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

暮雨潇潇,暈染着血水,在山中漫延開一股殘忍的腥氣,黃昏的光芒中時隐時露的雨線,細細糾葛着,至死不休的情意一般,從多年前落到了今天。

許久以前的黃龍村,也是這樣昏昏沉沉的光,也是這樣散漫的血腥氣,在屍山血海上相遇的三個人,驕傲又執着的姑娘,自信而充滿理想的男子,還有那用迷茫的視線打量周圍的年輕人,在血布撕裂的瞬間,忽然的亮起了眸光。三只彼此相握的手,三雙彼此注視的眼睛,他們相攜着,穿過了那些遍體鱗傷的屍身,在赤紅色的土壤上踏出了道路,如同這便象征着他們的未來,是在彌漫的血水中走出的罪途。

彼時惶惶無所适的弁襲君,終于也亦步亦趨地尋到了自己的價值,手中持有的神跡令他成為了砥柱中流,難以解釋的奇景在他手下被一一催生,變成男孩的小姑娘,重被接續的斷肢,再見光明的瞽者……而促成了這一切的他,卻并沒有任何喜悅的樣子。

“真正的神跡不會任人予取予求,而是窮盡一生,也只能換取一次。”

“若真是如此,還有人願意這樣做麽?”杜舞雩道。

“這是自然的。”弁襲君笑了笑,朝他側過臉來,“總有些人,為了某種緣由,可以做出任何事。”

那遮在濃濃眼睫下的雙眸,也變得朦胧起來,泡在水裏的花一般,将舒未舒着。一滴雨忽然的濺在小小的泥窪裏,浮出了殷紅的漣漪。

紅褐的土壤,被打濕的漆黑衣袍,還有那長發底下白慘慘的臉,在雨中浮出的色彩拼湊在一起,成了令人心驚的光景。将死者與尚存者,在此刻仿佛都失了魂靈,留下兩具飽經摧折的軀殼,屬于杜舞雩的那具正低垂着頭,指尖按在那失了聲息的人無反應的面龐,他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是呆怔如一塊木頭。然而那些昔日的景象反而逐漸亮了,被他遺忘或刻意避開的試探,半遮半露的剖白,在這一刻皆數湧流回了心海,酸澀又苦痛的,堵在他的喉嚨裏,令他喘息不能。他抽動着肩膀,猝然間發出嗚咽似的一聲,如同被流水積年沖刷的石頭傳來的第一次裂響,杜舞雩俯下身,終于不可遏制地溢出淚來。

曾經的詢問,曾經的回答,當時的他也許半知半解,但在此刻,杜舞雩已全然明白,那窮盡一生也只能換取一次的神跡,到底是彰顯在了自己身上。

浮幻的世事,如同一場周而複始的鬧劇,把在馭風島孑然一身的他,重新一無所有地抛棄在了這處山谷裏。然而這之間漫長的更疊,卻也真正地改變了什麽,曾經灑脫淡然的自己,終究是徹徹底底地心痛了。

他用力抱住弁襲君,攬起一抔燭火下的餘燼似的,渴盼着內中存有未散的暖熱,一向遲疑的他最後所能挽留的,也只有這些了,杜舞雩望着弁襲君緊閉的雙眼,臉上水跡縱橫,他想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這樣又是否值得?然而這悲問也顯得毫無意義,弁襲君對自己所做的,正如自己對他所做的那樣,根本無所謂值或不值得。

也許他們的犧牲出于不同的心思,卻都是同樣心甘情願的。

雨聲漫長,不見終點,綿密如平地落下一把沙石,久遠的鈍痛磨得整座山巒瑟瑟地發抖。密林深處抖索的聲音,像是動物凄涼的嚎叫,萦繞不散的,又如鬼哭似的,一點點漸近了。

止不住的鈴聲搖響,若挂在魂幡下一般,在四周凄楚動蕩着,飄颻不去。靈獸感應着主人微薄的氣息,嗚嗚咽咽地奔來,觸柱似的,不顧一切地蹭在那無法回應的軀體上。它們在用濕漉漉的眼睛打量杜舞雩,迷惑又悲傷着,仿佛也懂得在這裏發生的一切,無聲詢問着在場唯一見證者,而杜舞雩只是阻擋着它們的逼近,他攥着弁襲君冰涼的手腕,失魂落魄地說:“抱歉。”

我原本是要救你們的主人的……他這樣想道,禘猊們嗷嗷的哭叫聲讓他幾乎也想要落淚,好在雨落個不停,倒像上蒼替他在哭似的,這時追逐在靈獸身後的少年在雨中現出身形,他撐着傘,怔怔的,似乎看不懂了眼前的景象,只是獸物凄切的聲音将他驚醒過來,少年的身體晃了晃,忽然的跪倒在地上。

他的動作濺起幾滴泥水,沾在杜舞雩的衣袖。少年是對着弁襲君跪的,卻在向杜舞雩說話,他慘然道:“主人的心思,我一直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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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竟是年輕,眼淚霎時掉了下來。少年一邊說一邊哭個不住,像被人掐着喉嚨,仍有一肚子的話要向人傾吐,他流着淚說:“我知道……我知道主人這樣……一定是甘願的。”

“是啊……”杜舞雩輕輕地說,“我也知道……”

他已經知道了那麽久,卻一直在強迫自己無動于衷。弁襲君過于濃重的愛像一把劍刃保護着他,卻也讓他感到危險。他被這份愛脅迫着,慌亂無主,然而當那危險一夕為人撤去,他心口某個最深不可及的地方,也一起被剜走了。

他一直不曾了解過弁襲君,卻在這一刻明了了對方與自己。那長年累月,霧氣般纏繞着他的情意,終究是滲入了他的血液裏,與他同生同滅。

僵硬的手足似被什麽搡了一把,如身陷絕谷的人最後的抗争,杜舞雩傾過身體,猛地攥住了少年的手,他握得那麽重,像要把身體裏僅有的那點激情也一并擠出,日複一日的疲倦與壓抑磨滅了他生命裏的火,将他變作一塊笨拙的石頭,卻因為他人豁盡全力的碰撞,到底被敲出了一點光亮。

“帶我們回幽夢樓。”他嘶聲說,他想自己這神态必然是像極了弁襲君,眼中閃爍的,盡是不顧一切的癡妄。

“他既然不肯放棄,那麽我……也應當這樣,只要還有一點可能……”

他喃喃地說着,眼淚無聲無息的,都融化在了雨水裏。

步香塵真是快要被氣死了。

女大夫跺着腳從房內出來,連扇子都給甩在了一邊,看去幾乎是氣急敗壞的。見她怒氣沖沖地出來,一直伏在門邊探頭探腦的禘猊先可憐巴巴地叫了幾聲。

同在等候的少年趕快迎了上來,被她揮手轟道:“看好你的寵物。”

她目光一轉,去望杜舞雩。自己的出現讓他挺直了上身,卻因精疲力竭而不能站起,癱坐回去。盡管如此,扣在座椅上的手指仍被捏得慘白,杜舞雩盯着她,渾身都是繃緊的,在等候着她的宣判。

“沒見過你們這樣的病患!”步香塵卻是發作道,饒是再怎樣好脾氣的大夫,也要被這兩人折騰得起火,“這麽能生事!”

“大夫……”少年哀告道。

杜舞雩嗫嚅不語,眉目死灰般黯淡。他心知理虧,并未開口,但憂慮仍在折磨着他,令他五內俱焚。步香塵卻尚未說完,只是自顧自地道:“你們這樣,簡直是砸了我的招牌。這算是怎麽回事?剛送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半死不活,現在兩個都半死不活!”

杜舞雩卻忽的道:“……半死?”

這邊際不明的用詞是一盆溫水,澆淋在他行将繃裂的神經上,杜舞雩略清醒了一些,他的聲音喑啞着,卻不能控制地顫抖起來,宛若恍惚中聽聞了雲端的谶語,短促又暧昧的,讓人畏懼自己是否偏差了解讀。他的心神動蕩着,耳目也因激亢的情緒而顯得昏聩了,仿佛這判詞是吊在他喉嚨裏的一口氣,聽到了就能毫無挂戀地栽倒下去。他撐在牆上,只模模糊糊地聽見步香塵說,

“是啊,死了一半,還有一半就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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