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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雖然是一個晴天,但春寒料峭,一陣陣的北風把剛冒了綠意的柳樹枝丫吹得四處亂擺,顯得很是可憐。
龔月朝起了個早,跟管教申請刮了胡子,換好一身還算整潔的衣服之後,腳上手腕上都被套上厚重的鐐铐,就被帶上了法院來的押送車。要說這鐐铐太重,走路響得厲害,上車還差點把他絆摔了,奪走幾部就要把腳脖子磨破,他很是厭煩。
這車是大金杯改裝的,原來後邊的座椅被卸掉了,換成了側面坐的長椅,并用一道栅欄隔開了駕駛室。來押解的算上司機一共是四個法警,與他一起的還有兩個其他監舍的,今天都是一起開庭。相比于看守所的管教,法院法警的态度雖然不見得有多好,可明顯更柔和一些,坐在車上的時候,有個年紀大的還問他們會不會抽煙。
龔月朝是不抽煙的,另外兩個腆着臉拿了這個法警遞過來的煙,一時間整個車廂烏煙瘴氣的,熏得龔月朝喘不上氣來。那法警見他不說話,便問:“小夥子,看你年輕又老實,犯了什麽罪?”
龔月朝剛要開口便吸進了一口煙,嗆得咳嗽了起來,開車的司機聽見了便發了話:“李哥啊,我說你們可別抽了,這滿車的煙,等會回去咱們隊長又該啰嗦了。”說着,他把自己那邊的車窗給打開了。一股凜冽的空氣瞬間把車廂內的烏煙瘴氣吹散了,龔月朝趕緊呼吸了兩口,咳嗽這才有所緩解。
“故意傷害。”龔月朝答。
那老法警又問:“那你以前幹什麽的?”說着,把煙灰撣到了車上。
龔月朝說:“老師。”
“哎。”他嘆了口氣,說:“有些事啊,千萬別沖動,你看你年紀輕輕的連工作都搭上了,出去了之後還連出路都沒有。”說罷,他又抽了一口煙。
龔月朝只是聽着沒說話,這些見多了老犯的法警們,總有一肚子的人生大道理炖成的心靈雞湯,見着誰都想灌上幾口,這幾乎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習慣。
老法警見他話少,就又去問另外兩個,其中一個是個詐騙犯,滿嘴跑火車,龔月朝感覺這人編造出來的謊言都把自己給洗腦了。
還有一個是聚衆鬥毆的小年輕,十八、九歲的樣子,他說自己被兄弟叫去站腳助威,手拎着兇器還沒等動手警察就來了,他覺得自己倒黴就倒黴在對方有個小孩兒被一鐵棒子鑿在了後腦勺上了,剛送進醫院就斷氣了,他說着又哭了:“我犯事兒那天是我十八歲生日,前腳剛成年,後腳就趕上這事兒,我跑了一年多,等同案都審完了,風聲沒那麽緊了才回的随江,誰知剛下火車就被警察抓了。我爸媽都不管我,我拿啥錢賠給人家啊。”
龔月朝心說活該,可轉念一想自己又有什麽立場說別人。
一路随意的聊着,車子很快便駛進了随江市立夏區人民法院的大門,他們的車停在了審判大樓的後門,有幾個法警在門口等着,然後他們三個人被帶到位于一樓東北角的羁押室。
羁押室附近站了好些個家屬,龔月朝遠遠就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和繼父,幾個月不見了,母親幾乎瘦脫了相,她的眼圈紅紅的,見到他之後,大滴的眼淚便順着臉頰流淌下來,她又不敢過來,只是遠遠地看着他,幾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龔月朝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與母親對視,直到最後進了羁押室的大門,才收回了目光。
縱使這多年心裏有多少埋怨與不滿,就那幾眼也都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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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江市立夏區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現在宣布開庭……”随着坐在審判席上的審判長一聲法槌的敲響,剛剛還喧鬧的法庭瞬間便安靜了下來。
這是一間差不多四十來平米的審判庭,龔月朝左手邊坐着檢察院的兩個公訴人和一個律師,這兩個公訴人他是見過的,他們去看守所對案子進行了流程上的問訊,兩個人挺專業的,對他也不帶有什麽偏見,末了還問他是否需要司法幫助什麽的,給人印象很好。
而那個被害人的附帶民事部分的律師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庭前核對身份時說她是北京那邊一個什麽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姓張,她個子很高,是典型的東北女人那種粗壯的身材,穿了件绛紅色的呢子大衣,燙着一頭大波浪,說起話是來自帶尖酸刻薄的音調,讓人聽着就覺着難受,難怪會把看起來脾氣很好的喬禾氣得發狂。
他右手邊便是喬禾了,喬禾旁邊坐着的是韋江遠,龔月朝就随意看了韋江遠一眼,卻發現這人的目光在不住地往他身後瞟,龔月朝下意識的再順着韋江遠的目光往後看,發現韋江遠所看的正是陳煜生,而陳煜生呢?又在看他,兩個人目光碰觸的時候,陳煜生眯着眼睛直笑,他指指自己那條曾經受了傷的腿,用嘴型告訴他好了。龔月朝是被陳煜生的笑容安慰道了,原本在這莊嚴的法庭有的那點緊張的情緒一下子都散了。
今天是工作日,來旁聽的要比他預想的人多了很多,有幾個陌生人,不知道是不是什麽社會組織之類的。他的母親和繼父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秦铮铮也在,他坐在最後一排,在極其努力的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從他進來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看他,龔月朝被這一道又一道的視線盯着,不能不去在意屬于秦铮铮的那有些灼熱的目光,他都覺得自己不自在了。
“法警,你把被告人的戒具拆了。”法官清了清嗓子剛要讓檢方念起訴書,看見他手腳還被戒具束縛着,便告訴坐在他身邊的法警。
“謝謝審判長。”龔月朝伸出手,嘩啦幾聲響,活動了幾下手腕,瞬間便覺得輕松多了。
庭審一開始,就爆發出了一股火藥味兒,節奏很快,不管是公訴人、喬禾還是那個張律師,幾方針鋒相對,激烈異常。他全然是信任喬律師的,原本還飄飄忽忽的不定神,經過幾番質證之後,他不得不沉下心思投入到這次庭審中,因為那個張律師劍走偏鋒的總想把話題往張明峰那幾個人的案子上拉。龔月朝陷入了頭腦風暴中,在盡量回避這個張律師的暗箭。與此同時,他也發現了個有趣的事兒,喬律師這個外表溫文爾雅,看起來好脾氣的男人,此時就像加了幾桶火藥一樣,說話不僅直擊各種證據的要點,還把那個張律師言語中的漏洞一再駁斥,根本就是在報前段時間調解時發生不愉快的仇,一時間那女人明顯處于弱勢,張牙舞爪的想要吃人,車轱辘話輪番的說,每次審判長聽她發表意見都要擰着眉頭,期間強調了好幾次讓她遵守法庭紀律。
龔月朝聽得想笑又不能笑,想鼓掌也得忍着。就在公訴人把最後一份證據舉完了之後,審判長問龔月朝:“被告人,你有什麽新的證據向法庭出示嗎?”
龔月朝說:“沒有。”
他又問喬禾:“辯護人,你這邊有什麽新的證據向法庭出示嗎?”
就見喬禾沉思了一會兒,說:“沒有。”他最後也沒把那份并沒有什麽用的精神鑒定拿出來。
法庭進入到了辯論階段,公訴人只是進行了一個總結性的發言,發表了公式化的量刑建議,張律師已經語無倫次的又說了一堆,就在無止盡的重複中被法官終止了發言。輪到龔月朝的了,龔月朝說:“尊敬的審判長,人民陪審員,我站在這裏,始終堅持的一點是我認為被害人王雪绛指使他人制造車禍對我好友陳煜生造成傷害,而警方并沒有進行深入調查,敷衍了事,我才出頭為其報仇。我認罪,悔罪,我也希望警方能對每一件案子負起責任來,如果警方能對此案追查到底,我也不會铤而走險,我說完了。”
他話音剛落,那個被壓制了一整場庭審的張律師站了起來,指着龔月朝說:“法官,他這叫認罪悔罪态度好嗎?我請求法官從重判罰!”
審判長明顯聽她講話不耐煩了,連敲了幾聲法槌,對她進行警告:“附帶民事訴訟的代理人,請你遵守法庭紀律,庭審過程書記員都是記錄在案的,怎麽判罰我們合議庭都會讨論,不用勞煩你幹預太多,你是老律師了,注意一下。”說罷,他看向喬禾,說:“辯護人,你來發表一下你的辯護意見。”
喬禾清了清嗓子說:“我作為被告人龔月朝的辯護人,發表如下辯護意見,請法庭參考。”說着,他看了一眼龔月朝,龔月朝沖他點頭,致以感激的微笑,喬禾繼續說了:“本案的起因在于……”
持續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庭審終于結束了,龔月朝的戒具又被加上了,他在庭審筆錄上簽字捺印之後,又與母親說了幾句話便走出了法庭。
他剛出門,竟然在走廊裏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是王雨柔。她梳着知性的短發,穿着件白色的短款棉衣,一條修身的藍色牛仔褲,下面踩着一雙踝靴,龔月朝看着她,竟然發現自己并沒有對她有任何的恨意,只是笑着沖她點了點頭,然後便準備跟着法警走了。回去後,等到了判決,他就可以去服刑了,板上釘釘的蹲監獄的結果,并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證言而改變什麽,只是能夠看透一個人的心。
誰知他卻被叫住了,“龔老師……”她的聲音有些嘶啞,龔月朝回頭,就見她的臉上挂着眼淚,她說:“對不起。”
龔月朝無奈地搖搖頭,回過頭,離開了,他分明又聽見了三個字:“原諒我。”
到了羁押室,另外兩個案子還有一個沒開完,他得等一下他們,再統一送回到看守所裏,幾個法警抽着煙聊着天,沒一會兒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有個法警看見便出去了,兩個人在外面說些什麽,沒一會兒,秦铮铮竟然進來了。
他站在隔間的鐵門外面,用一種充滿愁緒的眼神看着龔月朝,龔月朝坐在那裏,擡頭看他,問:“你怎麽來了?”
秦铮铮用牙齒咬着嘴唇,似乎要哭了的樣子,他把手搭在鐵門上,咕哝了半天,才說出幾個字來:“老師,你在裏面多保重,你都瘦了。”
龔月朝低頭看看自己,滿不在意的笑了,說:“謝謝你。”
“等你判決下來,我再去看你,你要是缺錢什麽的,都跟我說……”
龔月朝點點頭,又說了一句:“謝謝你,你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錢的事兒,你不用擔心,我朋友會幫我的。”
秦铮铮卻搖頭,執意道:“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龔月朝見不得他犯孩子氣,還要把錢分得這麽清,便說:“秦铮铮,你是個警察,我現在這幅樣子,你還是離我遠點兒吧,對你的前途不好。”說着,他舉了舉手上的手铐。這時候,從遠處傳來一陣鐐铐的聲音,龔月朝往外面看了看說:“你快回去吧,我也該走了,我也不是什麽老師了,過去的事情你不用一直記着,那是我當初做一個老師的本分。現在,我們兩個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做個好警察,多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能夠明辨是非,就沒枉費我教你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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