前強盛,但療養勢頭畢竟很好,再休憩一陣,想必就能徹底康複。

這段時日天氣忽陰忽晴,雨絲打濕了柳綿,紛落如游魂徘徊不去,是清明時分常有光景。如此綿連數天,破曉時又稀疏落了一陣,萬物被洗得潔齊潤澤,到了隅中便雲收雨斂,碧空橫枕,難得的放了晴。四處天光朗朗,桐花爛漫,翠色也盡被數日來盤桓的雨水泡開了,飄飄然四裏彌散着,連地上零碎落着的潔白梨花,看去都似帶了濕潤的生氣。

淡蕩春光不可負,步香塵興致甚高,從日中便開始染指甲,侍童在一旁挑揀水紅色的鳳仙花瓣,仔細搗爛了,等會便用花葉包在她指上。她忙活着這些工序,口中還漫不經心哼着曲子,大約是“春事到清明,十分花柳,喚得笙歌勸君酒”之類小令,意态頗纏綿。

從幽夢樓往東走數裏,是一處市集,就靠在山底下,綠意縱橫的。行人不少要往山上踏青,提了剛買來的酒食,小孩子便扯着紙鳶,趁了東風甩上去,嘩啦啦的,振飛了樹上停的鳥,驚落了枝頭開的桃花。

游人衣衫都鮮亮着,藏在桃樹底下的兩人便不甚顯眼,但還是有眼尖的姑娘在打量他們樣貌,覺得皆一表人材,又惋惜其中一個竟不能走路。風起正盛,吹散了流雲,群山上飛着各色風筝,近的幾只被牽在幾個孩子手裏,大約正較着輸贏,有的制作頗精細,有的則稍顯潦草,但無例外都飛得很高。

桃花樹下,其中一人看着天穹上那紙鳶,輕聲笑道:“弁襲君,你看,那是你。”

弁襲君正心不在焉地看頭頂的花瓣,聽杜舞雩發了話,便往他手指方向看過去。碧空浩蕩,紙鳶忽起忽落的,看去真如鷗鳥一般,其中一只通體黑藍,還粘着細長尾羽,随風舒展,斑斓美麗,竟是做成黑孔雀模樣。

見弁襲君一時發怔,杜舞雩忍了忍笑,也不繼續打趣,轉去稱賞這時節景色甚好。弁襲君有些不适應地仰起臉來,滿目灼灼的花朵映紅了他的臉孔。

“這畢竟是花君的提議,讓你出去散心,也能恢複得快點。”

“我現在确實感到好了許多。”杜舞雩說,“冰屑融化了之後,渾身也溫暖了不少。”他的手指原是病态的蒼白色,現在仍搭在輪椅扶手上,卻已泛起健康的紅潤。他撥動兩下,機括便轉動着,帶他向樹下挪移幾步,正是步香塵貼心的改造。

弁襲君低頭望了眼,心覺歡悅,便微微一笑。他說:“等你康複站起,便能提起劍來,重新做回當初的一劍風徽。”

“恐怕武學是比不上原先。”杜舞雩道,卻也并未露出遺憾神色。

弁襲君眉心微蹙,喃喃說:“總有恢複的方法,另外,你的劍,我也需得修好……”

杜舞雩的古風劍,在與暴雨心奴的對決中被鐮刃震斷,這也歸咎于對方氣勁過于兇橫,不好說古風劍粗制濫造,畢竟它材料特殊,當初打造起來費了杜舞雩一番功夫。佩劍被斷,對杜舞雩自然是遺憾的事,但現在看來,也并非是值得挂心不忘。

“這不重要。”杜舞雩說,“畢竟我能活着,便已經很好。”

“不。”弁襲君卻搖頭,紅雲團簇的桃花映在他眼裏,偏生透出幾分蕭索,瑟瑟欲落,“你是一劍風徽,怎能沒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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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是過去。”杜舞雩耐心道。

“難道你不惋惜它嗎?”弁襲君雙眼如冬夜顫動的星火,他忽然有些激烈地說,“況且,這也是我欠你的——”

這固執己見的話語,像一把刮在心上的沙子,無時不磨出火辣辣的痛。杜舞雩眸光微凝,他皺起眉頭,頗煩惱地說:“弁襲君,你為何總要糾結在這事上?”他望見對方的臉色一陣慘白,心下不忍,想出言安撫,卻還是隐忍着硬聲續道,“我講過了,你我之間并無什麽虧欠……”

幾片花落在弁襲君肩頭,又很快的被吹去了。四周的風似乎緊了緊,扯得樹木發出吃痛般的抖索聲,弁襲君正要講話,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孩童的驚呼,一團黑影從林梢撲落下來,像一只被射中的飛禽,無力奮起,便“嘩啦”的墜在了他們面前。

撲簌幾下,這從天而降的黑鳥蜷伏在那裏,似一只可憐兮兮的獵物,卻是之前那孔雀模樣的紙鳶。兩人皆被這突兀撞入的東西一駭,原本要說些什麽,也都忘了。弁襲君蹲下身,以手翻動查看,大約是風吹得急,斷了牽系的線,雖碎了幾處骨架,也未徹底破裂支離,仍可修補。他的手指撫過那繪畫精致,沾染塵泥的尾羽,眉目間隐有悵然神色,有女孩子匆匆忙忙向他跑過來,驚慌失措地睜大眼,只是看着他。

弁襲君正失神着,也并未發話,反是杜舞雩緩聲道:“這是你的?”

小姑娘紅了臉,有些緊張地回答:“嗯……”

她梳着雙髻,眉眼天真,是純善可愛的面貌,手腕細白,纏着幾圈迎春花。弁襲君把紙鳶遞還給她,遲疑片刻,向她溫聲道:“這很好看。拿回去修一修,以後小心些。”

女孩子點了頭,十分歡喜地眨着眼睛:“這是我兄長做給我的。”

弁襲君微笑道:“哦?”

“我聽教書的先生說,孔雀是非常好看的鳥,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脆生生地說,“先生還講,裏面的黑孔雀,是最少有的,連他也不知道什麽樣子。散學之後,我想了很久很久黑孔雀,就去問兄長,什麽時候才能看見黑孔雀在天上飛呢?……”

杜舞雩也不由會心笑道:“做出一個紙鳶,便真是在天上飛了。”

小姑娘抱着風筝,同他們揮手告別,跑開前又說:“我想,真正的黑孔雀,也一定沒有我兄長做的這個好看。”

杜舞雩瞥了默不作聲的弁襲君一眼:“這可不一定。”

那迎春花一般伶俐活潑的身影已跑遠了,弁襲君站起身來,拍了拍蔽膝上的殘紅。杜舞雩搖頭道:“果真是小孩子。”

弁襲君說:“也只有小孩子,才會對三言兩語勾畫出來的事物念念不忘。”

他沉默片刻,眼中似浸着茫茫的水流,一片空無。悄然許久,他忽然用手指摩挲着眼底,輕聲道:“一劍風徽,你知道……畫眉第一次看見這孔雀印記的時候,是怎麽說的麽?”

杜舞雩怔了怔,聽他話音極是飄渺,不由轉眸望向那被術法遮掩住的,白皙光潤的皮膚。

弁襲君用一種空茫而虛浮的語氣道:“她說,這個印記十分好看,确實就像她想象中的孔雀翎羽一樣。”他眺望着遠處霧一般的林海,“她也不曾見過孔雀。如果我能像那另一位兄長一般聰明,也許就能讓她早些看到。”

那幾個小孩子還在近處放着紙鳶,歡叫着跑來跑去。剛才的小姑娘蹲在一旁串迎春花。

“她應當覺得,兄長能平安歸返,還多了孔雀紋,連自己的病都一下子好了,這一定是神跡吧……”他漠然說,“後來,我也是用這樣的理由,勸她留在逆海崇帆。我告訴她,這就是當初改變了一切的神跡。”

他的聲音冷了冷:“我騙了她。”

那屬于孩童的歡呼聲音,近得若在咫尺,卻似在這一瞬間忽然的遠了。如同記憶裏的姑娘,笑語音容猶然可尋,但舉目四顧,渺渺人世裏,是再看不到一點蹤跡。

那溫柔而乖巧的女孩子,變作了一抔塵灰,只是被土稍稍掩着,才不致被風四處吹去。弁襲君長睫低垂,落下細密的暗影,像在眼眸中蓋上一道淡淡的霧霭,遮掩着多年來的光陰與秘密。他的神情那樣寡淡而平靜,如同于本就蒼白的面孔上又覆了一層霜雪,凝成晶瑩而森寒的面具。

杜舞雩茫然地想,他為何要這樣說,為何要告知自己……然而弁襲君的話語,确實喚起了他心中和暖而帶着血色的舊影。他開始追憶,又不住迷迷怔怔地思索,那身形從高臺上倒落下來的時候,是不是也如一只從雲間跌墜的風筝,精細而脆弱的紙鳶足上牽挽的線,本是攥在自己手裏……

他的心也不由為此抽痛,弁襲君卻還在低低說着:“她生來單純,也許我未教會她許多事,才讓她無論我怎樣講,都會一門心思地相信……”

“弁襲君。”杜舞雩顫聲道,他試圖捉住對方的手,懇求一般道,“別說了……你為何要突然提起這些!”

“難道你不關心嗎?你不是一直想讓這件事水落石出!”弁襲君的雙眼像裹着一團幽寂的火,又似湖上深凍的冰面,倏忽的斫裂開來,從那縫隙裏現出的,卻是淋淋的血痕。

杜舞雩死死盯着他,他身後的桃花在風中如竄動的焰苗。

“是你害死了畫眉姑娘,是你,禍風行——”這一瞬間,那遙遠而尖利的指控似乎又開始在他的耳中戳刺,他周身戰栗,如同能看見屬于絕望之刀的,充滿仇恨的眼睛,這怨毒的目光幾乎令他相信,事實确實是這樣的……

是他對不起畫眉,是他連累了她……他感到一陣暈眩,不得不伸手扶住輪椅冰涼的木把,然而當他擡起頭來,在他混亂的眼中,只望見了身前的弁襲君,那人慘淡着神色,默然無語的,如同一個枉死的殉情者——

“你不是說我們之間并無虧欠,可是,這也是我欠你的。”他定定地說。

"畫眉……畫眉……”杜舞雩喃喃道,如同要将這兩字在唇齒上磨碎了一樣。

“她一直相信我,而我卻在欺騙着她,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是我……”弁襲君的聲音那樣輕,卻像一圈柔軟而美麗的绉紗,在捂住他的口鼻,一點點收緊,讓他幾乎窒息。

杜舞雩痛苦地翕動着嘴唇,他眼中凜了凜,突然厲聲道:“你怎能這樣做,她是你的妹妹,是——”

“也是你傾心愛慕的人,你忘了麽?”弁襲君慘然道。

杜舞雩的聲音一啞,如同被什麽扼住了喉嚨,在這個時候,他能喬裝出的所有平靜淡泊的神态全數化作了齑粉,他沉默着,顫顫地擡起手來,驀然捂住了臉孔,明明是他在控訴,卻痛苦得像個潰敗者,他用央求的語氣說:“夠了,夠了,弁襲君……”

“這數日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弁襲君強硬地說道,但他手指的骨節卻被捏得格格發抖,“你遲早要恢複,也遲早要知道這些,我不應當隐瞞你。”

“你如何能這樣。”杜舞雩渙散着眼神,對着他苦笑着說,“你救了我,卻想要讓我恨你。”

他從喉嚨裏擠出喑啞的聲音,如同行将斷裂的枯枝,在風中沙沙作響。天似乎也漸暗了,遙遙的傳來尖銳的鳥鳴,孩童脆亮的歡笑,四處攪成一團,似乎又有風筝脫了手,幾個女孩子尖叫起來,那風筝應是摔在了地上,像一粒不畏死的卵石,咔嚓的,碎了。

風吹走了聲音,在這片剎那的死寂裏,杜舞雩失魂落魄地說道:“你不欠我了,我們兩清。”

他沒有再看弁襲君。顫抖的指尖按上了輪椅的機括,咬合的齒輪漸漸轉動起來,發出咿呀的聲響,尖銳而沙啞着,如一排大大小小的針,沿了地面漸縫過去。杜舞雩慘聲道:“讓我一個人回去,好好靜靜吧。”

弁襲君不曾說話。那明朗的天光已經不見,穹宇像被浸濕的白絹,晦澀暗沉,在慢慢地滴下水來。不遠處穿梭的人影變得稀落,四散的腳步聲急促無章,踩亂了木輪深深淺淺的軋痕,很快的,那泥印也被水濡濕了,散開來土壤特有的腥氣。

他仍在這片茫茫的水霧裏,洗脫了輪廓,面目蒼白,像一個徜徉不去的鬼。不知多久,杜舞雩自然已不見了。

雨水蒙蒙,不見前路,四周水氣森涼,呼吸一下,便似紮一根寒刺。如方才熱鬧春光只是一場短暫幻覺,雖然很好,卻到底不能久長。

“悠悠世路,亂離多阻,濟岱江行,邈焉異處,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他讷讷地說道,在白慘慘的煙雨中,他似乎聽見女孩子在親昵地問:“兄長,你為何知道那麽多禍風行的事呢?”

“因為我與他同為男子,自然能彼此理解。”

他一直在騙畫眉,這句自然也是一樣。而姑娘卻只是無比信賴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伸手去拂茂密的花枝。

那些昔日的光景,就像簌簌落下的花一般,擦過衣袖,似乎是兜住了,一眨眼,卻又墜在地上,沾土帶泥。兩清……兩清……他開始恍惚地想,他與杜舞雩之間若真兩清,無恩無仇,無恨無愛,諸般情意都被撤去,心也就空了。

弁襲君仰起臉,跌跌撞撞地上前幾步。他落了滿身的水,濕淋淋一片,如心火都被澆熄,留下一截枯木死灰。

他忽然恍惚地笑道:“不,還沒有。”

那把斷裂的古風劍,仍在記憶中閃着鋒銳的寒光。他的眼睛似也漸漸爍動起來,如搖曳明滅的火燭,在風雨中孤注一擲地點燃。

雨水流過他毫無血色的嘴唇,他就像一個狂熱的賭徒,用執着而發着抖的聲音說:“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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