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四」
曾有披頭散發的姑娘在弁襲君面前下跪,慌亂地磕頭泣告着,眼中珠淚滾滾:“聖裁者,我知曉您無所不能,所以我求您,救救他……”
那白皙的額頭撞在堅硬石階上,漸漸滴下了血,又被淌落的淚水洇開來,弁襲君不知曉這樣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為何會有這麽多的血,這麽多的眼淚,卻也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一個人而流的。
她所愛的人得了病,命不久矣,再多的藥材都是無力回天,尋常人只有接受一途,眼前的姑娘卻不肯放棄,她哭得聲嘶力竭,不住叩首,即便是再冷酷無情的神明,在這如同把心撕開的泣聲面前,也必然會動容的。
弁襲君那顆居高臨下的心髒,也不由為之而顫,他說:“真誠的眼淚,是信徒給神最好的貢禮。”他扶起了姑娘,也如言運用神跡,救治了她的情郎。
這對當時的他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讓他再次想起那個姑娘,是在數年之後,聽說了她死去的消息。那個讓她磕足了九十九個頭,跪了兩個時辰的人,最後還是死了,于是她也随之而去,侍從傳來了她呈遞給弁襲君的信,她在內中寫道:“雖然這終點依舊來臨,我卻也真心地感激着聖裁者,感激您的神跡為我們延長了這幾年時光,即便很短,也令我甘願付出一切。”
知道這件事的人,難免為此唏噓一場,而弁襲君也明白這是必然的結局。也許姑娘到死都相信,他的神跡能引人還陽,轉生換死,卻不會懂得被賜予這些所要付出的代價。又或者,即便她清楚,也同樣願意接受,哪怕弁襲君說如要救治,便需一命換一命,她亦會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吧。
世上人有那麽多種,但在愛上了某個人的時候,仿佛都變成了一個樣子。愛能讓人變得分外脆弱,卻也分外堅強,變得不畏傷害,不懼死亡,也不惜一切。
那時的弁襲君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面對同樣的局面,而他卻不知要在何處呼喚神跡,給這毫無出路的深谷一點指引與光亮。跌跌撞撞不知多久,他抱着杜舞雩趔趄而行,腳步虛浮,渾身上下浸滿了水,泥濘不堪。古陵逝煙确實放了他們離去,至于是否會遣人繼續追殺,他已無力去想。
雨還在落,紛亂的步履濺出水花,他仰起頭來,山林被茫茫雨幕遮蔽了,滂沱之中不見前路。濕潤的眼睫顫抖着,有水痕蜿蜒而下,他回過頭去,想知曉自己奔出了多遠,卻只看見一路深深淺淺的足跡,還有那滴在沿路草葉上,刺目的血水。
那是杜舞雩的。他猛然驚醒一般,畏懼地抱緊了懷裏的人,忽然的後退幾步,倚在一棵樹上坐倒下來。他已經走不動了,長久的折磨和心靈的震蕩讓他瀕臨虛脫,哪怕緊接着就是鋪天的洪水,他也無力躲避,心甘情願地等候被其吞沒。
但在這之前,他還要救杜舞雩。舊創未愈,再斷經脈,将臨絕境的身體必然是支撐不住的。巨大的痛楚讓杜舞雩已然暈過去,像屍體般冰冷而安靜,只有唇邊的紅跡和滴落不止的血花顯示着生機,但也十分細弱,如同一脈微小的水流,輕輕一截,便是徹底地斷了。
弁襲君不能确信,杜舞雩是否能堅持到自己帶他回幽夢樓,這個可能性,他不敢賭。他抱住那冰似的軀體,将臉頰貼上那無血色的嘴唇,弁襲君喑啞地說:“我不值得你這麽做的。”
雨聲嘩然,仿佛整片山野都在其中戰搖,在自然之力面前,怎樣頑強的事物都顯得脆弱。
“你總是這樣,無論旁人做過什麽,只要曾經對你好,你就無法絕情。”弁襲君摩挲着那張臉孔,嘶啞着說,喉嚨裏漸帶上了泣聲,“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因為你就是這麽一個人,就是……”聲音哽咽了一瞬,他說不下去了,像一只風雨中的鳥般瑟瑟蜷縮着,在他所愛戀的地方斂起翅翼,哪怕山雨不止,天地歸于浩淼,也無法讓他抽身離開。
多年以來,這份情意像絲線纏繞住他的足踝,一旦斷裂,就是從天穹跌落,摔得支離破散。弁襲君抱緊了懷中的軀體,像挽留一場稍縱即逝的夢,漸恍惚的神志中,傳來了自身後而近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只是挺直了背脊道:“你還是來了麽?”
有森寒的劍刃抵上了他的脖頸,六賦印戒被雨洗刷出剔亮的寒光,這把被交付出去的劍,有朝一日竟要反噬自己的主人。弁襲君平淡說:“古陵逝煙答應過,會放我們離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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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秋看着他微笑:“但并未答應不會遣人追趕。”
“是啊。”弁襲君輕聲道,“因他視我與一劍風徽為隐患,只要是他無法完全把控的人,他都不會安心放過的。”
他擡起頭看着一色秋,清晰地說道:“而你在他眼中,也必然是一樣。”
一色秋的眼神動了動,劍鋒像蛇一般嘶嘶地逡巡着,在底下滲出一點點血痕。弁襲君靜默地坐在那裏,似感覺不到任何痛楚,雨沖淋着他的臉,如打磨一塊河底的頑石。
“他讓我來追你們的時候,也說過一樣的話。”一色秋忽然說。
“什麽?”弁襲君道。
“你們是變數,只要是變數,他就不會放過。”一色秋眉眼微擡,“所以我來了。”
雨敲在劍身,發出珠玉似的溫潤清響,濕漉漉的劍穗在不住滲下水來。寒芒一閃,似一抹白虹自半空劃過,一色秋将劍移去了。
“所以我決定放你們離開。”
“你看我現在還能走麽?”弁襲君苦笑道。
一色秋感嘆說:“所以你應當多休息一會,此處離幽夢樓,至少還有兩個時辰的腳程。”
他收劍入鞘,轉身離去,弁襲君沒有看他,只是默然低頭,重新凝視着杜舞雩。
兩個時辰的腳程,于他至少要多加一倍,而杜舞雩,定是等不到那個時候。山窮水盡,是為絕路,而在絕路中方能等到的,才是奇跡。
奇跡由神創造,弁襲君曾經,就是神的象征。
“我一定能救你。”他這樣篤定地說道,仿若從未如此相信過自己的力量。他那漸透出光的眼睛,像風雨也澆不熄的火燭,在灼灼地顫動着,然而當那視線落在杜舞雩的臉孔上時,又一點點地溫柔起來,仿若世間萬物,諸多美好,也再比不過此時此人。
弁襲君俯下身去,貼上那冰冷的臉龐,小心而緩慢地磨蹭,宛若溫順的動物在依戀它的主人。當那彼此厮磨的面頰重又分開,弁襲君垂下眼去,那眸光已變得鋒銳無比,然而他的手指按上杜舞雩的胸膛,微微使力的時候,這不适之感似乎喚起了對方殘留的神志,杜舞雩的嘴唇翕動着,在昏睡中喃喃地呓語。
他在說什麽?躁動的雨聲令這低語難以辨認,弁襲君不得不将耳湊近那顫抖的雙唇。他仔細地聆聽,如教徒在等候着神意,忽然的,他的眼眶泛起了赤紅,有什麽自那疲憊的雙目中流出,混入了蜿蜒而下的雨水裏。
杜舞雩在說:“弁襲君……”
那樣低弱的話,在他的心中敲出了無盡的漣漪,弁襲君閉上了眼,渾身抖篩般的不住發顫,他想,足夠了,足夠了……這經年累月的苦痛折磨,不見盡頭的壓抑忍耐,在這一瞬間,都因這微薄的呼喚得到了償還,他這一生,也許再不會有如此滿足的時刻。
弁襲君笑起來,在他閉合的眼睫中仍在不住流出淚花,像一方狹窄的心湖,因這短暫的雨霖而漫溢,他用手指摸索着那張眷戀的面龐,又猶豫着低下頭,嘴唇如蜻蜓點水,在那裏缱绻拂過。
他想,自己這一切,全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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