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鲛淚(二十一)
“不要!”滄瞳尖叫一聲撲上去,死死地抓住彌生的手,“彌生,你不要走!”
彌生卻已經不能再回應她了。
謝桑看得清楚,和尚的身體四周緩緩散去一道幽白的光,那是彌生的魂魄。
他已經走了。
滄瞳背着彌生的身體,再度回到他們相遇的那艘沉船。因為受到戰火牽連,加之失去了彌生的法力維護,沉船已經變得破敗不堪。
滄瞳輕輕地把彌生放到木板床上,猶豫着朝他伸出手,指尖卻從他眉心一掠而過,最終還是沒落到他的臉上。她小聲地說話,仿佛他尚陷在沉睡中,輕易便能驚醒,她說:“你別怕,彌生,我總能找到辦法來救你。”她眼中又止不住地流下淚,化作珍珠滾落在地。
那時的滄瞳還不知道,這将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落淚。
如彌生所言,鲛人族雖一時不查被夜叉族占了大便宜,但實力尚存,痛定思痛後開始反擊,夜叉族因勝生驕,被打得落花流水,鲛人族一鼓作氣,将夜叉們逐出了這片海域。
戰火熄滅後,滄瞳也終于找到了自己這段時日苦苦尋找的人。
據說只要你付得起相應的代價,便能替你辦到一切事的鲛人族女巫。
她跪倒在女巫面前,訴說了自己的請求。
女巫靜靜地聽完,用尖細的嗓音說:“生命的相應代價,就只有生命而已。鲛人有漫長的生命,卻沒有一個不滅的靈魂,你若想救活他,便将自己的生命,渡給他的靈魂。”
滄瞳道:“我願将我一半的壽命交予他,只求能同他白首偕老。”
女巫輕輕地搖搖頭。
女巫道:“你與他終究非同路人,即便施展逆天之術,也不過堪堪挽救一二而已。滄瞳,你願意用你三百年壽數,換他十年性命嗎?”
滄瞳緩緩跌坐在地,臉色灰白,她雙唇顫抖,過了許久才發出聲音,問:“若我沒了這三百年壽數,還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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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女巫道:“在這三年裏,你的身體會逐漸衰弱,藥石無救,直至衰竭而亡。”
結果謝桑是知道的,滄瞳同意了這樣不公而苛刻的條件,她幾乎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性命,終于換回彌生十年壽數。
可是彌生重生以後,卻沒辦法和以前一樣自如生活在海底。
因為彌生的魂魄已經離去了,殘留在這具身體上的魂魄,不再是那個自卑卻溫柔,會看着滄瞳呆呆地笑的彌生,而是那個在狂風驟雨中,攥着佛珠吟誦經文,站起身遙遙望見鲛人一尾的和尚。
滄瞳于是将他送回岸上,并用自己的眼淚,換來了一雙人類的腿。
夢境的最後,是滄瞳坐在石亭裏,和尚坐在對面,他們相對無言,各自沉默,過了許久許久,滄瞳面上泛起輕微而苦澀的笑,說:“……你與我總歸不是一路人,相伴些許時日,走到岔路口,還是要分道揚镳……你曾經陪伴過我一段日子,那段時日,是我此生最開心的時候,雖然你不記得了,但我會永遠記得。”
“彌生,我喜歡你,我也會一直喜歡你。”
這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謝桑不知該如何對客人開口。
她心情沉重,身體卻化作輕飄飄的煙霧,重回凡間,落在那一間小小的屋子裏。
滄瞳和彌生仍舊在沉睡,并排并躺在床上,模樣很是般配,謝桑複雜的眼神從他們二人身上一掃而過,落在趴在桌上的薛塵的臉上。他莫約是等得久了有些無趣,已經睡着了,不知為何臉色有些蒼白,謝桑抽了抽鼻子,嗅到他身上還有一股濃重的海水的鹹味,不知是不是趁她不在下水鬧海去了。
謝桑看着看着,不知為何又想起許多年前那個負心漢,薛塵和他相貌生得并不像,趴在桌上睡覺的姿勢倒是一模一樣,側着臉壓在自己一條胳膊上,能清晰地瞧見纖長的睫毛和挺拔的鼻梁。往日謝桑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時候,往他身邊一坐,能傻呵呵地盯上半天,喘氣兒都不敢大聲喘,直等到眼看他快醒了,才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臉頰,說:“醒醒,你睡得比豬還多啦!”
想着想着,又是一股郁氣竄上心頭,溫文爾雅憐香惜玉等詞被瞬間甩在腦後,謝桑擡手就是一巴掌扇在薛塵臉上,好在最後關頭總算收了力道,只拍出輕輕的脆響,沒将人甩回西湖去。她冷冷地道:“醒醒,你睡得比豬還多。”
薛塵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眸,他的眼神尚且渙散,眼眸卻彎出輕盈明朗的弧度,于一片朦胧中望着謝桑,含糊地喚道:“桑桑。”
謝桑一顆心狠狠地顫了顫。
薛塵這厮在稱呼方面略有些執拗,喜歡時不時叫她桑桑,她之前一直不以為意,然而聽到他這一聲“桑桑”喚出,卻好似聽見那個人的聲音,從千年前的時光盡頭回溯而來,落在自己耳邊。
她的眼眶幾乎是立即紅了,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克制住自己擡手的沖動。
至于擡手是想做什麽?是擁抱還是耳光?她自己也并不知道。
謝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掩去眼底的血紅,淡聲道:“你又亂叫了,我真該下手再重一些。”
薛塵坐直了身子,笑笑地看着謝桑,改口道:“掌櫃的。”
“這件事有點麻煩,我吃不準主意,你聽着,幫我參考參考。”謝桑覺得自己腦子愈發不好使了,竟叫薛塵幫自己參考,他自己稀裏糊塗地游蕩了一千年,還不知道活成了個什麽玩意兒。只是眼下自己心中煩悶,毫無頭緒,身邊又沒有其他靠得住的人,也只能跟薛塵講講了,她說:“有兩個人兩情相悅,其中一個卻為了對方犧牲了,剩下的那個,為了救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你怎麽看?”
“救回來了嗎?”薛塵問。
謝桑點頭:“救回來了。”
薛塵笑道:“這不是挺好的事嗎?對于剩下的那人來說,眼下擁有的一切,加起來都比不過離自己而去的那個人,別說只是付出些許代價,即便以命換命,那又如何?”
“可是……”謝桑頓了頓,問:“若救回來的那個人,卻并非原來的愛人,這又該如何破解?”
薛塵問:“那剩下的那個人,知道自己救回來的,并不是想救的那個人嗎?”不待謝桑回答,他便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想與之相守的,總歸只有心裏那個人而已。”
謝桑沉默了。
她沉默了許久許久,薛塵也沒有出聲提醒,只半阖眼眸,靜靜地看着她。
她終于說:“可是和尚也是真的喜歡滄瞳。”
薛塵說:“所以,滄瞳心中所愛的彌生另有其人……她救錯了人?”見謝桑點頭,薛塵也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望向床榻上并排躺着的一對璧人,道:“真是……”
真是什麽?真是陰差陽錯?還是無可奈何?謝桑等着他說下一個詞,卻聽他幽幽地道:“真是天命如此。”
謝桑的後背微微僵了一瞬。
天命。
她少年得意、輕狂自傲時,也曾藐視天命,視其為無物,直到後來跌落雲端,零落成泥,才驚覺自己不過世間小小蝼蟻,輕易便被覆滅。而過往一切情愛糾纏,都不過如浮雲過眼。可這朵浮雲,竟遮了她這麽多年。
薛塵的眼中如幽光明滅,悄然落在謝桑眉間,他道:“可若換做是我,即便世事跌宕多變,也無需天命施舍。”
謝桑輕輕地嘆了口氣,她說:“雖然與滄瞳在海底相守的彌生并非你我眼前這個和尚,但滄瞳對和尚,未必沒有一絲情愫。”也許就在那個風狂雨驟的夜晚,她從波濤洶湧中探出腦袋,望見那個端坐于暴雨中的年輕僧侶,從此移不開目光。“而和尚也确實喜歡滄瞳,所以我之前很猶豫,是否是把真相告訴他們,還是編造一個謊言……他們兩情相悅,畢竟是很般配的一對。”
“經你這麽一說,我倒豁然開朗。”謝桑似是覺得有些疲倦,緩緩地閉上眼睛,道:“天命本已苛待于她,我又何苦再雪上加霜?”她起身走向床榻,望着滄瞳安詳的睡顏,伸出手指,緩緩點在她的眉間,“她總該知道真相。”
纖長的睫毛顫了顫,随即,滄瞳緩緩睜開了眼睛。
和尚醒過來時,已至傍晚。日暮西沉,火紅的霞光從窗外映進來,洋洋灑灑地散了一地。薛塵坐在凳子上,睜開眼睛扭頭看他,咧嘴一笑,說:“醒了?”
他點點頭,嘗試着站起來,卻因失血過多,剛一動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只好又呲牙咧嘴地躺了回去,皺着眉問:“……這位公子,請問滄瞳去了哪裏?”
“她走啦。”薛塵說。
顧不得身體虛弱,和尚從床榻上一躍而下,“嗖”的竄到薛塵面前,焦急地問:“她去哪兒了?”
薛塵說:“你之前是個死人,她為了救你,吃了很大的苦頭。”
和尚的腦袋深深地垂了下去,看不清眉目。
“她的身體因此有些不大好,之前擔憂你的傷勢,才一直拖延,現在已經到了無法拖延的地步了。”薛塵道。
“她怎麽了?”和尚問:“她去治病了嗎?”
薛塵點點頭。
和尚又問:“她有沒有說她去哪裏治病?”
薛塵道:“她們族中,有最高明的大夫,滄瞳是回家去了。”沉默着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說:“她說等她治好了病,就回來了。”
和尚松了一口氣,嘴角泛起淡淡的笑,說:“她沒事就好,我總會等到她。”
薛塵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也許她永遠不回來呢?”
和尚淡淡地笑着,說:“也許明天回來。”注1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來源于沈從文《邊城》——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卷二·鲛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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