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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母親與繼父拿到那筆錢之後并沒有搬家,而是繼續選擇在之前的地方住着。他們說在這裏生活習慣了,周圍的街坊鄰居都熟識得很,換了地方還需要重新适應。倒也是,他們住得這個社區,雖然老了舊了,基礎設施都跟不上,但離最近的露天菜市場步行不過十分鐘,不遠處還有個小公園,晚上吃完飯能去散散心,跳跳廣場舞,生活便捷,更适宜居住。
秦铮铮幫龔月朝拎着剛從超市買的東西,随母親上樓,這個過程中,龔月朝的內心還有些緊張與忐忑。之所以有這樣的情緒,只是因為他不知道多年未見的妹妹對他是什麽态度。
他在親情上總是有些遺憾和短板的,表面上風淡雲輕恨不得撇清這層關系,可內心卻又有些渴望。謝涓畢竟是與他有血緣聯系的妹妹,如若有一天,兩位長輩去世的話,那麽他們兩個才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在這段三年多的牢獄生活之中,母親與繼父雖不是每月都來看他,可一年總要去個五、六次,給他帶點錢,帶些生活用品,說說體己的話。而妹妹謝涓卻從未來過,龔月朝并不贊同她來,監獄的環境不太好,容易給人造成心理陰影。不過他還是從側面打聽過幾次,見母親躲躲閃閃的樣子,便知道妹妹實際上是介意的。謝涓在去年升了高中,中考成績并不是太理想,他們早就因為龔月朝這件事放棄了讓女兒讀五高中的想法,最後選擇附近就讀了。他有時候會去回憶與妹妹并不算多親密的相處,小姑娘以前是對他帶有一種崇拜和敬畏的心理與他親近,但卻因為他的這段經歷,自己在妹妹心目中的形象可能已經跌至谷底了吧。
他教了這麽多年的高中,最清楚這個年齡的女孩子的心思,正處于青春叛逆期,極為敏感,有他這種哥哥,在同學之間的确是件挺沒面子的事情。
母親一邊上樓還一邊說,謝涓現在放暑假就在家裏呢,還有十多天就要開學了,她已經上了一個假期的補習班,今天剛好沒課。
開門進屋,謝涓原本是迎出來的,她穿着一件長裙款式的睡衣,睡眼惺忪的樣子,就在見到母親身後還跟着兩個人的那一瞬間,她似乎一下子清醒了。
龔月朝眼見三年多沒見的妹妹高了瘦了,看着也穩重了,因為近視鼻梁上新架了一副眼睛,還是梳着長長的馬尾巴,只不過額角有些雜亂的碎發掉了下來。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就連看他這個哥哥的眼神都變了,從以前的雀躍,變成了現在的冷漠。她甚至連招呼都沒打,轉身進了屋,不是客廳,而是她自己的房間,“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這個狀況,讓在場的人都多少有些尴尬,因為秦铮铮就在他身後站着呢,龔月朝面子上總是有些挂不住的,聽見聲音的繼父揉着睡眼從主卧出來,見是龔月朝帶着個陌生的小夥子一起上了門,一拍腦門兒,怕龔月朝在乎他們的疏忽似的,趕緊解釋起來:“你看,我和你媽都忘了你的事兒了,恍惚記得是今天,之前還跟煜生說起來,他說不用我們去接你的……”
繼父出來後的一番話成功的緩解了這種微妙的尴尬感,龔月朝看了眼那扇關着的門,轉回心思,對繼父說:“也不是什麽光榮的事兒,這都已經去了好幾輛車,弄了挺大的陣仗,太高調了不好。”
繼父把他們手裏拎得東西接了過去,一邊還說幹嘛買這麽多東西,剛出來哪有錢之類的話,接着又把人讓進了屋裏。母親從冰箱裏拿了兩聽可樂放在桌子上,又給倒水,洗水果,忙活了好一陣子才坐下。
秦铮铮明顯很拘束,坐在他旁邊一聲不吭的,他們聽說是他以前的學生,又細打聽了好多,諸如:多大年紀了,做什麽工作的,結婚了沒這些。秦铮铮明顯是那種容易被長輩喜歡的小年輕,老老實實的,看着就穩重,他一一回答之後,兩個老人就說快點找個女朋友吧,年紀也不小了。
“我不急的。”秦铮铮說這話,眼睛直直盯着龔月朝,龔月朝就覺得那道視線正在灼燒着他。
“媽,你們說這些幹什麽?現在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意的,可能遇見合适的就結婚了。”龔月朝随口勸道,他特地強調了“結婚”這兩個字,作為回應的,也看了秦铮铮一眼。
然後拿了個桃子吃了一口,桃子又脆又甜,他感覺好幾年都沒怎麽吃過新鮮的水果了。
“是是是。”母親應和着,可哪懂他們之間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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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留在這邊吃飯,我下廚做幾個好菜,咱們爺倆好好聊聊。”繼父說。
“對,我下樓去買菜。”他母親應和道。
“謝叔叔,媽,你們就別忙了,我在這坐一下就走了。我明天去張州,還得去趟陳煜生家拿東西。”龔月朝阻止道。
“你要去張州?我和你謝叔叔還商量說你沒地方住的話,就暫時住家裏的。你看,你還把那房子給賣了。”
龔月朝說:“我在牢裏認識一個老板,他對我挺賞識的,說想讓我去張州跟他發展。”
老太太一聽是牢裏認識的,就覺得不靠譜,質疑道:“別是騙子吧。”
“不是的,人家挺有名的。”
“叫什麽名字?”繼父又問。
“時沐城,就張州那個沐城集團的老板。”
“哦哦哦,我聽說過這個人,之前是不是還在随江搞過工程來的,他進去之後就被什麽企業兼并了還是怎麽樣……”
龔月朝笑答:“就是他,我們一個監舍的。”
“那就還好還好,我和你媽總關心你将來幹什麽,也不能回去再當老師了。”
“嗯……”從繼父口中提及這個話題,又讓龔月朝小小傷感了一下,從出來之後,大家依然習慣性的稱呼他為“龔老師”,可誰都明白,這只是曾經。他已經認清這個現實,難免會覺得失落。
又聊了一會兒,龔月朝便起身告辭了,臨走前依舊看了一眼妹妹房間緊閉的房門,他說:“媽,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張州混成什麽樣,可能暫時都不太會回随江了,你們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至于謝涓,哎……算了,她不想理我我能理解。”
眼見着他媽媽的眼眶又濕了,龔月朝伸手給她抹去了眼淚,只說:“媽,別難受,你們三口人好好過日子,不用太擔心我。”
“你在張州好好的,過年過節什麽的都回來,啊。”
龔月朝笑着,點點頭,說:“我盡量。”
重新坐回到秦铮铮的車上,他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把那股子離愁別緒壓了下去。秦铮铮見他這樣,可能不敢再提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感情了,又在努力的搜刮安慰他的字句,憋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來:“老師,你別難過了。”
“嗯,麻煩你把我送去酒店吧,我想洗個澡,睡一覺,晚上去找陳煜生。”
“行。”秦铮铮發動了汽車,又補充了一句安慰他的話:“你妹妹不知道你以前經歷過的那些,或者她還小,理解不了,老師,你別怪她。”
龔月朝微微笑着,問他:“這是你的心路歷程吧?”
“嗯?是。”秦铮铮先是疑問,後來點了點頭。
車子駛離了這個老小區,龔月朝從車窗探出頭去回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分明看見屬于那個家裏的玻璃窗後面,站着一個女孩兒在目送他離開。
秦铮铮說這家酒店是兩年前開的,在經濟開發區那邊,路程不算近,龔月朝已經覺得這個城市變得陌生,更不知道那所謂的經濟開發區是什麽地方。秦铮铮一邊開車,一邊像個導游似的介紹着随江這幾年的變化,一路過去,或熟悉或陌生的建築物閃過,就要進入經濟開發區主幹道的時候,龔月朝發現了他以前接受心理治療時的那棟樓就在路邊。
路是新修的,他不認得,但是房子是過去的,這他是記得的,診所的牌子依然挂着,當年從外面傳進來的很多關于王雨柔的信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底,這會兒見了,觸及到了很多以前的回憶,但往事已然沒必要再提,聽說曾經給予他幫助也回避出來作證心理醫生已經為了人妻,就這樣各自安好,一別兩寬。
到酒店樓下,秦铮铮與他一同下車,幫着從後備箱拿出了他的行李,正想與他一起進去,龔月朝卻說:“你開了一天的車了,就先回家休息吧。”
“那你晚上去陳律師家怎麽辦?我送你吧……”秦铮铮很委婉的用去陳煜生家需要車做借口,表達了想和他上樓的意願。
可龔月朝知道,秦铮铮一旦邁進那個房間,事情就會變得不可控了,他不想這樣,于是說:“我會打車。”他說着話拉開了手裏拎着的包,掏出被麻線捆紮的整整齊齊的四十多封信,厚厚一沓,掂在手裏就像一塊敦實的方磚,遞給了秦铮铮,“你給我的每一封信我都收得好好的,就還給你吧。”他知道自己這樣做簡直無情而又冷血,可當他下了不再吊着秦铮铮的決心之後,就覺得自己有必要這樣做。這些信是秦铮铮親手搭起來的橋,他覺得由他來拆掉比較好。
秦铮铮看看他,又看看那些信,抖着的手擡了起來,又放下了,不解地看向他,“老師……龔老師,我……”他的眼圈複又紅了,也不管是不是在外面,有沒有人看着,顫抖着聲音問:“我真的不行嗎?是我不夠真誠嗎?”
龔月朝只是搖頭,“我的想法之前都跟你說清楚了,而且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些,我這才出來,自己都還沒穩定沒立足,情啊愛啊這些都是牽扯精力的東西,我還不想考慮。我不能給你什麽承諾,還自私的耽誤着你,這對你不公平。铮铮,你是個好警察,真的,我能看得出來你對工作的那份熱忱,也讓我對這個職業改觀了不少。你要好好工作,對得起你內心對于職業的熱忱,等将來成家了,生個小孩兒,才是你最美滿的人生。”那一沓子信實在是夠重的,他不願意擎着了,見秦铮铮不肯收,便幹脆放在後備箱裏。
然後,他轉身就往酒店的大門走去,沒有回頭。
他甚至能聽見從身後傳來的秦铮铮的哭聲,盡管這裏充斥着各類雜亂的聲音,他也能很清晰的聽見。但他依舊決絕的走進了酒店,酒店的那扇大門,似乎成了他對過去和将來的一種切割。
就在這日,這時,他完成了這個儀式。
以後便再無挂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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