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二十一」
雨不知何時漸稀了,大約是下得累,甚至透出點碧青色的天光。因是日夕,邊沿處染着些薄薄的緋色,有點像落過淚的眼廓。弁襲君擦了擦斷劍上的琉璃,慢慢地站起身,他身後如立着一方煙水畫屏,霧濛濛的雨,稀疏落進了水裏,天光湖光上下一色。
馭風島這個地方挑得很不錯,像一只高瘦的船帆,孤峭地立在水裏,遙望時只覺埋進了雲間,登到頂便是一片蒼渺的天水。當初杜舞雩挑中這片海嶼,大約也是眷戀着四周曠遠而寂寞的水景,此時光芒晦暗着,雨絲綿綿,更有一些日暮時分的濃愁。
除了景致,馭風島更有另一種獨特的産物,是島南面出産的巽石。名稱雖為石,卻是很好的鑄造材料。馭風島承接了風元素的力量,既含風獨有的翼輔效用,又在四面湖波的浸養之下,添了幾分水的柔韌。如此孕化出的鍛材,能在不同礦石之間承接中和,利萬物而無所不入,是修接斷痕的上選。
更何況,它與杜舞雩的功體相合,用來填補古風劍,可以說是再好不過。只是這塊風水寶地出産有限,大部分的巽石,都在最初打造古風劍的時候耗掉了。又逢黃泉歸線如雷車隆隆碾過,山崩地裂之下,損毀一半,染濁一半,是再不能用了。
弁襲君凝視着那斷劍上,本應鑲在第三顆的琉璃珠,渾濁的表面将他的臉頰映得模糊,就像攬着一面陳年生鏽的銅鏡,而弁襲君的眼神卻如同茫茫的煙水,渙散而溫柔着,宛若裏面照出了什麽渺遠而美麗的事物。
他喃喃說:“我會修好你的。”說話的語氣像極了他為求九天紫火,向杜舞雩告辭的時候。一把劍不會回答他,驚愕的一劍風徽不會回答他,他習慣了獨白和一廂情願的付出,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好過一些。弁襲君的心就像一方無光的內室,放一點與杜舞雩有關的事物進去,便能将那塊地方擱置得很滿,再容不下其餘的念想。他這樣全心全意地思索着,以至于不曾發覺自己的臉色是如此灰白,宛若一支悄無聲息燒到了末尾的線香。
一色秋倒也很驚訝弁襲君會再來找他。
天葬十三刀的鳌首日前正和古陵逝煙合作,而那位煙都宗師與弁襲君之間,已很接近破局的狀态,極輕易就要到翻舊帳的地步。這并不是擺上臺面的事,然而一色秋畢竟敏銳,察覺到笑語歡顏之下來往的話鋒。對弁襲君的到訪,他看上去輕松自然,眼梢都勾着暧暧的和悅,是很誠懇的模樣。他好整以暇地寒暄道:“聖裁者怎麽這時來,看天氣,大約又要落雨了。”
藍峰十二濤的位置很高,若真撲頭蓋臉地淋下來,應當也是首先遭逢的。一色秋又笑着說:“幾日不見,你的臉色依舊不是很好,應是有不順心的事罷。”
“鳌首倒是很關心。”弁襲君不鹹不淡地應答着。
一色秋衣袖一擺,化去了桌上遺留的一對杯盞,笑顏不改道:“畢竟是天葬十三刀的同志,彼此關懷,也是理所當然的。”
“看來,鳌首也還記得十三刀的規定。”弁襲君點頭說,他拂了拂衣袖,像一只謹慎停落的水鳥,收斂羽翼,在石凳上款款坐下。一色秋便也說:“是,十三刀的成員之間,理應相互扶持,彼此協作。”
“那麽,我可否認為,同為十三刀的鳌首,是能夠相信的。”弁襲君緩聲說。
一色秋眸光微閃,這位天葬十三刀的領導者細眉長睫,眼眸光潤,又總是泛着一些冷色,宛若色澤鮮明的螢石,但如伸手觸碰,又唯恐紮傷了掌心。而此時,弁襲君的話将它們敲出了星點的火,卻是一閃即滅,一色秋神色未變,舒展眉目道:“自然,同為組織成員,當是不能傷害彼此。不過你提起此事,想必有事相求于我。”
弁襲君也不否認,直表來意。他聽聞一色秋收藏頗豐,更以搜集稀奇物件為好,傳聞中蘇銀水所制變體銀刃便出自其手,那麽,采自馭風島的巽石,也許亦獨有一份。
這自然不是肯定的事,弁襲君仔細說完,見一色秋略略沉吟,不作表露,雙目卻已凝深,隐有謀算,便知曉這應當是一條正确的路。他沉下心來,在袖中攥了攥手,續道:“若鳌首确有此物,那麽弁襲君懇請割愛,當然,也不會讓鳌首白白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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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繼續試探,話語篤定。一色秋看着他,默然片刻,眉目稍擡,便又挑上幾絲和暖,話語也若柔風拂柳,徐徐動人:“閣下看得起我的藏物,是一色秋有幸,同為十三刀成員,我本應雙手奉上,然而除此之外,一色秋也一樣是個收藏家,是個商人,不允我為這同袍之誼徇私。”
“弁襲君自然無顏強求鳌首,不過若一物換一物,應當是公平。”弁襲君道。
一色秋眉梢略擡:“哦?既然如此,你應當知曉,我素來喜好收集神兵寶器,那麽,這下就要看你能不能割愛了。”
弁襲君手腕一翻,地擘印已現于掌中。他緊緊捏着那冰涼器物,不顧堅硬棱角戳進了手心。他定定地抛下一句:“我自然是願意的。”
地擘印中藏着他的六賦印戒,弁襲君将它慢慢地擱在石桌上,彼此磕碰的霎那,發出一聲悶沉的響。周身寶石在陰晦的天幕之下似乎也收斂了光芒,像結了層水霧,又如被擲進了一塊透明的沼澤裏,在被逐漸地吞噬下去。
這物件與其說是神兵,倒更像禮器,被逆海崇帆的聖裁者端于掌中,接受着信衆的稱頌頂禮,但在此時,那些或莊重或罪惡的意義都已從它的身上被剝去了,它就像一個舊日王朝遺存的印信,失去了號令人的威儀,只能作為一件猶存趣味的藏品,被谮主拿捏在手中把玩感嘆着。
它也許是不甘願的,但它只能存在于過去的歲月裏,一旦時過境遷,便随逝去的榮光一并暗淡了。寶石上映出了弁襲君模糊而扭曲的臉龐,那光潔的切面似乎也顯得混濁,如同沾染着大浪淘洗之下遺存的泥沙,弁襲君宛若不忍,閉合雙目,在心裏輕輕地說道,是啊,這确實已經毫無價值了。
他撤開手,那一瞬間,掌心也如同輕去,空蕩一片。這只手原本能夠牽住許多事物,有姑娘纖細的柔荑,男人帶着厚繭的指節,還有許多光華流麗的物件,但他卻親自把這些一件一件地皆數抛卻了。弁襲君看着一色秋将地擘印收入袖中,在鳌首溫文的臉上浮出微笑,似乎是滿足的,又帶着一點怪異的憐憫神色。
一色秋道:“你既有如此誠意,我自然不好相負,這便去将巽石取出交予你。”
弁襲君點頭,又聽對方道:“勞你在此等候片刻。”長袂一拂,是将先前那對杯盞化出,示意他斟飲。弁襲君忖度道:“鳌首原本是在等古陵逝煙?”
一色秋腳步稍頓,弁襲君的聲音緊了緊,忽的說:“古陵逝煙不可信。”
對方回身看他,打理整齊的雪發下,束在額上的珠飾瑩瑩生光,幾粒銀墜壓在眉心上,照得那眼睛深若古潭。弁襲君坦然相望,一雙孔雀眼爍爍而視,他知曉一色秋心中猶有盤算,卻不肯見人如自己一樣為古陵逝煙所騙,他沉了話語,絮絮講道:“古陵逝煙當初以造化球為由,陷我入彀,更害得一劍風徽險些命殒,此等過河拆橋,口蜜腹劍之人,斷不能與之為伍。”
一色秋默然,神色不動,只是溫和應答:“竟有此事麽。”
“鳌首不可為他蒙蔽,步我後塵。”弁襲君微蹙眉心,頓聲直言,卻聽一色秋輕輕笑說,“他蒙騙于你,你想必極是恨他。”
弁襲君搖頭道:“便是如此,我又能如何?現今諸事冗雜,弁襲君即使要報複,也無暇抽身。”
話中有無奈,有隐恨,對方只是不答,面容靜默。藍峰十二濤上的天空似乎又漸漸地暗了,陰翳籠在起伏的雲浪上,宛如風雨前的海波,在細碎而嗚咽的風聲中彼此推擠,不安躁動着,像是變成了無數橫沖直撞的兇獸,它們一道道朝崖上沖湧了過來,似要把堅硬的岩壁都生生碾碎。
在這片肅然寂靜裏,灰色的雲同四周空氣粘成了一體,陰沉的,又帶着重量,四面八方地往人覆壓過來。弁襲君的心忽然跳了幾下,死寂中,他聽見了無端響起在身後的腳步,像一條蛇無聲無息地盤踞着,卷動着尾巴,而他卻毫無知覺。
還有那屬于古陵逝煙的聲音,似乎也被這氛圍染得昏暗了,森森地撲上他的後頸。弁襲君只覺心上一陣發涼,又聽那煙都宗師道:“弁襲君,我竟不知道,你還有在背後道人是非的習慣。”
他霍然回過身去。古陵逝煙深灰色的眼珠,此時流動着迫人的寒氣,他目光微閃,宛若一柄鋒銳的長劍,在轉動着刺入人的軀體裏,于血肉中翻攪。
“你這樣,令我如何能不惱火呢?”他輕飄飄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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