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陳煜生喝多了,啤酒當水似的往肚子裏灌,一杯接着一杯。龔月朝見他不對,勸了兩句,他不聽,幹脆閉了嘴,他也知道自己其實沒什麽立場去勸。他那三年多的牢獄生涯不比在外面,好友的情感走向以及很多其他的情況與形勢他都摸不到,而人的感情并不是一部機器還可以去人為去操控,一旦發榮滋長了,就像野草一樣肆意,有些話既然被時沐城攤開了在明面上,就是想讓他們兩個人去直面,其中一方一時沒辦法接受,那就只能靠他自己去消化。正如同他前半段的人生,反抗無效後再去尋求其他的突破口發洩出來。而此時,陳煜生就是處在發洩的過程當中。

另外一邊,秦铮铮也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坐在他的對面,悶不吭聲的在夾菜,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這桌人他本來就不熟悉,又坐得離他較遠,想說的話憋了一肚子;二是聽說了他要去張州這件事,明顯是在他出獄的高興之後,突然襲來的失落。

唯獨坐在他另外一邊的時沐城,端着酒杯,夾着香煙,揮着手,與他謀劃沐城集團的宏偉藍圖。他總是這樣,什麽愁事都不太上心的樣子,唯獨對于他的遠大理想最為認真,他根本不願意管這好端端的一頓飯為什麽會從頭到尾都吃得死氣沉沉。

顧銘坐在時沐城旁邊伺候飯局,他似乎做慣了這樣的事情,面面俱到,考慮了每個人的需求。他的身材比時沐城高些也瘦些,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就是老實可靠的,他很沉穩,與時沐城完全兩種風格。話不多,但時沐城一擡手,他就準确的知道這人想要什麽,這應該是相處久了培養出來的默契。

都吃好了,顧銘出去結賬,時沐城去衛生間放水,陳煜生仰在椅子上,閉着眼睛,這時候,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這人沒反應,龔月朝見是韋江遠打來的,便趕緊接了。電話那頭聽見是他,就不說話了。龔月朝了解那年輕人介懷的事情,只說:“你們主任喝多了,你方便的話就到膳香樓來接他一下。”

“他開車了嗎?”韋江遠問。

“開了。”

“好,那我這就打車過去。”

電話挂了,出去的人也都回來了。龔月朝在吃飯的時候就說下午想先回家看看,顧銘原本要送他去的,這時候整餐飯都沒怎麽說話的秦铮铮站了起來,搶着說:“由我來送龔老師吧。”

龔月朝看孩子急吼吼又是滿肚子話想跟他說的樣子,跟顧銘說:“你先送城哥回酒店歇着吧,他喝了不少。我在這邊等人過來接煜生,然後铮铮再送我。”

見一切安排妥當,顧銘點頭,時沐城坐在門口外面的椅子上,給顧銘使了使眼色,顧銘拍了拍腦袋,想起來什麽事情似的,趕緊從錢包裏抽出兩張卡來,說:“看我這記性,這裏有一張銀行卡城哥讓我交給你,密碼是你的生日,回去看父母別空手;另外一張是酒店房卡,秦警官應該知道在哪兒的,今晚城哥還有點別的應酬,咱們明天再去張州。”

龔月朝接過來,道了謝,目送顧銘和時沐城離開了。

這一通聊天,陳煜生沒什麽反應,是睡着了,很安靜,睫毛在下眼睑印上了一道淡淡的影子,胸脯跟着呼吸有節奏的起伏着。龔月朝不想吵醒他,壓低了聲音問秦铮铮:“你下午沒有要去忙的吧?”

“沒事兒。”秦铮铮乖乖搖搖頭,求之不得。

“那就麻煩你了。”他保持一種冷靜的距離,不想在陳煜生在場的情況下說太多與秦铮铮相關的東西,因為這個人已經有些失态了,是他沒見過的那種失态,這情況,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自己,另外的,就是憑空殺出來的秦铮铮。

秦铮铮剛想說什麽,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成功讓秦铮铮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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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十分鐘的時間,韋江遠從外面沖了進來,大概因為跑上樓梯,氣喘籲籲的,額頭上明顯還滲出些汗水,他随手抹了去,跟龔月朝點了點頭,說:“龔老師。”

“他喝多了,你送他回去吧,車鑰匙應該在兜裏,我這下午還有事兒,就不一起過去了。”龔月朝對韋江遠這麽說。

如果放在以前,照顧陳煜生這種小事他完全沒必要找韋江遠,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再去做這件事情已經不合适了。韋江遠對他應是有隔閡的,或者說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龔月朝知道,是他在陳煜生的生命中占了太大的分量以至于陳煜生沒辦法再把心分給他人,可能他進去的三年多,韋江遠還是能夠在某種意義上獨占了陳煜生的,但是如今他出來了,就又要分走陳煜生了,韋江遠得多麽意難平。正是出于這個考慮,他讓韋江遠來了。

他眼見着韋江遠架着陳煜生下了樓,又看着他把人塞進車裏,龔月朝吩咐了一句慢點開,韋江遠答應了,一腳油門,便開着陳煜生的車駛離了他的視線。

“哎……”龔月朝嘆了一口氣,一時間湧起很多思緒。

陳煜生真的需要個人來陪伴了,這個年輕人看着勤勉也善良,對陳煜生又一心一意的,這就是他一直所希望的。不管是誰的人生,都應該活出自己的精彩,陳煜生就是為他背負了太多了,這麽多年過去,龔月朝已經放下了,他再去捆綁陳煜生,那就顯得太自私。

秦铮铮見他在大太陽下面望着早就沒了影子的車發呆,便碰了碰他的胳膊,指了指不遠處停着的那輛車,說:“老師,外面熱,咱們上車吧。”

秦铮铮沒換車,還是以前那一輛,內飾明顯比以前舊了些,後座上還堆了一些雜物,細看是洗漱包和裝衣服的袋子,秦铮铮挺不好意思的跟他解釋說:“前段時間忙了一陣子,總要出差,就索性在後面放了這些,忘收了,忘收了。”

“哦,工作還很忙吧?”

“嗯,還行,一陣一陣的,有案子就要緊着忙,沒案子的話,就可以放輕松一些。随江這幾年治安好了不少,惡性犯罪的數量也在逐年減少。”秦铮铮對于自己的工作很熱情,一說起來就沒完,探監的時候也是這樣,用時沐城的話來說,就像在做思想彙報。

秦铮铮按開了空調,剛想關窗戶,龔月朝卻說:“把窗子開一下吧,我想吹吹風。”

“好。”秦铮铮聽話得把空調又關了,問龔月朝:“咱們去哪兒?”

龔月朝報了個地址給他,秦铮铮拿手機開了導航,上路後,午間的風便從窗口傾瀉進了車子。他的頭發還是短短的貼着頭皮的一層,沒辦法像以前一樣被風吹着飄起來,但陳煜生帶給他的情感上的某種壓力,還是正被這風無情的吹散了。

不去想,就會好多了。

“老師,你不開心?”秦铮铮不專心,時不時的偷瞄他,見他情緒不對,這樣問。

龔月朝搖頭否認:“沒有。”

“我們先去超市買點東西吧。”秦铮铮提議。

“好。”

聽了秦铮铮的建議,他們兩個從超市裏大包小包的拎了不少的東西出來,堆滿了後備箱,再上路時,秦铮铮還是關窗開空調了,因為開着窗實在是有些吵的,沒辦法說話。他顯然憋了一肚子的話,超市裏沒法說,這會兒實在是想說出來的。

秦铮铮明顯是在介懷他去張州,龔月朝覺得這件事自己必須搶占先機,于是不等秦铮铮說,他先開了口:“就在回來的路上,時沐城說了我一頓,我現在還在想他說的話,覺得不是沒道理。”

“他說了什麽?”秦铮铮問。

“他說我一直吊着你,行不行的讓我給你個準話。當時那情況,陳煜生就在車上,他對我什麽心思明你能看得出來吧,我不能不顧慮他的感受解釋太多,但我也确實沒有對你的心意明确的說過什麽,是我的疏忽了。”

“沒有!”秦铮铮竟然替他辯解了起來,“我不這麽認為……時老板不知道情況,我心裏清楚的……”

“不不不,铮铮,咱們暫時不管時沐城說什麽,你先聽我說。”龔月朝這邊話音落了,夾在手機導航報了一段監控提醒,龔月朝等它說完,才繼續剛才的話:“你的心意我一直是好好的保存着的,你遞進來的信我一封都沒扔。我是覺得不管我什麽态度,你的心意我是要尊重的。現在就只有咱們兩個人在車上,我還是想把話說清楚,之所以之前沒有明确,一是監獄那地方始終有攝像頭盯着,你怎麽說也都是這個系統的,被人知道了對你不好;二是對于你相親的事情,我曾經勸過你遇見合适的話就去處一個,你還跟我發火了,搞得我不敢深說,就這麽一直騰着,對你真的不好。你看,你是個警察,我又坐過牢,姑且不說性別能不能被你母親所接受,就這身份的懸殊都不行的。”

“我不介意,我真的……”秦铮铮急切的辯解着。

龔月朝阻止了他的話,“剛才在飯桌上你也都聽見了,我明天就要去張州了……”

“去張州也沒關系的……”

“秦铮铮!”龔月朝的态度變得嚴肅了起來,之前還是委婉的商量式的口吻,他不得不叫了他的大名,“你理智一些,你不是小孩子了,你還當自己是一個高中生嗎?我不想耽誤你的人生,也不想把你拖進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你一份你所喜歡的工作,還有母親需要照顧,不至于為了我,把你大好的前途都毀了。”

龔月朝的話音一落,導航裏的女聲“目的地已到達。”車子停在了龔月朝母親家的樓下。再看秦铮铮,已經委屈得要哭出來了。

“怎麽就萬劫不複了?你都已經出來了,我連喜歡你都不行嗎?”他壓抑的極了,說話已經帶了哭腔,“以前是我笨,我意識不到,你在裏面我才意識到對你的感情,然後我天天幻想你能出來,說什麽也得把你追到手。我聽說你受傷了,我跟着你發了半宿的燒,一早上聽說你沒事了之後,我差點就跟我媽說,但是我覺得不是時候,我媽不是那種不開明的人,好好說說她肯定能接受的。你不就是去張州嗎?離得要比在監獄還遠嗎?隔着那扇玻璃,看得見摸不着才是最讓我痛苦的,張州,大不了我過去,調任不難的,我可以試試的。”

這淚眼婆娑的年輕男孩兒,字字确鑿,很是誠懇,可龔月朝總覺得虛無缥缈,抓不着,摸不到。

正想着,秦铮铮抓住了他的手,竟然為剛才那番話賦予了真實感。他的手上帶着被空調吹得略有些冰涼的溫度,臉上那樣子更是可憐兮兮的。龔月朝抽了張紙巾遞給他,剛想說什麽,思路卻被敲車窗的聲音打斷了。他按下了車窗,看見半頭白發的母親正朝着他笑,龔月朝趕緊扯回了自己被秦铮铮攥住的手,說了句:“媽……”心中在想,沒被別人發現吧。

“我剛還跟你謝叔叔說你是不是今天出獄,打陳煜生的電話他不接,謝涓說要吃葡萄,我下樓買,眼見着車裏的人像你,才冒冒失失的過來了。快快快,上樓。”她又看見開車的秦铮铮,問:“煜生沒來啊?這位是……”

“哦,他是我以前的學生,送我來的。”

“那快一起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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