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
杜舞雩默然看着窗外。天已經徹底地暗下去,黑洞洞一片,只有刺白的雨絲偶爾閃爍,宛若天地間懸挂着一個巨大的紡梭,串連着細密纏綿的織線。
枝葉扶疏,雨落紛紛,有別于挾風帶刺的金鐵皆鳴,是令人平靜的聲音。杜舞雩心中卻不安寧,那蒼白而剔亮的雨正敲在他心頭,偶爾念頭轉動,胸口一熱,便被那森涼的水澆熄。他的手緊緊扣在床頭,頂上的帷帳落下來,邊角垂挂的幾縷流蘇宛若有情的手指,在他肩上缱绻披拂。
窗外的樹影搖動着,窸窣抖顫,像雨中陰氣化成的鬼。在這綿連不休的雨水裏,是否真有怨魂被突兀澆醒,倉皇逃竄?這樣迷離徜恍的水氣,也許連鬼尚且感覺不安……杜舞雩忽然想起臨去前最後一眼,那站在樹下,滿臉迷怔的弁襲君,直挺挺的,宛若一個不知冷暖的石像。雨已經斷續下了幾日,而弁襲君是否還在那裏,若不在,又是否會再來見他?
杜舞雩驀然打了個寒顫,他捂住了自己的額頭,不能再想。他從床上爬下,發着抖将指尖伸出窗外去,那些冰冷的水珠落在掌心,凝結着胸中的躁動,他沉沉地舒出一口氣,十分疲憊地癱坐下來。
迷蒙的雨水裏,那些鬼似的黑影忽遠忽近,散漫如霧一般,倏忽着觸到他的手前。杜舞雩的心中忽然浮起細弱的聲音,喚起他糾葛不散的憂郁濃愁,他對着這片濃黑的雨景喃喃道:“畫眉,你在麽?……”
雨落簌簌,風起飒飒,聽去無比溫柔,令他想起姑娘舒曼的低語。但滴在手中的雨水卻是那樣冷,順着指尖梗在胸口,如同心也要被凍僵了。他重又喚道:“畫眉,你在麽?”杜舞雩閉着眼睛,感受着皮膚上散開的濕潤,哀求似的說:“你若還有知,又是否能告訴我——”
他像一個窮途末路的人,用慞惶的語氣問道:“我究竟應當怎樣辦呢?”
回答他的只有走不到盡頭的雨聲,這片天穹是如此包容,承受得起無數陰雲愁雨,不若常人總被輕易壓垮。杜舞雩傾聽許久,才精疲力竭地收回手,合上了窗。一時間,外面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水汽被隔在窗外,留下這一方偏安的角落,似乎是溫暖寂靜的,但蟄伏在雨夜中誘人不安的愁緒,仍在固執地順着窗縫向內攀爬。
風吹開了重重樹影,在另一處閣樓上顯露出昏黃跳動的燭火,融融和暖的光中,步香塵攬鏡梳理長發,仔細描着眉毛。古銅瓶內插着桃枝,花面相映,雖然總有冗雜的事情惹人煩惱,但女子對容顏的關愛,總是其餘事物難以比拟。杜舞雩對她的蛾綠似乎也頗感興趣,常往那雕琢精細的墨盒打量,是觸景傷情麽?她想,那位只存在于回憶的姑娘,似乎也正名為畫眉呀……
遣他們出去踏青,卻只見得杜舞雩回來,步香塵的确是感到了意外。好說歹說,總歸是從對方口中撬出一些話來,而這樣的結果,卻連她也感到苦惱無措了。這兩人個性殊異,卻都是認死理,打了結旁人都是去解,只有他們偏要越系越緊。女大夫頗惆悵地嘆氣,手下一時不慎,細眉登時畫斜了半寸,對鏡略照,更是一片愁雲慘霧。
“總要先把弁襲君尋回來……”她輕輕道,一邊擱了筆。門外遙遙傳來雨水打在紙傘上的聲響,女孩子的緞鞋從濕潤的泥地上踏過,匆匆忙忙進了屋裏。侍女收了傘,那上面原本繪着生動的鳥雀,大約是用得陳舊了,落了顏色,被水洗得模糊不清。
“主人,外面有人讓我送這個給你。”女孩子道,從袖中取了一封書信,交遞過來。步香塵拭了畫斜的眉角,伸手接住,卻聽外頭正起了風,摧枯拉朽似的響,仿若一只巨大的鳥從林間摔落,一路掀折了無數枝條,驚得步香塵指尖顫了顫。而屋外雨落得更重了幾分,大約是又下大了。
半個時辰前,雨還不曾這樣。那是稀疏零落的,像喑啞滞澀的琴曲,時斷時續着,不甚流利地灑落在藍峰十二濤的雲海間。偶爾也有幾絲滑進石桌上的杯盞裏,薄得看不清了,而這待客的物事,這時也派不上用場,此處的三人凝神戒備着,形成一個微妙的對峙之局。
弁襲君下意識後退幾步,在他身前,古陵逝煙那霧霾似的眼睛冰涼地釘在他臉上。這是揭破,問罪,還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警惕地思索着,手指藏在袖底,摩挲了幾下,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已失卻了自保的兵刃。
一色秋并沒有打圓場的意向,負手站在一旁,懷揣着剛拿到不久的地擘印。昏暗的天穹漸壓下來,幾乎覆在了煙都宗師深灰的發間,那凝着雲霭的眼睛顯得淡漠森冷,而在他的面龐上,卻漸漸浮出了他所習慣的微笑。古陵逝煙慢慢地說:“弁襲君,妄論人長短,可非是正大光明的行徑。”
弁襲君已定下心來,眼梢略擡,眸光在人身上堪堪剜過,索性道:“煙都宗師行事,也一向不是很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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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尚記得古陵逝煙對杜舞雩的坑害,講話便不由刻薄。對方倒仍未發作,只是漫不經心道:“我這次來,只是赴鳌首的邀約,不曾想在此處撞見你。”
見弁襲君不答,古陵逝煙撥了撥頭發,溫聲一笑。他說:“你為何要來這裏?聖裁者不是忙得很,居然撥冗來藍峰十二濤,才讓我不得不碰見。也不曉得這算是偶遇,還是屬于弁襲君的劫數?”
他态度從容溫雅,聲音舒緩着,卻似冰河下蜿蜒的水,越流往深處,越顯冰涼。當那河水終究在末尾凝凍,古陵逝煙的話語停止了,手上卻開始有了動作,輕輕按在百代昆吾漆黑的劍柄上。
心黑劍黑的大宗師,也許應當戴一雙黑色的手套,才算湊一個圓滿。弁襲君雙足踏位,凝神聚力,手指上暗撚了法訣,确保突兀動手之際也能有所緩沖。身前古陵逝煙按劍不動,足尖輕移,做蓄勢之态,口中卻只是淡漠道:“一向忙碌的聖裁者,即便對古陵有遺恨,也有心無力,而古陵——”
只聽耳邊一陣劍刃破空,觑準了弁襲君肩頭,瞬間往斜裏狠削過來。百代昆吾飛揚的劍穗宛若毒蛇吐信,劍光流旋,徑直纏上,弁襲君心有防備,立時騰身後退,仰首閃避而過,仍被裁紙似的割破一塊衣角。身影交錯,一躲一攻,古陵逝煙快步逼上,劍鋒飛轉,口中話語卻不止休:“而古陵又怎能讓你有将之實現的機會呢!”
弁襲君心上一緊,知曉對方已将自己視為隐患,必不會縱之留害,他手上結印,化作黑羽翻飛,卻見百代昆吾白光轉動,哧哧而響,如旭日破暗,轉眼将術法盡驅。他抽身不及,又無六賦印戒在手,更顯支拙,古陵逝煙攻勢迅疾,橫挑斜劈都是往他手足而來,卻似要将他制住圈禁,弁襲君只覺心中一凜,張目厲聲道:“鳌首!”
在外觀戰的一色秋毫無動作,卻似閑庭觀花,微微含笑。弁襲君心亂如麻,又獨木難支,被削斷了幾绺頭發,他就像一只無意踏入陷阱的禽鳥,撲騰翅翼,卻無處飛離,惟感一陣心跳若鼓。陰雲沉沉垂落,逼在人頭頂,仿佛是上天要将他傾壓在這地上,他啞聲喊道:“鳌首,十三刀之間,本不應彼此相害!”
“是你自送上門,如何怪我?”一色秋淡淡開口,弁襲君胸中一滞,古陵逝煙翻手轉劍,掃中他下盤,逼得他不得不向後栽倒。百代昆吾向上略挑,刺破衣袖,劍尖直指弁襲君下颔,眼看便要削中,耳邊卻驟聞“當啷”一聲厲響,一把劍橫上頭頸,正将煙都宗師兵器格住,弁襲君驚悸未止,轉目一望,卻是他至為熟悉的六賦印戒。
一色秋站在他身後,手持劍把,眼中平淡無波。弁襲君只覺心中似有一處忽沉下去,他張唇欲言,未及開口,卻感覺後頸被人重重一擊,襲上四肢百骸的痛感讓他立時軟倒,像一個斷線的戲偶,脫力地摔落在地。
身形委頓,散亂的長發披散在蒼白的面容上,原本幹淨的臉孔盡染塵泥,弁襲君在昏迷中吃力地吐息着,眉心猶不甘願的緊蹙,俨然是鬥敗者的落魄風貌。一色秋俯身打量了片刻,漫不經心地說:“十三刀确實不應彼此相害,然而,我又如何害你呢?”
古陵逝煙收劍入鞘,走到他身側。煙都宗師的鞋履踩過弁襲君衣袖,将那塊精細布料碾進土裏,一色秋輕輕地補上一句:“不過是借人之手罷了。”
天更暗了,有白亮的雨時而劃下,在那無血色的嘴唇上漫開,宛如畢星垂憫,賜予他這僅有的甘霖。然而這水露又是如此冰涼,剝奪了他心口最後一點溫熱,弁襲君的呼吸漸低下去,那不安而細弱的聲響淡了,像沉入一道深深的水,不能聽聞。
一色秋拂了拂衣上的雨珠,輕描淡寫道:“他還是太想當然。”天葬十三刀的鳌首瞥了古陵逝煙一眼,又問:“留下他,不知大宗師有何打算?”
古陵逝煙道:“引鬼上門。”
“哦?”一色秋仰頭望了望灰蒙蒙的穹宇,昏暗的天色中,連綿的雲海烏壓壓一片,看去如湧動的幽冥長河。他道,“現在天氣雖陰,卻也不見得有鬼。”
古陵逝煙負手而立,雙目陰翳濃若墨染。他笑意更深,好整以暇地往倒伏在地的人斜斜望去:“一個應已死去的人,如何不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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