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3

葉格無比肯定,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蘇末一定是在那片無人礁石區跳的海。

她甚至知道,他最後待的石頭是哪塊。

雖然幾經修建,但是那片礁石區離的稍有些遠,加上偏僻,目前,還維持着原貌。

葉格很快找到了地方,前面豎着的“禁止攀爬”的警示牌子還在。

八年了,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海水已經開始漲潮,一浪高過一浪,泛白的浪花濺到石頭上,再濺到她身上,臉上……

葉格深吸了一口氣,徒手攀爬了起來。

她腦子裏全是停屍房裏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她不信,那就是蘇末。

占據她生命十三年的蘇末,比她命還重要的蘇末,她居然認不出來……

洶湧的海水下面,是雜亂的礁石,有幾塊凸出海平面的,在浪花的翻滾中,有些濕滑,好幾次,她腳下打滑,差點兒掉下去。

葉格卻毫無畏懼,她想,如果蘇末死了,那她也不要活了。

這麽多年,她一直這麽努力,為的全是蘇末,她馬上學有所成,有人卻告訴她,那具腐爛的屍體,是蘇末。

蘇末,沒了。

能死在蘇末死去的地方,也好。

死也要死在這片海裏,蘇末,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八年前的那個深夜,我們一起爬到這裏,為的不就是尋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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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麽讓我們又活下來了呢?對啊,是什麽呢?

葉格咬着牙,抿着唇,終于,攀爬到了目的地。途中,被石頭縫裏的仙人掌刺了一手。她坐在最凸起的那塊石頭上,借着慘白的月光和浪花,揪着手掌裏的刺。

拔完最後一個刺時,葉格不經意一瞥,看到左手邊,她攀爬過來的地方,有個修長的黑影,正朝着她過來。

葉格心髒驟停,緩緩從石頭上站起來,盯着愈來愈近的黑影,顫着聲音問:“蘇末?是你嗎?”

黑影頓住,隔着幾塊石頭,望着她,許久,說:“葉格,我是唐田。”

葉格盯着黑影歇斯底裏:“草你大爺的唐田!”

唐田磕巴着說:“葉格,我……怕你……你不高興的話,我……我現在就……回去……回去……”

他說着,轉過身,就要往回走。

葉格頹然地坐回到石頭上,幽幽道:“要回去,最好繼續往前走,這邊比原路好走。”

唐田忙不疊應着,又折回來。

攀爬到葉格身邊時,他停下,小心翼翼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葉格雙手向後,撐在石頭上,她仰臉看着前面一望無垠的黑黝黝的大海,徐徐問:“你說你在警局實習,哪個警局?”

唐田有點兒受寵若驚:“我,哦,城東分局。”

“什麽科室?”

“刑偵,刑事偵查。”

“那你知不知道,你所在的警局,前幾天,在這裏,打撈了一具屍體。”

唐田回憶着:“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葉格繼續道:“我剛從警局認過屍出來。”

唐田雖然早有些預感,但是,還是一愣:“認屍?跟你等的那個……蘇末……有關系嗎?”

五年來,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蘇末”這兩個字,卻是在這般情景下,葉格心口一疼,說不出話來。

風聲,海水聲,汽笛聲……

葉格還是覺得,這個世界,靜的讓人害怕。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唐田問:“蘇末是誰?”

葉格吐出一口氣,緩緩說:“他是我的命。”

唐田沒了動靜,屍體,蘇末,葉格,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葉格又問:“如果從這裏跳下去,你說,是會被摔死,還是淹死?”

唐田神經緊繃,伸手就要去拽她:“你不要做傻事!”

葉格無動于衷,語調平緩,聽不出什麽情緒:“不是我要跳,我只是問問你,依你的專業判斷,你覺得,是摔死,還是淹死?”

唐田緊張萬分,一面死死盯住葉格,一面斟酌着:“下面都是礁石,掉下去,不死也會重傷的。重傷之後,被海水沖走,溺水窒息無疑。”

“整個過程,持續多久?”

“快的話,掉下去,就沒命了。慢的話,要五六分鐘吧。”

五六分鐘,淚水止不住地往外冒,那具屍體上的傷……

葉格咬着唇,不敢再想下去。

蘇末為了躲她,什麽招數都能用得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次,也一定是為了躲她!是的,一定是的!

停屍房的那個屍體,一定不是他的!

葉格突然就笑了起來,唐田被她的輕笑聲,吓了一跳,以為她真要跳海,表決心道:“葉格,你如果跳下去的話,我也跟着你跳!”

葉格由輕笑改為冷笑:“想拿你的命來威脅我啊,可惜,你的命,我根本就不在乎。”

唐田讷讷道:“葉格,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葉格冷嘲道:“喜歡?哪種喜歡?願意為我去死的那種喜歡嗎?”

唐田點頭:“如果可以,我會的。”

唐田看着葉格,好怕她說,好啊,那你現在就死給我看吧。

出乎意料,他聽她說:“蘇末沒有死,我為什麽要死?放心,我不會跳海的。這位警察同志,命是自己的,為一個陌生人,不值得。再者,命這東西,說多了,就不值錢了。”

唐田看着她,認真道:“你不是陌生人,你是葉格,早在八年前,我就認識你了……”

葉格打斷他:“就算八百年也一樣,我,并不認識你。你在我眼裏,就是個陌生人。”

唐田默了下:“那從今天開始,我們就算是認識了。”

葉格不耐:“你們男生都是這樣撩妹的嗎?”不等唐田說話,她接着道:“我勸你還是省省,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沒興趣。哦,還有,從現在開始,不要和我說話,不要再發出一個聲音。”

唐田乖乖住嘴,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葉格緩過神來,再趕他走。

葉格在想蘇末,滿腦子的蘇末,無數個蘇末,無窮無盡的蘇末。

蘇末,蘇末,蘇末……

第一次見着蘇末,是在濱城西郊的孤兒院裏。

她被關到孤兒院一間廢棄的地下室,雪下了厚厚一層,她雙手扒在地下室的鐵窗上,又冷又餓,眼巴巴往外瞅。

蘇末手裏攥着一個硬邦邦的饅頭,路過地下室,看到了她,又退了回來,蹲在地上,盯着她,猶豫地舉着饅頭,小聲問她:“你是不是餓了?”

那一年,她九歲,他十歲。

她剛來孤兒院半個月,而他,已經在那裏待了五年。

有着五年的資歷,十歲的蘇末,俨然一個老油條。

他知道吃剩下的飯菜放在哪裏,他知道值班阿姨什麽時候偷懶,他知道怎麽鑽進廚房,他知道……

他也知道這間地下室,關的都是犯了錯的孩子。

這天是冬至,天還沒亮,就下起了雪,中午過後,地上已蓋了厚厚一層。

蘇末午飯沒有吃飽,趁着午休時間,溜到廚房,偷了一個饅頭。饅頭冷又硬,他牙口好,也能湊合着吃。

蘇末把饅頭藏在袖口裏,從廚房溜出來,繞過有人的地方,七拐八拐,來到了後院。他尋思着找個角落把饅頭啃完,然後,就看到了趴在鐵窗上的葉格。

他本來不想多管閑事,這麽大冷的天,自己的肚子最要緊。于是,他假裝沒看到她,低着頭踩着雪往前走。

雪嘎吱嘎吱的響,他的眼皮突突的跳,那個女孩黝黑的雙眼在他腦海裏不停的閃回。

蘇末咬了咬牙,退了回去。今天冬至,院裏晚上包餃子,大不了,晚上多搶幾個餃子吃。

地下室僅有一扇窗戶,很小,也很堅固,窗戶和地面等高。

蘇末走過去,蹲下,把袖籠裏的饅頭拿出來,問鐵窗裏的小女孩:“你是不是餓了?”

葉格看着饅頭,咽了咽口水,她把視線轉移到到蘇末臉上,抿着幹裂的嘴唇,點了點頭。

蘇末把饅頭遞給她,她接過來,咬了一口,沒嚼幾下,就吞了下去。

饅頭卡在她喉嚨裏,憋的她臉通紅,嗆個不止。

蘇末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咯咯直笑:“也沒人和你搶,你急什麽急?噎着了吧,我可是告訴你喔,院裏之前可是有小孩為了争饅頭吃,把自己活活噎死的!”

葉格劇烈咳嗽着,小臉和脖子,一個比一個紅,瘦弱的小身板搖晃着,帶動着腳下踩着的木頭桌子,散了架一樣,也吱呀地跟着蕩來蕩去……

眼看着桌子就要向右倒下去,随着蘇末的一聲驚呼,葉格左手死死抓着窗戶上的鐵條,右手緊緊攥着饅頭,兩條小腿往桌子左側快速移動着,“咚”的一聲,桌子恢複了正常。

刺激驚險裏帶着絲絲敬佩,蘇末看的目瞪口呆。

葉格終于停止咳嗽,有些羞赧的看着蘇末,小聲說:“我口渴。”

蘇末看着紛紛揚揚的飄雪,有些為難:“你多長時間沒喝水吃東西了?”

葉格舔舔唇:“昨天早上喝了一碗玉米粥。”

蘇末吃驚:“你從昨天一直關到現在啊?”

葉格點點頭。

蘇末眉頭小小一團,皺在一起,沉思道:“你別着急啊,我想想辦法。”

蘇末看着厚厚一層的皚皚白雪,小嘴一咧,有了辦法。他跑到低窪處,彎着腰,兩只小手捧了一堆幹淨松軟的白雪,小心翼翼走回來。

他捧着雪的樣子,極其的虔誠,像是村裏那些信教的人,在捧着教義。

葉格看着他,笑了。

蘇末走到窗前,蹲下來,把手裏的雪遞到她臉前:“先吃點兒雪吧,沒關系的,我經常這樣吃,可好吃了。”

葉格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扒着窗上的鐵條,想要探出頭來。鐵條的間距有些窄,她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蘇末的手往前挪了挪,手上堆着的白雪蹭到了她鼻子上,“別費力氣了,出不來的,我試過。”

葉格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蘇末裝作輕松的樣子,似乎還帶着點兒神氣,說:“我剛來的時候,關到這裏過好幾次。”

葉格兩眼一彎,伸出舌頭,舔了舔雪堆上的尖尖兒。

蘇末問:“我沒騙你吧,是不是很好吃?”

葉格眨了下眼睛:“嗯,很甜。”

她垂下雙眸,整個小臉埋進雪裏,小口小口舔着他手裏的雪。

蘇末看着她兩排忽閃着的濃密睫毛,嘆道:“你睫毛真好看,像只蝴蝶。”

葉格繼續舔着雪,含糊着說:“冬天哪裏來的蝴蝶?”

蘇末咯咯一笑,神秘兮兮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個孤兒院裏啊,什麽都有,喏,就這間屋子,還有……”

葉格好奇:“有什麽?”

蘇末本來想吓唬她,說這間屋子裏有鬼,專門吃小孩的。但是又一想,要是把她吓哭了,招來管理員,就不好玩了。

他呵呵一笑,把剩下的雪往她手裏塞:“沒什麽,你自己拿着吃,我再去給你弄個新吃法,保證更好吃。”

把雪倒騰到她手裏後,他跑開,在雪地上裏一陣翻騰,不一會兒,拿着半拉瓦片過來。

他把瓦片擱在地上,掰了幾塊碎饅頭,又去捧了一些雪過來,手裏拿着一根樹杈,一邊來回搗鼓攪拌,一邊說:“如果是熱水,就更好了。聽說,饅頭泡水來吃的話,一個饅頭可以頂七碗飯呢!我試過,沒有七碗吧,兩三碗還是有的。”

葉格舔了一口手心裏的雪,蹙眉看着他用樹杈搗鼓着瓦片上的饅頭,沒有說話。

蘇末像是看出了她的擔憂,說:“幹淨的,瓦片和樹杈,我都用雪擦幹淨了,沒事的,再說了,你沒聽說過‘不幹不淨吃了沒病’這句話啊。”

葉格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點點頭,說:“謝謝。”

蘇末笑着,把盛着碎饅頭和雪的瓦片推到她面前,再把樹杈遞給她:“給你筷子。”

葉格感激地接過來,把樹杈從中間折斷,小手拿着“一雙筷子”,夾着裹着雪的饅頭塊,小心翼翼往嘴裏送。

蘇末又兜回來好多雪,用衣擺裹着,握着小小的拳頭往牆上砸,邊砸邊得意洋洋道:“我再給你做個雪餅。”

葉格塞進嘴裏一塊饅頭,笑着說:“我以前也做過雪餅,如果再往裏面加點兒糖,就更好吃了。”

蘇末道:“嗯,最好是紅糖。”

因為一塊“雪餅”,兩個小孩很快就成為了朋友。

雪越下越大,他們絲毫不受影響,越說越興奮。大多,都是蘇末在說,葉格在聽。蘇末在向他介紹孤兒院,哪裏有好玩的地方,每月的哪一天會有好吃的……

半個饅頭吃完的時候,蘇末問她:“你昨天犯了什麽錯,怎麽關到這裏來了?”

葉格咬了口“雪餅”,說:“有人過來說要我跟着他們回家,我不去。”

蘇末手裏也拿着一個“雪餅”,道:“哦,領養啊,挺好的,能吃飽穿暖,你為什麽不去?”

葉格抿了抿唇:“不好。”

蘇末奇怪道:“不好?不比你在這間小黑屋裏好?”

葉格看着他,重重點了點頭:“沒這裏好。”

蘇末皺着眉,小大人一樣,說:“那你以後肯定還要再被關幾次,我剛來的時候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被關過好幾次。”

葉格好奇,問:“你也不願意和那些人去他們家嗎?”

蘇末啃着“雪餅”,點頭。

葉格又問:“為什麽啊?”

蘇末嚼着冰涼的“雪餅”,看着面粉般揚灑下來的皚皚細雪,細長的眼裏閃過一絲孤寂,嘴上卻輕松道:“我有病,就是去了別人家,還是會被送回來,麻煩。”

葉格看着他,關切道:“你生病了?什麽病?你吃藥,吃藥就會好了。”

蘇末道:“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就算是吃藥也好不了。你呢?為什麽不去別人家?”

葉格垂下眼睑,低聲道:“我在好多人家裏都待過,不好,我不喜歡。”

蘇末“哦”了聲,又問:“你爸媽呢?”

葉格把手裏的“雪餅”啃完,說:“他們都死了。”

蘇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安慰她:“我媽媽也死了。”

葉格問:“那你爸爸呢?”

蘇末沒有說話,葉格也沒有再問。待她把饅頭都吃完時,聽他說了一句:“他死了。”

葉格一時沒反應過來:“誰,誰死了?”

蘇末像是沒聽到,一直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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