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
“先生。”少年在身後喚道。
門外徘徊的身影有些失神,步履僵硬,卻到底因他的喚聲而頓了一頓。杜舞雩轉頭看向他,眼神尚悵惘着,少年心下一澀,口中仍溫聲說道:“步大夫施針還要一段時間,您臉色很差,先去休息一會吧。”
“是麽。”杜舞雩含混地說。
“您看上去,似乎好幾天都沒有睡好。”少年試探着道。
杜舞雩的眼神動了動,看去依舊是略茫然的,他恍惚不定地說:“有幾天了?”
少年說:“這是第三天。”他續道,“步大夫說過,我們着急也是沒有用的。主人強行轉接了您身上碎脈廢功的創傷,要治療必定需花費很長時間的。”他話語甫出口,見對方神色一變,心裏不由後悔。杜舞雩目光動蕩,眼裏蒙着片渙散的霧氣似的,望得人心裏發慌,少年快步上前,急迫地說:“您不必為此責備自己,主人是心甘情願的,因為他一直覺得,是自己對不起您。”
他跟從弁襲君已有很長的時間了,兩人雖為主仆,弁襲君卻未自矜身份,隐瞞他什麽,這段壓抑無望的情感,少年看得全然明白,也正因無望,只要杜舞雩能為這付出感到一絲一毫的傷感,弁襲君也就欣慰無怨,然而現在這樣,卻不會是他想要的。
“是啊……他對不起我。”杜舞雩喃喃地說,卻驀然硬了聲音道,“他這樣想,才是讓我們彼此折磨!”
這回答卻是他不曾料想到的,少年一時無措,正不知如何回應,只見杜舞雩苦笑着說:“事到如今,我已經無力考慮那些過去的事情,我只知道他做的這一切,都在逼迫我正視他。”他垂下眼來,好像心中萬般怨愁都梗在了喉嚨裏,無處纾解,只得喑啞着,“現在他成功了,卻準備這樣抽身而去。”
“先生……”少年怔愣道,他睜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神情慘淡地別過臉去。那突如其來的言語重重敲在他耳畔,一時竟不能消化,等到他明白了,便有些想笑,又想流淚,眼眶給燙得瞬間泛了紅。
此時他是多麽希望弁襲君能醒過來,聽一聽這出自肺腑的話。他們曾有那麽多推心置腹的機會,卻要用喬裝遮掩來蒙蔽真情,明明他們可以為對方做任何事,但做的最多的,卻是在彼此傷害。
少年的心口像鼓脹着一蓬熱血,讓他說話都不由帶上了顫聲,他猛地扯住了杜舞雩,幾乎是懇求地講道:“等主人醒來了,您能親口對他再說一次嗎?”
杜舞雩慘然道:“他還能——”
“主人會醒來的,只要您希望!”少年激動地提聲說,“主人是這樣的戀慕您,他願意為了您而死,那麽也只有您,才能讓他活過來!”
他這樣铿锵說着,滾燙的眼淚便不由湧流而出。人若是如朝菌蟪蛄,也許尚能珍惜眼前,然而一旦擁有了漫長的生命,反而不斷地蹉跎消磨,直到徹底委頓凋謝,方才試圖挽留,少年在心中急切地想,一定還來得及的,這兩人忍受着如此長的流離恫憂,絕不會只換來一個傷逝的結局……
天際雨漸朦胧,侵濕了檐下,他們在門外一個惶惶無措,一個淚水零落,凄楚得實在難以言喻,步香塵方步出門外便看見這副光景,只覺他們如同跪在午門的囚徒,只等當頸一刀或是快馬赦免。對着兩人無言的殷切,女大夫心裏莫名有些欽差似的的快慰,令她不由勾起嘴唇,直截幹脆地給出這道被等候許久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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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畢竟還是給了弁襲君眷顧。
一只鳥從枝上竄躍起來,嘩啦的掃下一片積雨,在樹下鋪開弧形的水痕。少年已狂喜地奔出門外,遵從步香塵的使喚去買藥,杜舞雩仍站在原處,神态緊繃着,抿着嘴唇,讓欲出的話語如同在弦的箭,隐隐綽綽的迫切。
“我能進去看看他麽?”他問道。這時他反而冷靜了,心靈的動蕩平息下來後,他已清楚地看見了眼前的道路,曾經是許多人推着他,逼迫着他向前走,而如今,已是他不得不自己踏上的時候。
“他甫出險境,還在昏睡,你們都應好好休養一下。”步香塵說,“而你,更應當整理一下心緒。”
“他什麽時候會醒?”杜舞雩問。
女大夫細長的眉眼一挑,莞爾道:“還記得我救治你的時候,對弁襲君說的話麽?”
“什麽?”杜舞雩蹙眉。
步香塵笑得滿面春風,俏生生如開在枝上的三兩朵春花:“我說你當時的情況,要麽是傷勢太重,不能蘇醒,要麽是某些原因,不願蘇醒。”
她看着杜舞雩微窘的神情,好整以暇道:“而他現在,也正是這樣。”
見對方沉思不言,步香塵撥了撥頭發,徑直向內走去,色澤豔麗的衣擺輕飄飄地被吹起來,煙雲似的拂過杜舞雩眼睛。
“再過兩天,你進去看看他吧。”
兩日之後,步香塵如言來尋杜舞雩,告知他弁襲君的狀況已穩定,只是未醒罷了。“不過別說神跡了,他周身功體都為救你散了個幹淨,當初的黑孔雀,可算是徹底被拔了毛了。”
女大夫又要杜舞雩伸出手來,給他把脈。白玉似的手指在腕上按了按,步香塵點頭道:“你已恢複,看來他苦心到底沒有白費。”
她站起身來,如釋重負般舒展笑顏:“你可以去了。”
杜舞雩一步一步踏進門。他腳下緩慢而凝重,耳邊聽着室內的鐘漏發出規律的滴響,像自山洞岩壁上的石筍落下的水,輕而微涼的,一點點響在空落落的心裏。然而那顆心又漸漸被回憶所填滿了,杜舞雩不由想,曾經無數次踏入山洞探視的弁襲君,步履之間,是否也藏有與自己一般的複雜心緒呢……
一時心頭百感交集,宛若倒流了時間,交換了彼此,他就是那個走進洞中的人,沉默而忐忑的,看着眼前昏睡不醒的身軀,像個深秋遺留的繭,讓人猜測着內中是否包裹着生命的脈動。
當時弁襲君對自己說了許多的話,那想必已在他心中藏了很久。而現在,講話的人變成了另一個,傾聽的人卻依舊不會回應,但這也無關緊要了。
“弁襲君。”
他立在床頭,嘆息似的說道。
沒有人應答他,這是理所當然的。房間裏安靜極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尚能聽聞,仿佛那晦澀的鐘漏和時斷時續的雨,在話語落下的瞬間都已被隔擋在另一重世界,只剩他們滞留在這一隅之地,宛若擠在巢中禦寒的兩只雀鳥,千方百計地想要存留給對方一點暖熱。杜舞雩在床畔坐下來,看着眼前這個無聲息的,蟬蛻似的軀體,連伸在床榻之間的手指都顯得透明了,若不是步香塵言之鑿鑿說弁襲君狀況已穩,他也許還會忐忑着面前的人是否早就失了魂靈。
他于是也就像擔當着叫魂之責的親族一樣,輕輕地念了一遍對方的名字。杜舞雩扯了被褥,蓋上那蒼白的指尖,觸碰的瞬間不由微顫了一下,只覺數日來藏于雨中的寒意都釘在了這手指裏。他心中有些酸楚,只是無意識在那裏摩挲着,又驚覺似的放開了。
沉默片刻,他到底定下心來,說出的話卻還有些磕絆。他一向不善言辭,更勿論這自顧自的獨白。一開始幾乎是逐字往喉嚨外擠着,漸漸的,也就索性直截地講下去了。
“弁襲君……”杜舞雩試探着說,數日來的憂慮讓他的聲音像從砂紙上磨過似的,“步香塵說你已無危險,但從她的話看來,你何時能醒,一半看天意,一半看你自己。”他的嗓子啞了一下,讓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幾聲,“你決心用神跡救我的時候,大約對人世便不再有什麽眷戀了,若我說希望你活轉過來,大約是有些勉強你了……然而我确實不想你就這樣逃避離開。”
他往床榻邊沿挪了一下,沉默片刻,又澀然笑道,“我們總是這樣,一個人說話,一個人聽着,山洞裏如此,這裏又如此。不過那時你講的話,我全部都聽到了,那麽現在呢?弁襲君,你聽得到麽?”杜舞雩緩聲說,他轉頭望着弁襲君一動不動的濃黑眼睫,拂在寒玉似的面頰上,看去也如凝了星點的霜雪,他這樣看了好一會,直到潮濕的水汽又開始沿着手臂向上爬了,才不得不嘆了口氣。
“聽不見也不要緊,這些話我需得同你說,也無妨等你醒了再講一次。我明白你覺得對不起我,因為畫眉的事情,然而……”他聲音一滞,像被什麽捏了咽喉,“然而你必定不知道,我明了真相的瞬間,第一反應竟不是恨你。”
杜舞雩苦笑了一聲,手指痛苦地按在眉心上。這隐藏許久的心聲就像一把匕首插在胸口,随着他的吐露,在鮮血淋漓地往外拔:“我竟不是恨你,竟是下意識想要為你開脫。我不希望是你做出這樣殘忍的事,這念頭不是為了畫眉或者別人,而是為了我自己。”
嘶啞的聲音在慢慢沉下去。“我一定是瘋了。”杜舞雩失魂落魄地說道,他用力揉了揉額角,又定定地看向弁襲君毫無反應的臉。
“之後,我反反複複地在思索這件事。我夢見畫眉,夢見在逆海崇帆經歷的一切。你确實是對不起我,只是我又何曾徹底無辜過。”杜舞雩略吸了口氣,他的話語如同帶倒刺的鈎,被他狠下心一節節抽出來,卻驚訝它們埋得比自己所想象還要更深更久,讓他在疼痛的同時,竟也感到如釋重負的快意:“皂海荼羅的人命讓我懲罰了自己多年,直到現在都不曾釋懷過,每每想起這些,我便覺得,自己也是有罪的,但是畫眉與我們不同,她是那樣好的人,全然無過,即便死了也能投身福地,而我們卻是要下地獄的。”
在這凄涼的判詞裏,弁襲君的雙睫忽然細細地顫動了一下,宛若水面上閃逝的波痕。心神紊亂的杜舞雩卻不曾注意到,只是猛地握住了那無溫度的手,破釜沉舟一般,狠下聲音道:“所以弁襲君……醒過來吧,若你一直昏睡下去,我也會等你。等到我們一起償還了犯下的罪過,再去找畫眉,向她致歉。而現在這個人間,我們能珍惜的,也只剩下彼此了……”
他生性木讷,如此動情已是平生少有,杜舞雩眼眶一熱,霎時哽咽,有些講不下去了。而被他握在掌心的指尖又是那麽冷,捂不暖的冰似的,反讓人擔心稍稍用力便要捏碎,杜舞雩頹然撤開了手,就在這時,他發覺躺在床上的人依舊不曾有任何動作,只是在那不知何時通紅了的眼角上,卻突然的流下兩行淚來。
杜舞雩怔住了,他看着在那沉默的面龐上蜿蜒的淚水,好一會才顫聲喚道:“弁襲君!”
對方的嘴唇也在聲音裏開始顫抖,像上天在把各部位的知覺一件一件地歸還他,那覆蓋在面上,如石封般的僵硬神情被一點點地敲碎了,從底下袒露出真實的反應,先是眼淚,再是泣聲,最後他到底是給徹底擊潰,放棄了自我閉鎖的執着,那顫動的睫毛像浸透了水,顫顫欲滴的絲絹邊沿,終究是睜開來,悲哀地望向面前的人。
在經歷了諸多波折之後,他們竟還能這樣對視着彼此。弁襲君慘然道:“我自然是要向畫眉忏悔的,但是你……又何曾虧欠過她什麽。”
“我注定是要虧欠她了。”杜舞雩卻說,他的聲音很重,每一個字都能砸出一道缺口,“因為我——”
弁襲君雙目通紅,在渾身發抖,他猝然道:“夠了!”他沒有讓杜舞雩講下去,激烈地打斷道,“別說了,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了……”他的氣勢陡然軟下去,連同話語也越來越輕,弁襲君猛地垮下肩膀,垂首忍耐着情緒的起伏,從他那朦胧的視線裏,能看見杜舞雩耐心按在他手背的指尖,宛若一種安慰。然而這寬容卻将他折磨得更厲害,他終于徹底潰敗下來,啜泣了一聲,突然地伸手抱住了對方,像溺水的人好容易擁住了浮木。
這動作他已盼望過無數次,期想過無數次,想到每一寸手指的挪移都萬般純熟,每一點神色的變化都精确可計,然而在成真的一瞬,卻都變為了稚兒學步般的生澀慌張,若這是幻覺,也必是人間最好的鏡花水月,而這一人的眷顧,亦勝過世上所有神明的垂憐。
弁襲君閉上雙目,他的頭垂在杜舞雩肩上,緩慢的吐息像一片濕透了的紙貼着對方後頸。他想要說話,然而在他開口之前,眼淚卻已滴下來,落在杜舞雩領間,卻是滾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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