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五」
孔雀老者傳授神跡于他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百年難必果,千慮易盈虧。弁襲君,你雖身擁神跡,也有超脫不了的規則定律。滿則易損,圓則易缺,人無法總是向天地祈求恩賜,得到過多,層層累積,要付出的便沉重無比。”
這是十分淺顯的道理,他從來不是奢求過多的人,心中自然是明白的,而仙者也同樣告訴他,作為神跡的擁有者,能獨擁一個折衷的辦法。他可替人求得完滿,便也能替人接受折損,神跡所支取的代價,于他而言,可由自己轉接。
第一次切身嘗試,是在醫治畫眉之後,他憂心着施術将造成的後果,恐怕是病弱的妹妹所不能捱過,便咬咬牙,嘗試着替她承受了。他如畫眉那般昏昏沉沉病了數天,女孩子對此疑惑又害怕,伏在床頭,憂慮得淚盈于睫。好在醫治風寒不過是小事,付出的代價自然不大,他病了一段時日,也就自行痊愈,自那時起,弁襲君的心中便有了這樣一個秘密,他從未告知于人,更不曾說出過神明賜福之下的另一重含義,而信衆卻是并不懷疑的,他們向他祈求,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神的恩惠,然後在某一日,毫不知情地将或大或小的代價奉獻出去。
畫眉是他第一個主動代替承接的人,他本以為也是最後一個。那在他人眼裏充斥着瑞光與慈憫的力量,于他卻如一團神秘的陰雲,在無所不能的祥輝中躲藏着暗影。每當他施術與人,便像往不見光的崖底擲落一枚石子,不知曉傳來的會是怎樣的水聲,又或将有潭中的兇獸被驚醒,張開利齒,将不知餮足的人吞入進去。
弁襲君把持着得與失的輪盤,現在他将自身置入其中,放上一個砝碼,那便是他自己的性命。
拿自己做賭,他一向是敢的,若不是先前曦光尚存,他也許早早便要走上這條路。弁襲君用衣袖擦了擦面上的雨水,又把淩亂披散的頭發仔細梳理着,宛若一個逐漸走上祭臺的人,端方而莊嚴的,将用自身的血肉點起一場奉獻之火。
雨落淋漓,弁襲君雙目緊閉,蒼白的嘴唇抿成一線,靜默地跪坐在地。這個虔誠的信徒,在向神明恭請最後的慈悲,完成手中最重要的一次求取和奉獻。他将手掌按在心口,感受着那浸在雨中凝重的跳動,指尖略收攏着,仿佛下一秒便要戳入自己的胸膛裏。
“你從不愛看我施展神跡,也許你早就猜到這其中隐含着什麽。即便是失去了畫眉,你亦不曾向我提過,是否能用這救回她……”弁襲君輕輕地說,“不過現在,我是多麽希望你能睜眼看一看……”
他那纖細而慘白的指尖,像置在日光下的玉璧,漸漸變得潤澤,宛若其中容納着一股隐秘而謙和的力量,有別于曾經無數次的施術中流動的陰翳,這是他至為真摯純粹的求祈,便似茫茫的雨水已洗落他所有的雜念與罪過,那長久以來在暗夜中徘徊的黑罪孔雀,終于以自身為祭禮,換取了遲來的救贖與光亮。
“看吧……”他睜開眼,在模糊的雨線中定定凝視着杜舞雩沉睡的面孔,他用飄忽的語氣說道,“這最後的神跡。”
光潤的手指微擡,從指縫間滴下瀝瀝的水,在他身下漫延開來。席卷山川的淫雨,仿佛在此時也變成了一場久違于世的甘霖,伴随着神明的仁慈與悲憐,潇潇掩覆大地。人微弱而固執的願想,終于也在這片貫連乾坤的雨幕之中,傳達給了上天。
杜舞雩似從一場大夢中乍然驚醒。
他的身軀原本是那樣布滿痛楚,未愈而再斷的經脈仿若無數冰碴戳刺,疼得他幾番昏死過去。喉嚨裏哽着血水,他能察覺自體內湧上的腥氣,在壓迫他的心髒,他就像被渾濁的海水重重擠壓着,不斷往更深處沉落,手腕上洇着冰涼的雨,像拖曳他的鬼魂的手,令他心有畏懼,卻根本無力甩開。
那便這樣吧……他于是渾渾噩噩地想,任由自己潰散了神志,失卻了呼吸與心跳。慢慢的,雨聲消失了,寒冷或溫熱的觸覺消失了,他聽不見了周身紊亂而焦躁的吐息聲,像靈魂剝離出了軀殼,在之間的縫隙中,只有無盡頭的黑暗與岑寂。他卻并不覺得慌亂甚至遺憾,如一片蜷縮的枯葉,等候着遲來的消逝與潰爛。
這綿長的死一般的寂靜……無來由的,他卻感覺到了一股缱绻的溫暖,細微蕩漾着,宛若春水,凋敝的落葉也不由被浸泡得舒展邊角。是回光返照吧?他這樣平淡地想着,昏暗中,仿佛有誰牽住了自己手指,讓他跟随上去,他們步履輕盈迅捷,像穿梭在雲間的鳥,那人在他耳邊笑盈盈地說:“禍風行,你走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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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笑語是這般熟悉,仿佛他們只是如常的在河畔漫步,一路碧桃春花映紅了臉孔,畫眉拉着他的手,輕快地走着,忽然的轉過身來,對他笑着說:“我們一起找兄長去。”
熏風似酒,吹得他有些暈眩,他讷讷地說:“好。”一邊快步上去,和姑娘并肩而行。那彼此緊握的手,卻在漫長的行走中漸漸松開來,身旁姑娘的倩影如一副褪了色的畫卷,悄然地淡去了,他卻依舊在不見盡頭的路途上悶頭穿梭,仿若那脆亮的聲音仍在耳邊徘徊,杜舞雩仰起頭來,對着這片茫茫的虛空,恍惚應答着自己的承諾:“好,我們一起去找他。”
然後他猛地睜開了眼。
眼前是漫無邊際的,煞白的雨……針砭般的森寒水汽一瞬間刺痛了他,更刺碎了那脆弱如肥皂泡的彌留之夢。他像個被遺棄在荒野的失路者,倉皇四顧着,而在他低頭時,卻看見了自己許諾要前往尋找的人,便倒伏在身前,如一只未能捱過嚴寒的凍斃雀鳥,身體蜷縮,濕透的漆黑長發猶牽絆在自己衣角,勾連着眷眷不去。一瞬的恐懼感凍住了他的頭腦,杜舞雩的手足僵硬了,他站起身來,用顫抖的指尖撥開那披散的烏發,露出底下無血色的容顏。
“弁……”
他以手試探着那人的呼吸,嘶啞地說道,忽然再支撐不住,跌倒下來,像一個誤入山中的伐木者,歸來時斧柯盡爛,不見時人,只是一夢方覺的時間,茫茫天地卻是前塵皆變,再沒有昔日光景。他怔怔回憶起,經脈盡斷的自己被弁襲君扶持着踽踽行走,昏沉中望見那人投來的視線,他本以為這将是自己的最後一眼,而現在他尚留人世,弁襲君卻在這驚鴻一瞥中委頓塵土,不複生機。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疑惑,痛苦,負罪,絕望,這諸般情緒糾葛成一團,轟然四散,像一捧在心口炸開的血。杜舞雩抱起他,又驚覺般松開了手,他對着那已不能回答的人錯亂地說道:“我不是要救你嗎?”
他盯着弁襲君緊閉的嘴唇,驀然間哽咽了聲音:“會死的人……原本不應當是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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